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林的雾静极了，风和雾总是融为一体，若不是刻意留心，大部分时候只能听到细微的沙沙声。
而现下，云销霁只能听到闲棹舟平缓下来的呼吸声。
他垂眸看着静静睡去的人，混乱的思绪在静中理顺。
自他们结了婚契以后，他的精力比以前更加旺盛，也更加爱缠着人，人形和兽形也不太稳固，累得闲棹舟陪他在欲海和过去的记忆里沉浮。
闲大美人却很温柔，没有一点不耐地纵着他，纵得似乎都有点过分了。
闲大美人逃出实验室到进云林前的所有记忆碎片，通过婚契传递过来，他像是陪闲棹舟重新走过了这一遍人生。
可闲棹舟想起这些来的时候，在记忆里，他并不在他的身旁。即便他们那时亲密无间。
云销霁如一个完全的局外人，看闲棹舟与肖博士周旋，看他为了一个随意捡的小兽放弃他最希望得到的东西……
那本日记本里，写着闲棹舟从记事起至他逃离肖博士掌控的无数个日夜。虽未提自由二字，却载满了闲棹舟的向往。
他怎么舍得为了一只不晓得哪里来的活物，就放弃了那么多年都在祈盼的东西？
之后，闲棹舟带着过往记忆的百年，被关押在一个荒芜的牢笼时，心里又在想着什么？
他有想过这一切值不值吗？
云销霁在记忆中看见他安安静静地躺在泥泞里的时候，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
在闲棹舟为他放弃这一切都时候，他甚至不知道曾有一个人惦念他。
闲大美人……云销霁理顺闲棹舟凌乱的发丝，指尖在他眉间那颗朱砂痣处滑过，眼中晦暗不明，最后闭了眼，俯身在他眉间落下一吻，而后从自己的折叠空间里拿出一管液体饮下。
婚契线散发出红色光亮，怀里是温和、干净的，闲大美人的魂魄。红色的光亮缠绕在平和的灵魂上，染上几分绮丽。
云销霁引出自己的血按在了那颗凝汇了诸多红线的朱砂痣上，一手打开了最高级的防护罩，靠着主树干，紧紧地抱着怀里的人闭上眼睛。
他进到了闲棹舟的梦境里——因着恢复记忆的缘故，闲棹舟累得睡过去也睡得不安稳，云销霁能通过婚契感知到，在梦里，闲棹舟也是在重复记忆里的瞬间。云销霁想去梦里陪他。至少在闲棹舟的梦里，他不是局外人。
云销霁没有感受到任何阻碍就进入闲棹舟的深层梦境，这是闲棹舟刚到临界星的时候。
一望无际的荒芜大地上，闲棹舟躺在地上的身影格外孤寂。
云销霁见到了只有一人的临界星，灰蒙发暗的天空低压压的，大约只有一人高。地面很广阔，却没有一点生命的痕迹。
整个星球比云林还静得可怕。
给他的感觉，跟肖博士关他的实验室如出一辙。
他的闲大美人就在这里孤零零地呆了那么久。
云销霁走上前去，蹲下，将人扶起来，靠到自己肩上：“闲阿粥，”
随即露出了一个斯文的笑容：“你好，我叫云销霁。”
这时候的闲阿粥还没见过他。
闲棹舟古井无波的眼神机械地朝着他的方向动了动，浑身软弱无力，嗓子像是很久都没说话了，听起来干涩又嘶哑：“云销霁？”
云销霁在闲棹舟看不到的地方变出一个清洁的仪器，把他头发上、脸上沾着的泥灰清掉。
在他们共同存在的梦境里，云销霁一定程度上可以控梦。
他应道：“你没听错，我就是云销霁。”
“云销霁不是……咳咳！”
云销霁知道他想问什么，帮他顺了顺气，解释说：“我在实验室捡到一本日记，上面有你写下的逃跑路线，我按着上面的方法逃出来的。”
“阿粥，你好厉害。”云销霁习惯性地帮他梳发。“我很轻松就从里面逃出来了。”
这时候的闲棹舟还没有留下后面的长发，前额发尾垂落在那枚朱砂痣前，脑后最长的头发不过搭在脖子上，显得很利落。
就是抓握在手中时，云销霁下意识像辫长发时那般编成辫子，回过神来才若无其事地拆掉。
云销霁给他喂了水和食物，帮他把衣服换了，变了张沙发出来，将他抱起放在上面靠着。
“闲阿粥，你还没见过我变成人的样子。”云销霁蹲在闲棹舟面前，仰着头，抓起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侧，笑着说，“按你们人类的标准，我长得好不好看呀？”
闲棹舟似乎还没接受眼前出现的大活人，神色看上去有些恍惚，嘴唇上下轻微地张合，从缝隙中流露出几个字眼：“云销霁……”
他感受着手里属于一个成年男人的温度，知道确认面前的一切不似作假，那双平静到无神的眼睛才出现波动，“好看。”
闲棹舟使出全身力气抬起手，悬在空中控制不住地颤抖，云销霁见到熟悉的动作，主动靠近他的手。
于是那双手落到了他的头上，不轻不重地力道拂过他的发顶。
云销霁抬眼与闲大美人对视，闲棹舟的脸上忽的滑过一抹的泪，眼睛里却带着高兴的笑意。
他听到他夸赞：“云销霁最好看了。”
云销霁心里揪了一下，面上保持着灿烂的笑，一把将人抱在怀里，鼻尖都是闲大美人清冽的气息。
他低声在他耳边说：“闲棹舟也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类。”
闲棹舟也紧紧地抱住他，话语里似乎带了万千的委屈，全部融成了一句话，“云销霁，我好想你。”
云销霁还未将他的闲大美人搂得更紧，就听闲大美人说：“这是我的梦吧？或者是另一时空的你过来了？”
“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过来的，但是你绝对不是现在的云销霁。”
这个时间节点上的云销霁才刚刚变成人。
闲大美人不管什么时候，怎么都那么敏锐。
云销霁也没打算瞒他，嗯了一声，“我想过来陪你。”
闲棹舟听到这话，不知怎么，声音变得冷静，还松开了他，“云销霁，你知道长明计划吗？”
“知道，我就是长明计划的第二个成功的实验体。”云销霁听到这话头，觉得有些不妙。
果不其然，下一刻闲棹舟冰冷无情地跟他说起正事来。
“我不知道你是多久以后的云销霁，也不知道那时候的我是个什么状态，很有可能我会失去一切记忆，失去记忆之后的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可能恢复全部记忆，所以现在，你要牢牢记住我现在说的所有话。”
这个梦境，跟他预料的很不一样。
云销霁正了正神色，应道：“好。”
“长明计划实质上是一个物种永生计划，由联盟高层联合发起，交给肖博士带领全联盟最厉害的研究员全力钻研。”
“这个计划所涉及到的种族是全联盟的种族，但是交给了寿命最短的人类来研究，你知道是为什么吗？”闲棹舟忽然问。
云销霁就没研究过这个，自然不知道。
闲棹舟说：“全联盟的种族大多在适宜的星球里生存发展，基因链本身就适应得了各种宇宙环境，对他们来说，可用资源十分丰富，正因为如此，他们的基因谱中写着的最短寿命长度是人类的数百倍。”
“相较而言，人类的摇篮——地球资源匮乏，在最初，基因里的寿命长度不过三十几年。后来寿命因为自身的进步突破到了两百年左右，人类走出地球，面向了更多的宇宙物种，也可以探索更多的宇宙资源，但是人类因为本身的特质却无法适应这样的变化。”
“寿命太短、无法适应的各种宇宙环境，这两个致命的弱点，让人类在其他物种面前，就像一个全员短命、一碰就死的种族。但是，人类没有因为这种脆弱湮灭在宇宙中，而是自己将自己的寿命长度延长到了千年，堪堪到达其他物种生命的最低及格线，也成功在联盟中心的有了一席之地，这样的突破堪称奇迹。”
“恰好是这样的奇迹，让联盟最高层看到了他们苦求已久的东西。当时人类里也恰好出现了一个天才，那就是肖博士。”
作为其他种族的云销霁已经听愣了。
“这是长明计划的开端。”
“肖博士研究了一百年之后，因为一个意外的操作，培育出了第一代实验体，Z-001。”闲棹舟一顿，“也就是我。”
“在Z-001的基因谱中，他们发现了很多他们期待的东西，有关长寿的、适应各种宇宙环境的，很多，这样的Z-001几乎成为了这个计划里第一个可以永生的物种。肖博士以为这就是长明计划成功的开始，却没想到，在后面无数次的重复实验里，他再没能重复出第二个Z-001。”
听到这里，云销霁一瞬间想到了什么。如果成功实验体唯一，后续无法复刻，那么实验将会从成功的实验体身上下手。也就是闲棹舟在日记里面写的——他成为了被研究的对象。
他惊颤地看向闲棹舟，“你……”
“看来你不止是看了里面写着的逃跑路线嘛。”闲棹舟笑了一下，继续说，“没有你想的那么残忍，他们还不至于对一个不知物种的幼崽下手。”
“实验重复不成功，肖博士也没有在这一条路上死磕，他换了别的方法去做，却依然没有做出来，当时确实有人提议从Z-001身上下手，但肖博士那时人性尚存，只是用了一个理论模型推演了一下Z-001的最佳状态，然后决定让Z-001成为一名人类幼崽，交由两个人类研究员假扮的夫妻在人类社会环境中抚养，一直抚养到成年。”
“Z-001依照肖博士设定好的，最完美的成长路线，长成了一个肖博士心目中，可以和他自己媲美的天才。之后，Z-001以一个研究员的身份参与进了长明计划。”
“就像你日记里看到的那样，肖博士看到了Z-001异于常人的天赋，让Z-001接替他成为长明计划的领头人。”
后来，Z-001明面上还是领头人Z博士，实际上依旧是实验体Z-001。
说到这里，闲棹舟略过了更细的事情，或许是因为不太重要，又或许……那段记忆痛苦不堪。
云销霁几乎想打断他，不要让他再回忆了。但这件事至关重要，他的所有情绪只能推后。
他全神贯注地看着闲棹舟。
“后来我打算逃出去，还为此策划了一条路线打算毁掉所有资料。我很顺利地接触到了资料，但资料删到一半时，意外发生了。”
“我撞到了那两个抚养Z-001的研究员，后一半资料也没能删掉，我本以为他们会把我抓回去，可他们只是制止了我删资料，放我走了。”
“后来我去了一个常年积雪的星球，还在那里捡到了你。”此时闲大美人看向他，眼中笑意盈盈。
这段闲棹舟用了一两句话带了过去，神情不似前面那般躲避，是愉悦的。
“我后来重复了一遍肖博士在Z-001之后再没能成功的实验，大概找到了那个意外的点，让实验变得可控。我弄出来一管试剂，没有找生物去作一个对照，也不知道具体怎样，没想到那管试剂被你喝了下去。”
闲大美人目光一顿，眼中多了歉意，“云销霁，对不起。”
云销霁抱住了他，这时他才发现，闲棹舟竟然在发抖，手也冷得吓人。
然而闲棹舟道完歉之后，似是无波无澜地继续说：“于是我把你和我互为参照对象，继续研究里面的细节，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你我其实都有缺陷，算不得一个成功的实验体，只能说相对其他更失败的实验体来说，基因谱稍微好看一点。”
“长明计划永远都不可能成功，宇宙的每一个角落，没有任何一个物种会永生。”
“但是肖博士不知道这个事实，或者说，他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闲棹舟从他的怀里退出来，“我看过整个计划，如果实验一直重复不成功，他会用全人类乃至全联盟的已知物种充当实验体。”
“在人类社会的道德约束下，这个实验中涉及到的实验体最开始都是人类律法里被判定为十恶不赦的犯人。全人类的意思就是，到最后，所有人都会成为犯人，包括肖博士自己。并且这份计划已经被联盟高层准许。”
“我无法阻止这个计划的进行，但我已经毁了一半的数据资料，让已经被我说服的人尽可能地延缓实验进程，等到百年之后，我会毁了所有被记录下来的数据。”闲棹舟坚定地说，“如果你见到百年之后的我已经认不出你，那就说明已有记录的实验数据全部被我销毁，这至少可以让长明计划的进度推迟几百年。”
至此，云销霁已经懂了闲棹舟为什么宁愿把自己关在临界星几百年，也要把自己的记忆全部清除了。
他无比庆幸，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了闲棹舟希望做的事情。
那些实验场所被他已经炸得差不多了，临界星是联盟中心研究绝密资料里最重要、也是目前仅剩的实验场所。
闲棹舟郑重其事地看向他，“云销霁，如果可以，请务必让以后的我去完成一件事。”
“你说。”
“请让我从抚养我的父母手里拿到一包种子，然后用血浇灌那包种子，等他们长成之后，从里面提取出药液，注射到所有实验体体内，他们可以变回人类的模样。”
“不管人类律法如何判定他们的罪行，但至少在长明计划的实验中，他们是无辜的。”
闲棹舟突然凑了过来，贴上了他的嘴唇，趁云销霁愣神之际将他推了出去，眼眸中闪烁着柔和的光：“走吧，以后的我应该会在临界星等你。”
闲大美人的身影如泡沫一般碎在他眼前，转瞬之间，云销霁的眼前只剩下暗黑一片，耳旁仍残余着闲棹舟温柔中暗含着不舍的尾音。
云销霁忽的想起了在临界星初见的时候，他浑身不痛快，想赶紧炸完了临界星就走人，却在尘埃尽散之时听到了闲棹舟叫他。
那时他想，他好像捡到宝贝了。
现在想来，他金光灿灿的大宝贝早已等候多时。
闲棹舟一直在等他来。
捋了一遍剧情线，前面的回忆穿来穿去可能怪乱的，这里算是回收一点点小伏笔，算是可以捋顺一点吧，可能就是有点无聊。抱歉笔力不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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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毁长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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