千万叠培养皿为砖砌做了脚下的地，房间的墙。
从有记忆时起，便在这个二三十平不大不小的研究室内整日弓腰驼背钻研这些菌体来度过这日复一日，日复一日……日复一日到林羽都体会不出厌倦是什么感受。
门外便是更为硕大的研究空间，没有开灯的空间之内未免有些阴暗湿冷的气氛。根根交错的光源线在空中悬倒挂着，墙角最高处赫然悬挂着一副模糊的女人画像，旁边依稀几个小字写着：纪念伟大开拓者班道尔·弥霖女士。几百年过去，肖像难免有些模糊不清了。那眉眼间的两颗浅痣，那时的画师倒是没有吝啬笔墨，如今两点依旧十分神采。
硕大的研究空间之外又是个更为雄伟的胖肚鹅状的宇宙飞船——这飞船在远在母星地球千数万数的星际空间漂着，胖肚企鹅的形象与飞船本身星际殖民的悍肃宗旨不太相符——不知道建造者在缔造这艘探索者33号飞船时是不是脑中还存有对于这种来自辽远母星地球的万千生物物种中的一个的尊崇之情，但这种想法就连深居简出的林羽听了都会笑称土老帽。地球上有过什么文明，有什么生物出现过都与他们这堆人是两个世界的事了。
无限领域的宇宙都还未征服殆尽，哪有心思考虑那些老土的东西！
的确对于如今的他们来说与地球的关系辽远的哪止是距离！悬挂像中女人研制的培菌入体技术的突破使得人类体内再无有害细胞的出现，在人类离开地球230余年时光后，人类寿命终于突破了五百年大关。人类寿命无止尽地延展着，野心与壮志便有资本在还未开蒙的星际间无止境侵漫。依稀岁月仍旧是蹉跎的，却已无人感念光阴无寄，马齿徒增。
研究室内传来响动，林羽动作轻快却不失严谨……
将培养板放入真空舱内，抽出空气。
温度调至负563.6华氏度，湿度调至负六档。
高锰盐与特配四十余种诱导剂结合。
莫纳斯光束强度调到9.799114——
微视镜内早已沉寂的生物竟恢复了蠕动。
“成了！”林羽兴奋地一跃而起。
超级菌种终究是被他弄出来了。
林羽有些怜爱地轻抚透明舱柜上显出的被他无数次毁灭又激活的生物。
肉眼看不到的是，这些菌体竟是与他心有灵犀一样，随着柔软细长的手指似是打招呼般摇摆着蠕动。旁边微视镜孔中映出了一切，林羽站着身，并未留意到这一状况。
林羽笑意及眼底，才想起来放下压得他眼边深深印痕的镜子，疲惫地揉揉眼。林羽眼窝并不算深，不过连续几天熬大夜灰黑的眼圈纵是有两丛繁茂冗长的睫毛也挽回不了往日晶莹杏眼的半分神采。他冷白的肌肤实在柔嫩，光是一揉一碰就泛起淡粉的肿气，配上瘫在一旁的身体，称得他此刻确实已经累到不行。
“你可真是容易累啊。我说多少次了，为何不培菌入体？”坐在远处沙发上看了他好久的圣安特教授有些好笑，“这些小东西可让我永不疲倦。”
“是是是，还有吞噬清除你体内三十多处的肿瘤细胞也是它们的功劳……”林羽不耐烦地附和着这个年纪堪比自己祖父但是面色依旧青壮年模样的人师，“我每天都在研究它们……我当然知道它们用处很大……可是你知道，什么任我们掌握的东西一旦进入我们的内部，总有看不见摸不着的时候……它们都有可能发生着变异，这会很恐怖的。”说着他便费力起身打了杯咖啡，靠在硕大的飞船天窗边往外望去。
“你啊。你这跟厨子不尝自己做的菜有什么区别？还是那个老古董。”
“厨子？还有这种东西么。”林羽放肆着自己的回忆，却怎么都捕捉不到见过哪些厨子——毕竟纪元早已不同了。
教授勉强挤出笑。
纪元的确不同了——人类早已进入超现代——冲破了星球与速度的束缚，在数个银河系中肆意攻城掠地。也许这样说不恰当，毕竟人类早已超越了野蛮。在地球堪称远古战乱人人自危的年代，兵戈与军队便是强大的象征。而在超现代这种外星资源多到足以互不侵犯就算僵持也算友好的年代，金钱与研究便是强大的象征。
强大要研究？
是的。道理就是，一切斗争的存在，归根结底还是资源有限所造成的。而如今面对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宇宙空间，向未开发新星撒播自己研究团队的菌种并葆有养护与清除的手段，这便是富人们开疆拓土的竞赛。
在距离故星地球六十万光年的这艘探索者33号飞船有着图林氏斥资设立的庞大研究团队中的其中一队，林羽恰恰身在其中。
“真美……”林羽抬眼望向天窗外的黛紫色星球，忍不住赞叹。
这个黛紫色星球代号为蒙克查尔34星，是该次菌落新星殖民计划的目标之一，这段时间林羽一直在忙着引导培育更加适合这个有着独特地质环境星球的超级菌种，他总是乐于接受新的挑战，来丰厚自己的科研财富——各式超级菌种。宇宙各处充溢着自己的“子民”，才算不枉自己身为23世纪最天才科学家的身份。
“紫土，锰这么多，真是不多见。”
“菌群占满又要变成漫无边际的白了。”林羽说着，忽然联想到系统与教授传说中的下雪天的景色。都说雪景一绝……可是漫无天际的白的景色美到哪里，未踏足又未生在地球的他实在无法联想得到。
“这样也没什么美的。”正因为无从联想，因此一想到那些只有光秃秃白茫茫大地的球体，林羽从心底里提不起任何兴趣，甚至还有些莫名烦躁。
话音未落，身后的菌体生生静止了一瞬。
“菌体占满才能有食菌体存活下来啊！然后再有吃噬菌体的生物上去……最后这样轮着人类就能彻底上去了，多不喜欢也得做下去！”
林羽简直被教授这一堆说教地有些翻白眼，可是碍于他是自己的老师也不得不硬捱着。
“知道！一会竞菌，让你见识一下我的超级菌体的厉害。”
教授咧起嘴角无声盯着林羽那张白雪般清冽秀丽的脸，令人看不透的眼神深处藏有熟悉的欣赏，竟还有种陌生的，呃……不好说。林羽尽力让自己不去在意这一点，毕竟自己是没养过牛马的……
“莫纳斯31578号菌体，厌氧耐低温，变异程度可分解高锰离子，重点是分裂速度比其他菌体稍缓，入地程度深可高层次改造蒙克查尔34星。而且……”
“下一个。”不等林羽汇报完，便被图林小少爷伊万·图林冷冷打断。
林羽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你眼瞎还是没长眼看不出来我的菌体是最好的吗”这种气话好不容易被他咽到嗓子眼里。牛马生来对东家那不限值的容忍度竟被人类一脉传承下来了。
林羽这种窝囊气已经不是第一次受了。
冷冷听着其他同事眉飞色舞，林羽在旷大的会议室如坐针毡。他忍不住如往常般向对面端坐着的研究总长柏狄递眼色，可他如今却怎么都不愿抬起那双好看的眸子对上自己急切的眼神。
柏狄是这艘船上与他同期长大的科学家之一，感情极好。不同于林羽耀眼的科研之才，柏狄的科研能力中等，但是虽无卓越之能却总能让一众个性不羁的研究员心服口服地听其差遣，不过林羽总感觉他所谓天生具备的卓越领导力只是对东家那极强的容忍力与对同伍言而有信、听而有馈罢了。往日柏狄总会在任何会议中温柔直视所有人，以免有任何纰漏出现。特别是林羽这种在他看来有些可爱的“刺头”，总忍不住会多看两眼。
因此林羽尽管不为东家小少爷所喜，但是总不至于会议中被冷落。
今天柏狄是怎么了？林羽攥着培菌盒的手不自觉紧了。
果不其然直到最后的表决时，他都没有得到除教授外更多支持者。
选菌环节失利的菌群，都要第一时间被销毁，这是探索者号自开征以来无数次竞菌的规矩。林羽竭心竭意所培育出的超级菌种，自是万般不愿输给任何相比逊色的菌种而白白被销毁了的。
林羽实在有些气愤。仅凭上位者的喜好，更卓越的生物也会无处遁形。捧着无数日夜专研、为自己无数次死去又活来的超级菌种，林羽第一次恨自己无能，没有在竞选环节极力争取，执拗着不愿放下可笑的自尊的自己也是践踏卓越生命的同伙……
其他同伍有着竞品不能有所偏向他能够理解，可是柏狄……他是相信自己的，林羽对此深信不疑。林羽咬咬牙，盘算哪怕自己的脸面掉到这飞船的最底部也要再勇敢一试。
去找柏狄！
林羽面上泛起些温热，毕竟在其他人都还没有来到这艘飞船上的时候，他们彼此就互为最好的玩伴。他轻快走向熟悉的门廊角落，正要推门进入。
“咯”那往常总会大敞的门此刻却严丝合缝地紧锁。
怎么回事？
正要敲门，一声侬蜜热语冷不丁钻入耳帘。
“你懂不懂……我就是讨厌你向着他！你躲什么，再让人亲一下嘛……”
图林小少爷那不堪入耳的聊骚话传来，林羽瞬间大脑一片空白。
就算生来就被培养被告诫要终日与实验室的瓶瓶罐罐打交道，可是他毕竟是人，自然懂得这将要进行什么活动。
……竟是这样！
就算门内凌乱的声音多么令人恶心，林羽依旧呆滞在原地，聆听着，感受着自己的怒不可遏。
在过往的人生中在林羽这高傲又有些自大的性子看来，能让他称为铁杆儿兄弟的人，也就唯一一个柏狄而已。如今这个唯独他高看了几分的家伙竟然跟伊万崴到一窝，真是当初错看了他！
柏狄，亏我之前还对你知己相称，你小子竟委身成了弥撒的盘中餐！
他想起无数个仗着两小无猜与他相互交心的日夜。“狗东西……”不知道林羽是在骂出卖灵魂的柏狄，还是这万恶之源的伊万。很快，他又怒极反笑：就因为嫉妒自己与柏狄关系铁，就要硬着头皮放弃最好的菌品去选那些他上颗星球淘汰掉而被同事胖胖捡去的破烂初品菌？
那些未经定向培育变异的菌体恐怕连三十年都未必撑得到。
并非林羽心中赌气才会这么想，每一个不同星球都有其独特的环境特点，配制新菌种不仅要根据已有的全部环境数据还要考虑未来菌体分解星球化合物后是否适合后来更高等生物的存居。胖胖手里的那个菌种徒有适应能力强的特点，还原高锰盐与分解有害物质的能力却是几乎没有。这样紫土依旧是紫土，死寂现状依旧无法打破，这颗美丽星球将永远无法为日后人类登陆所用。到底是鼠目寸光，图林氏美其名曰“开发”了159个星球，超过半数都被这个图林混小子的选菌失利成了废星。
终究是有些踉跄，林羽携着余惊转身逃离。
“这小子！白让我……”令他吃惊的是，教授竟然没有表现出多么震惊于这个炸裂的消息，只是眯起眼开始不断摩挲右手上存留少有的代表他年纪的陈年老茧，话都没说完。
“你这反应……教授我有些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
“教授你莫不是喜欢伊万那小子吧？”
教授听罢一时间没有回话。
林羽瞥到他额头两边青筋明显了不少。
教授冷冷一笑……
他转头张腿就跑。
“我要把你扔进恶心的培养皿里让它们教教你怎么变异成让人喜欢的样子！”
被抓着牵制在教授怀里的那刻起，林羽便敏锐感觉到了教授呼吸缓缓深重起来。
他皱了皱眉，显然有些伤感。
“唉。教授你真的老了，才追我几步气都喘不匀了。”
教授青筋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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