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小城,初秋的风吹过。
温楠掌心的汗冰凉冰凉,手腕隐隐作痛仿佛是一种提醒,提醒她现在有多狼狈。
这一路,三个半小时,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动车每穿过一个山洞,映在玻璃的脸就憔悴一分,哪怕出门前洗过头洗过澡,画了一个淡妆,还是遮不住她的疲倦。
她看着玻璃的倒影,问自己确定吗?
这个问题一直在她心里徘徊。
她从网约车里下来,双脚真实地踏在他家门口的人行道才明白答案在她问自己是否确定时就明了。
她那点微弱的勇气在来时的路上已轰然倒下,崩得尘土飞扬,随风而散。
她想见他。
可,是她态度坚决提分手,也是她避而不见。她在负重前行的人生里摔倒了,凭什么前来打扰他的生活?她从前不愿意抓着他当救命稻草,现在也不愿意,更没有资格。
秋风萧瑟,树荫残破。她站在树影里望着出入口,像一尊石雕。
网约车师傅打来电话。软件页面上显示的小黑车朝自己的方向挪近。
也许,两人相遇是天注定的缘分,分开后没有刻意的安排便成了破镜难圆的有缘无分。
温楠核对车牌,朝着不远处的车辆招手。
网约车停在路边,她钻进车里,给方书哲发消息:[我准备回来了。]
晚上十一点,她走出动车站。
方书哲等在路边,问她饿不饿?想不想吃火锅?
她点头,坐上车,打开窗户,“老方,我能在车里抽烟吗?”
“嗯,今天随你。”
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火锅店人声鼎沸。
温楠挽起袖子,露出白色纱布,一股脑儿把所有的肉下到清水锅。
薄薄的鲜红肉片在沸腾的锅底翻滚几次变成死灰色,她夹起沾上蘸料,不顾烫人迅速塞到嘴里。
桌面的盘子一个个空出来,又被热情的服务员一个个收走。
热火朝天的氛围中,她除了偶尔对添水问候的服务员说句谢谢,其余时间异常的安静,完美诠释了食不言三个字。
方书哲几次欲言又止,她吃得不亦乐乎在他眼里不正常。这几年,她戒掉零食,减少食量,为了保持身材自律到变态,也正是因为吃不饱压力大,健康的胃被折腾得脆弱不堪。
她说:“先吃饭,我们吃完饭再聊。”
没有什么是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一顿不行再来一顿。
胃里装不下任何食物,温楠放下筷子,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走吧,买单回家。”
笑得热情的服务员提着小礼品,护送他们到门口。
回去的路上,她坐在车里看着路边缤纷色彩的灯光闪烁,穿梭在街头的背影。城市的好就好在不管多晚回家,路上总有一盏亮着的灯,有和你一样晚归的陌生人相伴。
温楠跟方书哲上楼,走进厨房抬了一箱啤酒出来。
“不醉不归。”她丢了两个靠垫在地板上,一屁股坐下。
记忆中,今晚也是一个有故事的夜晚。
大二那年的今晚,她站在李谦扬宿舍楼下紧张地说:“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温楠喝了一口酒,低声问:“老方,我们一辈子都会像现在这么好吗?”
他不假思索回:“当然。永远这么好。”
她低下头笑了笑:“下一步是不是该拉个钩?”
“好像是。”方书哲伸出小拇指。
“说好了,我们的感情一辈子不变。”她伸出小拇指钩住他的,大拇指印在方书哲稍许歪的大拇指。
温楠松开手,坐正身体,笑:“好幼稚。”
“一点都不幼稚,我就......”方书哲舌头拐了个弯,“觉得这样很好。”
温楠又喝了口酒,仰起头盯着天花板,悲从中来。
“老方,我好累啊。把自己折腾的半死,到头来,只收获一场空。”
“我爸妈说当年和我奶奶大吵一架才留下我,我奶奶瞧不上我是女孩子,要我争一口气,让我奶奶知道女孩子一样有出息,为了不让他们失望我就拼命学习,后来考上的大学不如同村另一个人,我爸妈连升学酒都不办了。毕业后又拼命工作,想让他们为我骄傲一次,结果呢?得到的待遇还不如上学那十几年。”
“我觉得我更像一个投资品。像傀儡一样听话,我就是令人骄傲的绩优股,一旦不服从,那我就是令人屈辱的垃圾股。他们的爱有前提,你说,这种有条件的爱是爱吗?”她自问自答:“这是利用吧。”
方书哲伸手越过她的后背,悬在上方几秒,最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温楠的目光停在手腕上,“他们对别人慷慨大方、通情达理、豁达开明,甚至能牺牲自己的利益,那我呢?我为什么不能是别人?我宁愿他们把我当别人!可是不行,就因为这该死的血缘关系!别人的血缘关系是爱,在我这里成了他们对我为所欲为的工具。”
她的成长过程受到过不少的无端恶意,很小的时候她就明白一个人的精力有限,应该专注于在乎的人,而旁人的眼光她并不在意。而今,她已经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走了极端?对在乎的执念太深,偏要强求求而不得的东西。
她在这段亲缘关系里画地为牢,循环往复经历希望的重生与破灭,心甘情愿接受父母亲自下刀的凌迟。
她经历了一场历时多年的酷刑。
重新开始还来得及吗?
方书哲伸出手放在她的后脑勺,轻轻带向自己的肩膀,一下一下抚顺,像在安抚受伤的小狗。深夜,他像多年前的她,揭开不为人知的一面只为了安慰低谷时期的他。
“我妈爱比较,我从小就背负她的期望,以前比成绩,后来比工资,现在比娶老婆。不管我多努力都达不到她的期望,因为永远有更好的人出现。这也是为什么我和叶薇分手后一脚踏进泥潭想破罐子破摔的原因,我害怕我妈的失望,也受够了我妈的期望。”
“跟你们回来的晚上我想明白了,我首先得是我,为自己负责。现在回头想想,正是那段经历让我真正摆脱我妈带给我的阴影。你也是,不是别人,不是父母的女儿,你得先是你,如果这段经历能让你从心里摆脱他们,那就是赚了。”
温楠的眼睛涩涩地,“我再试一试。”
方书哲捏了又捏手中的易拉罐,圆圆的瓶子在他手里成了没形状的废品,话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忽然蹦出:“不如...我们结婚吧?”
方书哲肩头一轻,转头看见她打量的眼神。
“我是说我们认识七八年了,知根知底,都不想结婚,在这座城市也没有亲人。不是真做夫妻,只需要在关键时刻以合法的身份替对方签字,帮对方完成想做的事。”方书哲清了下嗓子,“而且不存在公平问题,你不爱我,我也不爱你。不觉得我们很合适吗?”
温楠想起李谦扬。
安静了许久。
方书哲摸不透她在想什么,就在他绞尽脑汁打破沉默时,她开口:“婚姻是一生的事,如果有一天你遇到想守护一生的人,我岂不是耽误你了。老方,我不能这么自私。”
方书哲拿过一罐啤酒,易拉环发出金属摩擦的声音,一阵小气泡冒起来,入口,有苦有涩。
“那你呢?一辈子不结婚?”
“不知道。”
方书哲沉默良久,“不管怎么样,我永远和你站在统一战线。任何时候都可以给我打电话,别做蠢事。”
温楠的心像被冬日刚晒过的被子裹住,暖融融,眼底一热,眼泪浮上眼眶。
方书哲随手抽过两张纸巾塞到她脸上,“不至于感动的热泪盈眶吧?我刚说娶你怎么没见你感动到哭?”
“不一样好吗?”温楠的眼泪被他突然粗暴塞到脸上的纸巾止在眼眶,连带呼吸都有点不顺畅,声音嗡嗡的。
方书哲拍拍胸口,长舒一口气,“我刚脑袋一热,现在想想你说的有道理,幸好你没答应,不然难以收场。”
这下彻底哭不出来了,温楠瞪他:“方书哲,你大爷的。”
温楠在家睡了三天三夜。
假期最后一天上午,她从床上爬起来准备把家里收拾干净才发现地上的碎玻璃和酒瓶没了踪迹。
旧手机躺在茶几上,温楠拿起来按了几次。
没电了。
她找出充电器,插上充电。
又去卫生间洗了个头。
好几天没洗头,洗完顿觉脑袋轻了一半。
温楠关了吹风机,顶着半干的头发对进门的方书哲神态自若,“老方,这几天照顾阿宝又照顾我,辛苦你了,晚上请你吃饭。”
方书哲是来送饭的。
“整个人精神多了。这几天一天比一天蓬头垢面,我都担心你臭掉。”
“明天开工。”她笑笑,俯身把吹风机放在洗手台下的柜子里,直起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不想再这样活着,想真正好起来。”
她定定地看着镜中人,继续说:“这些年为了他们活得像行尸走肉,再不清醒就剩死路一条。”
方书哲知道她过去很消极,配合治疗是不想给他们添麻烦。他看着温楠,似乎看到了她从前的韧劲,心中定了下来,说:“我们陪你。好好吃药,坚持复诊,每天运动,调理身体,会好起来的。”
她转过头对他笑了下:“你看,都是花钱的地方,天塌下来我也得爬起来把自己整理好,体面出门工作。”
方书哲严肃的神色一转:“不工作也行,我养你啊,你这么好养,养你轻松。”
“我有手有脚,不需要任何人养。”温楠从洗手间出来,打开外卖盒,“天天吃外卖,怎么不自己做饭?”
“吃你的饭。”他每天早早下来,等她睡着才回自己家,今天看到她的状态,提着的心稍稍落了一点。
十月的南方,短袖还是日常着装。温楠不想接受别人异样的眼光,她需要遮住手上的伤。
温楠买完护腕坐在咖啡厅里和方书哲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
放在桌上的手机响起,来电显示温勤。作为父母共同战线的姐姐,来电无非劝说她听话,好好和亲戚们介绍的对象相处,选一个结婚。
她接通电话。
“听妈说你们前两天又吵架了?”
温楠哑然失笑,懊恼自己嘴笨,冷声说:“搞清楚,从头到尾我都没说话,只有她喋喋不休骂我。”
“他们跟你急也是为了你的将来,现在还好找对象,再过几年怎么办?你稍微听话一点,别再惹他们生气。三舅妈娘家的嫂子给你介绍的男生条件不错,昨天加你微信了,你通过一下他的好友申请。”
又是不问缘由把过错推到她身上,一副为她好的语气。
她冷淡地回:“我不喜欢。”
温勤真觉得自己的妹妹脾气犟的很,声音也硬了:“你还没跟人聊天见面怎么就知道不喜欢?”
“看微信昵称就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昵称能看出什么?温楠,你到底怎么想的?真打算一辈子不结婚吗?你现在不想结婚,再过几年呢?万一将来后悔了,想找人结婚都难……”
温勤的谆谆教诲没完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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