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旗是被痛醒的。她浑身痛，左眼视野迷蒙，红了一片，右眼又肿又痛，睁不开，抬手往上摸，脑上糊了一手血，黏哒哒的。
长长的尖锐的东西带着冷冷的水汽，“唰”一下，直冲面门。
言旗翻身躲过，脸颊被刮出一道血痕，血溅在绵软的“墙壁”上，转瞬即逝；扶墙站起来时，右脚踢到一根棍子，她挑起来握在手里，手心立即被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刺扎出血，痛得她“咝”一下。
“当——”第二道攻击破空而来，和棍子上的尖刺相撞、摩擦，发出不脆不闷的响声。
对方的力道很大，打一照面，言旗连棍子带人都被推着滚进绵软的“墙壁”里。她的手按在墙壁上，手心湿漉漉的，还有点软软的。
星船内……后面的“墙壁”是触须！
毛骨悚然的感觉涌上心头。
隐隐约约，有说话声从左侧的墙壁里飘进来，忽近忽远。
“哇——啊！”第三下来得猝不及防，力道极大，根本挡不住，直接扎进大腿，言旗痛得喊出来，身体里随即猛然生出一股力量，双手像滚烫的烙铁，握住大腿上方的利器，虎口用力，直接拧断。
双方具是一震。
言旗睁开眼睛，视野里还有半片红色，另外半边是一片漆黑。
光从左侧“墙壁”的裂缝里照进来，穿过铺天盖地的触须，像一只大手遮住出口，只留下气味和声音的一点念想。空气里有一股莫名刺鼻的气味。沙漠里干燥的风吹进来，热腾腾的气流刚进门就被粘稠的血腥味儿挤出去。
这点光足以照亮她的对手——一只蜘蛛形态的星兽，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但很强。
她被困了。
言旗的左耳似乎失聪，嗡嗡的，没有知觉，右耳能听见外面轰鸣的炮火和大型军舰发动机的声音。
军校的人过来了。
硕大的蜘蛛愤怒地尖叫，勾住她的全部注意。断掉一截的蜘蛛腿在空中挥舞，另外三条腿支起的身子恨不得挤到她面前，上面是一张熟悉的人脸——学姐。
“学姐？”微弱的声音被水滴声覆盖。
黏液自上而下，一滴接着一滴向下掉落。“学姐”硕大的眼珠在黑暗中闪着淡淡的光，视线游弋在言旗和黏液之间，脸颊上亮晶晶的东西像珊瑚一样肆意横生，嚎叫着、怒瞪着言旗。她怨恨又忌惮，全然不见人类的影子。
言旗撑着那根棍子站起来，右脚脚后跟微微抬起，身体前倾，将棍子往下压。她刚刚感觉到有东西打爆了底板，正往上钻，整艘星船也在以极小的幅度转动。
下一次星船翻转就快了。
“学姐”撑开口器，嘶吼一声，气势汹汹地抬腿奔过来。少许口水挂在口器上，被拖拽着拉出长长的线。
言旗没动。
她在倒数……
“砰——”星船迅速翻滚，“学姐”蛛腿打滑，圆滚滚的身体在圆滑近似球体的“墙壁”上无规则乱滚，言旗握紧棍子，慢慢往下转动，扎得更深一点。
血顺着棍子，漫过尖刺，往下流，再往上流。
触须乍然松开，露出一个洞，灰黄色的流沙在下方涌动着，吞噬从船上落下的碎片。
言旗的视线渐渐模糊，她失血太多，已经濒临极限，要撑不住了。有个东西撞在棍子上，跟被苍耳扎住的蒲公英种子似的，不动了。
“咳咳咳……”张蓉清醒了。
看到自己的一双手脚彻底异变，细长的蛛腿在空中颓然挣扎了几下，她的心彻底沉下去。
还是失败了……
“你，醒了？”言旗挂在棍子上，一边戒备重伤的蜘蛛星兽，一边观察下方的情形。军校在和攻破星船的变异星□□火。
寻常的炮火都被触须表面的黏液挡住，只有一些具有特殊性能的武器能对它造成一定的伤害，比如眼下这位驾驶黑色机甲的机甲单兵手上的双刀，在触须表面切出一片片霜痕。
旁边突然传来咳嗽声，把她吓了一跳。
没想到还能有再次清醒相见的时候：“你……还认识我吗？”
张蓉虚弱地点点头。
“……等会儿可以找个机会跳下去，那些机甲都是军校生，不会不管我们的。”言旗想了想，憋出一句。
明明知道刚刚攻击自己的不是这位学姐，而是另一道意识，但理智不能完全战胜感情，她打心眼儿里觉得有些别扭。
张蓉也是这种感觉。
她在实验室饱读这项试验的记录，看过那些实验体的日记，深知实验失败后的那一个小时有多难熬，多复杂。失败的实验体不仅要体会生命如信香，一寸寸在手中烧成灰烬的煎熬，还有立场的摇摆。
实验体们不知道自己是人是兽，教授们也不知道，没有人去定义，所以，也没有人愿意面对。
言旗是个例外。
她把实验失败的张蓉看成一个人来面对。
“现在是单体作战，军校生的移动速度只会越来越快，见缝就钻，有机会就打。漠平军校的学生从来都是悍不畏死，你跳下去，活下来的概率很低。”张蓉低头观看下方的形式，低声说道。
这一点，只要眼睛没坏的人都能看出来。
“总比挂在这等死好吧，好歹下面还有点沙子垫背。”言旗微微抬头，目光扫过学姐的脸，往上方一个位置点看过去。她能感受到，那里有股强大的力量蓄势待发，正对着这里。
“这里的流沙别名银灰沙，一旦受到巨大的力量撞击，就会瞬间化成灰尘，减少流沙的移动速度，增大粘着力。你跳下去，死得更快。”张蓉的语气不快。
说话间，一根触须被冻成冰注，绵延到上方，破开的球体空间上刚多了一根“房梁”，下方的根基就被打碎，碎片噼里啪啦落下来，陷进伤口，痛得人眼前一黑。
“你有别的办法？”言旗呲牙咧嘴，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嘴里蹦出来。
张蓉等的就是这句话。她盯着言旗的眼睛一小会儿，快到言旗没来得及问，她便说起自己的方法：“你需要一个支撑物，作为流沙上的孤岛，直到有军校生注意到你。我可以做那个孤岛。”
言旗一愣。这个办法确实可行，似乎也是当下唯一可行的办法。
“你不想活了？”她的语气出奇的平静，平静到就像每天都会为午餐吃什么发愁，都会细细列举吃什么一样。
张蓉一点儿都不觉得诧异。
“不想活了。”她冷静地说出这句话后，两双眼睛互相望着。
星船还在战火里摇摆，细小的零件一块大一块小地往下落，耳边炮火轰鸣，在最倒霉的时候，她们竟然恰好遇到一个和自己完全相反的人。
言旗感觉很荒唐，荒唐到想笑。
她也有畸形的身体，她也有濒死的虚弱期，但一想到这些，她满脑子还是三个字“活下去”，就只有这一个执念。
“需要我做什么？”
“把你看到的、关于我的一切，告诉宋尘念，或者他们星猎小队的任何一个人，越快越好。”张蓉一心想把这场意外的信息尽快传给博士，减少无谓的人员伤亡。
“不说点遗言？你的死法也说嘛？”
张蓉秒懂她的意思：“……我没有可以托付遗言的人。宋尘念他们小队就算知道我死了，怎么死的，也不会找你麻烦。通过他们得知我的消息的那位，也不会，他是一个明事理的人。”
言旗一直盯着下方的战况，微微点头：“我会记得你的。认识一下，言旗。”
“张蓉。”
张蓉又补充一句：“漠平军校毕业生。”
“轰——”一声巨响过后，星船从中后段一分为二。
张克举起高能量炮，继续蓄能，定点瞄准变异星兽所在的舱室，准备发射。
“我劝你最好不要。”频道里，商祺冷然出声提醒，其实算不上提醒，这个语气近乎命令，让张克很不爽。
他皱紧眉头，手指悬停在发射按钮上，冷冷丢出两个字：“理由？”
“你看重的那个学生在里面，还活着。”
“商祺，这是战场，那是活生生的变异3S级别的星兽。你是熬夜把脑子熬坏了吗？”
“……”不用看，商祺光是想象都能知道那个人冷着一张脸，从薄薄的嘴巴里吐出这种伤人的话的样子……好想揍人，好想揍他。
深吸一口气，商祺稳住情绪，继续陈述理由：“在情况可控范围内，我觉得我们有必要控制伤亡。”
“我会不知道要提前疏散还在战斗的学生？”张克冷哼一声，悬停的手往下放了放。
商祺叹口气：“你知道我说的只是那个学生。张克，你真的不打算给那个孩子生的机会吗？你就那么恨宋兆年？”
张克按下发射按钮。
商祺暗骂一句脏话，驾驶机甲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早已接到退避命令的学生余光扫到这一幕，当即目瞪口呆。
“疯了吗？”
“真不愧是商老师，敢踩在张老师头上跳舞的牛人。”
“今天回去要去墓园哀悼吗？”
小队频道里响起彼此起伏的感叹声。
没有第二个人跟过去，直到能量炮的强光逼他们转头。
高密度能量积蓄到炮筒的那一刻，言旗本能地感到致命危险逼近，立即松开手，自行下落。
张蓉支起两条蜘蛛腿，陷进触须深处，借力挣脱棍子上的尖刺，翻身站起来，追着言旗的方向跳下去。
她伸长蜘蛛腿，想把言旗拉到自己上方。
蜘蛛腿刺破胳膊的瞬间，高压下，言旗的胳膊立即异化成触须，缠住蜘蛛腿，避免进一步受到伤害，却免不了被抛上去。
双方楞楞地看了彼此一眼。
“学姐……”
张蓉的眼睛里亮起一点光，脸上多了一点惊喜：“找宋……”
高空坠落的速度很快，力道很大，地上扬起一道高高的灰尘，覆满一人一兽。言旗站在“孤岛”上，沉默地低头看那张脸被流沙掩埋，只留下一个下巴尖。
她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逆光而来的机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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