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春城的风？
是睡美人山尖儿上云形的变幻。
是滇海上湖光像金子一样的跳跃与流动。
是从遥远的西伯利亚飞回滇海越冬的红嘴鸥滑行出的轨迹。
是它教唆沙子飘入人类的眼眶时，揉眼睛的动作如约而至。
是传播游人嬉闹声的天然扩音器。
而那些声音，确实都顺着风飘进了倚靠在滇海长椅上的女人耳朵里。
她穿着暗格灰鸭绒外套。
沉闷朴素的黑色直筒款式，性价比扎实的充绒量。
素着的一张脸苍白中晕着二三小雀斑。
一双素手裸在魔术粘扣的袖口外不知冻了多久。
此刻正面无表情地面对着万顷浟湙。
以沉默的姿态，与吵闹的人群割裂开来。
点亮手机，看了眼时间，约莫十一点半了。
手机电量也仅剩10%了。
打开微信，一堆记者群、爆料群和政法栏目工作群的消息条数已经99 了。女人一一点开，扫了一眼。确定没有错过有价值的信息后，切换了微信。
她给昨晚最后互道晚安的对象发去早安问候，附带一条软萌小猫的表情包。
「宝贝老公，起床了吗？」
与亲昵的话语不相符的是女人嘴角忽而上扬的冷漠弧度。
对方没回复，估计仍在睡梦中。
游手好闲的人是这样，没有朝九晚五的规律作息。
她才再次切回大号
两个号切来切去，总归麻烦。
「虞蒿，你人呢？在外面暗访？」同事有事儿找。
当事人也没否认，「怎么了？」
「那事儿给你招呼好了，你有空记得去取。」
「嗯，好的。」
女人略休息了一阵，起身回到停车场，驱车前往同事推荐的数码维修店。
店家拿出一早准备好的二手机，贼兮兮地打包票说，“里面已经插好了你要的那种手机卡。”
一个身份证在运营商那儿最多能办五张卡。
身上积了案底不少的混混、屡教不改的赌徒或者需要急需毒资的毒虫，死猪不怕开水烫，走投无路时偷盗、卖.身都敢，更别说出售自己的身份信息去办一张张手机卡了。反正出了事儿，大可借口说手机被偷了，SIM卡并非本人使用。
虞蒿以现金形式付款。一边退出玻璃门，一边在应用商店下载微信。
任APP慢慢下载，她锁屏，将手机收回兜里，低头从单肩包里摸索车钥匙。
一阵淡雅的发香掠过鼻尖。
她追随着那阵芬芳抬眸——
一位高挑美丽的女孩自她身边经过，进入了隔壁的连锁便利店。
本来准备离开的她竟然鬼使神差地跟了进去。
隔着一排货架，虞蒿悄然观察起了那女孩。
这样的美人，在春城不可多得。
或者说，在她接触的圈层里很少见。
亏她自认为自己因为工作性质接触过各式各样的社会人士，什么样的皮囊没见过。气质端庄扛得住镜头暴击的女主持人、普通话蹩脚但业务能力强的美艳女技师甚至是被高官甩了之后反手就向纪检举报的空姐情妇，都是品貌上乘者。可却不及眼前这位十分之一。
虞蒿说不上自己为什么会被她吸引，可能是因为她看起来很干净。这么形容有点含糊，是气质干净、衣饰干净还是皮肤干净？虞蒿暂时没细想。
尽管对方至今为止没有说过一句话。万一开口跪呢？虞蒿跟黄渤一样，遇到过不少长相姣好但一开腔就是“我看就木有这个必要了吧”的浓浓大葱味儿姑娘。
那女孩仪态似天鹅，典雅自然而不做作，个头没有一米七也有一米六八，这在女性平均身高一米六的云边省算是鹤立鸡群了。
她穿着米白色双面羊绒大衣，质感很好，亲肤舒适。紫貂化工艺，廓形简约修身，也不知是这件外套给她加了分，还是她成就了这件外套。
虞蒿不太迷恋奢侈品牌子货，但也能一眼看出对方的外套价值不菲。
最可喜的是，她有一头垂顺柔亮的乌发。没有染烫，更没有伤害性的漂发。
虞蒿在调岗成为政法记者前，曾跑过许多社会新闻。她凭借自己丰富的阅人经验，得出初印象结论，对面大概是位富养的乖乖女。
研究数据表明，许多女性走在大街上，比起对路过的帅哥犯花痴，其实更容易为漂亮的同性侧目。
比如，在社交平台上，女性用户关注的一堆颜值博主中，女博主数量总是压倒性的高于男博主的。
与男性看喜欢看美女的理由不同，她们的欣赏无关生理，无关性联想。
除去羡慕、暗暗比较的微妙心理，美人养眼，具有使人延年益寿的观赏性，更具有共通性、借鉴性，穿搭、妆容甚至言谈举止，都是观摩学习的内容。
虞蒿大饱眼福，但也适可而止。她随便在货架上选了包苏菲夜用，准备排队结账。
她点开付款码，在店员举起扫码枪的工夫，手机很不给面子地自动关机了。
“不好意思，手机没电了。稍等一下。”她从单间包里翻找零钱，勉强凑出七块五。
店员说还差五块。
虞蒿正想放弃付款，把卫生巾放回货架，身后传来及时雨的声音，“把我们的一起结了吧。”
语速平缓，吐字清晰，像一抹清风拂过耳朵。
虞蒿回头，是刚才那个女孩。
她将自己挑选的洗脸巾、拖鞋和白袜放到柜台，与那包卫生经一起结了账。
虞蒿原本平淡疏离的脸上浮现感激之色，忙朝女孩道谢。
女孩回以笑颜，温柔且仗义，“都是女生嘛，举手之劳。”
这时候手机铃响，女孩一手从店员手中接过塑料袋，一手接通电话。
“云女士，是这样的，我刚替你向上级请示了，领导回复说你这种情况我们不能帮你提供找人的便利。根据民法典啊，任何组织或者个人不得以刺探侵扰、泄露公开等方式侵害他人的**权。”
“可我并没有恶意……”女孩想解释自己的初衷。
对方很遗憾地回答，“不好意思，这是我领导的意思，我个人是很想帮你的，但实在爱莫能助。”然后结束通话。
许是因为刚才接受了对方的善意，虞蒿跟上前，拍了拍女孩的肩膀，“你是在找人吗？”
云岚转身回眸，点了点头，轻声“嗯”了一下。
“不好意思，我刚才无意间听到了你的通话内容，但我没有恶意，你放心。”她真诚道。
“没关系的。”云岚并没有计较。
“刚才跟你联系的是街道或者居委会？”
云岚隐约明白了对方这么问的用意，她大概是想帮自己？于是云岚将寻人的事儿长话简说，有些期待对方接下去来的回应。
“你这种情况啊，以往就算法理上不允许，但工作人员人情上还是会通融的。只是，上个月这附近有个居委会恰好出现过好心办坏事的事故，闹得还挺大。有一男的找到居委会，说是帮自己病危的孩子找离婚后失联的妈妈，结果工作人员提供了地址，前夫持刀上门，把妻子捅进了ICU，现任丈夫更惨，在送医路上抢救无效，死了。这事儿的热度还没过去，大家自然心有余悸。”
“这样啊...难怪了。”云岚的情绪低落起来。
“不过……”
“不过什么？”
女孩直觉“不过”这个词一定具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转折意义。
“我可以帮你提供两个建议和方法。”
“你请说。”
虞蒿清了清嗓子，带着女孩坐在了便利店靠着透明玻璃的吧台高凳上，“现在的情况是领养人当初留下的电话号码和家庭地址都失效了，对吧？”
“是的。电话号码过期，房子呢也拆迁了，人还不一定住在安置房里，可能早就搬去别的地方。”
“第一个虽然笨了点，也比较费力，但就目前而言，可行性比较高。以前的手机号码还没有实名认证，你呢也没有公安和运营商那边的人脉吧？所以你无法借助那些人的职务之便私下帮你。有个词叫六度空间理论，通俗点说就是你和任何一个陌生人之间所间隔的人不会超过六个。我建议你去安置房小区实地看看，那些年纪大一点的老居民可能记得他们，运气好的话通过他们直接联系上那家人，说不定人家就住在这小区里。运气差点儿也能获取一些较为有用的信息，比如知道那家人的去向，在哪个单位工作或者收集到他家别的亲友的联系方式......”
虞蒿侃侃而谈的时候，女孩不自觉地端量起了她。瞧着比自己大几岁，不施粉黛但肤白有精神，不怎么打扮却也利落干练。五官，尤其是气韵，像二十五六岁的叶全真。
尤其是那几点小雀斑，为她那张不笑时略显厌世的脸增加了几分生动和柔和。
“是比较费力，听居委会说那个小区住着二百多户人。但我原本也做了这个打算，如果居委会什么的不能提供帮助，我就挨家挨户敲门问。”云岚觉得眼前竖起了一座黑糊糊的大山。“那第二个方法呢？”
“专业的事儿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你是说请私家侦探、寻人团队之类的帮忙？”
虞蒿点头应道，“私家侦探游走在灰色地带，手段、人脉、技术自然比普通老百姓多得多。这个方法嘛，无非就是舍不舍得钱的问题。而且最坏的预算是，花了钱也不一定有结果。”
女孩听后若有所思，像在思考可行性。
“好啦，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回单位，就先走了。”虞蒿站了起来，准备告辞。“祝你好运，早日找到你的哥哥。”
“谢谢你。”
女孩也跟着起身，二人在店门口道别。
连绵数日的阴雨后，冷月爬出河沟，悬挂在乌蒙山腹峡谷之间。
绝仞峭壁上，消失在历史长流的古僰人留下的棺椁被银霜斜照着，无端冒着寒意。
这里是蜀与滇的交界处，有一座临崖而建的小县。
降水量充沛，一年里有一半的时间都是雨。就算无雨，也是云雾缭绕山朦胧的阴天占多数。大喇喇的晴天在全年不到三分之一。
吊脚高楼沿着两岸拔地而起，从唐古拉山最高的雪山群迤汇而来的三大叶脉状水系贯穿全县，南北狭长似一条瞑卧在绿莽山脉间的蛟龙，被称为世界上最窄的城市。
——盐井县。
因古时以产盐为生，明清时设有盐井渡，顾名思义，改县后也沿用了这两个字。
县医院大楼。
深夜，住院部的病房大多紧闭着，将寒霭隔绝在外。
消毒水的味道充斥在鼻尖。
顾锋值完班后，雨衣执勤服都没来得及换就驱车到了医院。
这大个子在过分寂静、过分昏黄楼道上蹑手蹑脚地前行，生怕惊动一干病人。
走廊尽头的单人病房内内亮着一盏孤灯。
病床上的男人正专注地看着手机，直到顾锋的影子由远及近让光线变暗，他才抬起头。
“怎么不关门？我来了都不知道，这次是不是伤到大脑了，反应这么迟钝。”
“昨天照了个脑部CT，没什么问题。”男人放下手机。他才昏睡醒，状态不如平日警醒。刚看东西也确实太入神了。
“我怎么不知道你身上还有那么多艺术细菌呢。”顾锋靠近时就扫到了男人手机屏幕的内容，好像是什么歌舞团的演出信息页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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