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禾市到榕宁市，坐动车一个半小时。
温林生出站，站外无人接应。邹丽娟在微信里说温楠带她们在市中心的景点玩，让他自己打车到餐厅。
他心里腾起一阵不满，紧接着又收到邹丽娟的微信：[他给我们准备了礼品，还说应该是他到我们家的，没想到我们先来了。]
第三条微信：[送的东西挺贵的。]
早上出门前，李谦扬从储藏间翻出两盒补品，两盒海产干货，两瓶酒，几盒嘉禾市特产，一件黄金首饰给邹丽娟。
邹丽娟嘴上说不要，推脱了几下就收下了。
她最喜欢黄金，每个大年初一和一群人结伴到家家户户拜年，除了嘴上的炫耀，剩下的就是看谁身上更多金灿灿的首饰。
温林生没有回微信，哼了声，走到路边拦出租车。
温勤提前等在门口。
餐厅有服务员领路，轻声细语提醒小心台阶，一路送到电梯，上三楼，门口有服务员轻声问好、领路。
这一路温林生用力挺直后背，隐秘地扬起了下巴，双手放在身侧。仔细看，摆动的节奏有点僵硬。
餐厅静谧，灯光幽暗，他的脚步不由自主放轻，点头回应服务员的问好。
推开包厢门，未见其人先听见天天撒娇吵闹的奶音，熟悉的热闹让他放松了点。
包厢很大，新中式风格。几人围坐在圆桌，看似随意，实则界限分明。
温楠抬起头看了温林生一眼，移开视线。
温林生没看她，直接走向另一端的天天。
生疏程度超出李谦扬的想象。他站起来，走过去伸出手，“你好，叔叔，路上辛苦了。”
温林生笑笑回应，“还好。”
点菜的时候，菜单在三个人手里转了一圈，心下咋舌。温林生随便点了两道菜，菜单又回到李谦扬手里，客气道由他做主。
服务员进进出出，有一个小孩吵闹，整个气氛不至于冷清。
话题自然围绕温楠展开。
二十八年，温楠第一次从父母口中听到如此多的肯定，差点让她以为自己是令人骄傲的女儿。
邹丽娟说：“我这个女儿，从小就独立，不怎么需要人操心。”
李谦扬回应：“是啊，她一直都这么厉害。”
邹丽娟说：“从不乱来，规规矩矩的，就是性格内向了点。”
语气欣慰。
李谦扬朝温楠看去，笑了笑，其实她一点都不内向，也不是那么守规矩。
邹丽娟笑笑，继续捧高温楠：“她以前偏科严重，这也不能怪她，我们家所有人都偏科，她堂弟堂妹还在念书，偏科也严重。考大学的时候我和她爸愁了很久，好在最后成绩不错，我们家就她考上了一个不错的大学。”
李谦扬笑起来，“全靠她自身的努力。”
他听过这个祖传下来的梗。
有一次课间休息，温楠站在后排和邱秋聊天吃零食。谢凡调侃她脸圆了，放下手中薯片，让给他吃。
她一本正经回：“没有吧，我每天照镜子，胖了肯定能发现。倒是你，不照镜子吗？头上整天顶着一个鸡窝没发现吗？”
谢凡揉揉一头自然卷：“懂什么？我这是祖上一代代遗传下来的精髓。”
“噢~”她拖着尾音，一副了然的表情，“幸好是天生的，不是你品味出了问题。”
他听见温楠神秘兮兮，刻意压低声问：“你知道我祖上遗传了什么吗？”
一个惊天秘密被爆出前的神秘感蔓延开来。
三脸好奇，望着她。
“偏科。”重重叹气强调：“我家遗传偏科，没有一个理科类成绩好。”
话音落下，冷场了一秒，三脸爆笑。
他以为她是幽默，第一次月考成绩出来，数学成绩确实...嗯...有点拖后腿。
李谦扬又补充一句：“她很优秀。”
邹丽娟听李谦扬也在夸温楠，笑容更深了点，嘴上还是谦虚说：“她就是比较能吃苦，又懂事。”
李谦扬说：“我倒希望她不要太懂事，多替自己考虑。”
原本同个方向的话突然拐道，邹丽娟顿了下，笑了笑。
温林生心想，邹丽娟说的没错，确实礼貌，不热情也是真的，除了回应邹丽娟的话题，几乎没有主动问什么，姿态完全不像是想娶他女儿的晚辈。
一顿饭别别扭扭的吃到尾声，李谦扬低声对温楠说：“你带婧婧和天天去庭院的甜品屋玩会儿。”
温楠看着他。
他给她安慰的眼神，“去吧。”
温楠走到婧婧身边，问她要不要下楼吃蛋糕？
婧婧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她又问天天要不要和姐姐一起玩？
天天说要。
温楠牵着一大一小两个小孩走出包厢门。
李谦扬这才微微笑说：“叔叔阿姨，我和温楠的婚礼定在国庆，我们工作忙就办一场，时间上有点紧，不过我爸妈在筹备，不需要我们操心。”
另外三人心里一惊，这哪是商量，分明是通知。
温林生和邹丽娟两人纵使再维护自身的形象，此刻也皱起眉头。尤其是温林生，端着长辈的姿态，结果人家一开口完全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他面露不满：“既然你们决定好了，大老远把我叫过来做什么？”
李谦扬仍淡笑：“你们是温楠的父母，在结婚前跟你们说一声是应该的。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邹丽娟笑得慈祥：“我们做父母的只希望子女过得好，其它的不讲究，别人怎么来，我们就怎么来。”
温林生说：“既然是老乡，习俗不会有太大差别。”
李谦扬问：“差别肯定会有，不知道您的习俗有什么？”
邹丽娟和温林生的习俗等同于条件。
条件当然有，但绝对不能主动的、一条条的提出来。原本应该是先跟温楠说，由温楠去提，对方同意之后再走一个上门提亲形式。
温林生脸上的不悦逐渐明显，“我不清楚。”
李谦扬转向邹丽娟：“阿姨呢？”
邹丽娟笑着说不了解。
李谦扬目光冷了几分，敷衍地笑了笑：“那我先说说我所了解的。其实很简单，儿子结婚和女儿嫁人享受同等待遇，聘礼或嫁妆，不管多少都是父母支持一个小家庭的心意，反正最终是给到两个小孩手里。”
温林生的脸色保持不住了，邹丽娟又笑了笑，有点尴尬，“呵呵，那我们村没有这个规矩，我们那嫁女儿都是做父母的收聘礼，不会给陪嫁。”
李谦扬脸上敷衍的笑也没了，“是吗？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看来我们的习俗不一样，不然这样，阿姨您说。”
邹丽娟如坐针毡，心里责怪温楠什么都不跟人说，脸上却保持笑容继续兜圈子。
“哎，这怎么说？自己的小孩当然是留在身边最好。特别是温楠，她小时候身体不好，经常生病，家里有营养的东西都让给她，养她比养她姐难多了。我们辛苦把她养大也不是为了现在提什么要求，你们过得好就好。”
李谦扬说：“难得见一面，有些事说清楚一点比较好。”
坐在同一方向的三人听着每句话都有点不对味。
温林生脸色极致难看，“那就按照老规矩来。”
然而包厢沉寂下来。
不是不知道，是不能讲。
老家的旧规矩里暗含一条约定俗成的规矩，父母收聘金不给嫁妆的意思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做父母的没资格插手女儿家的事，娘家的事也不再和女儿有关，将来娘家父母生病穷困全凭做女儿的心。当初，温楠爷爷生病动手术，两个姑姑没出钱，也没出面照顾，无人有怨言。
邹丽娟和温楠的两个姑姑是如此，村里每个按规矩嫁出去的女儿也是如此，再回娘家就是客人。
一旦按照老规矩，温林生和邹丽娟关于养老、过年、一个孩子随母姓的条件都是没有根据，站不住脚的。他们从前这样提条件是料想温楠性子软，什么都不懂。
今时不同往日，而且李谦扬还把温楠支开了。
邹丽娟见场面僵下来，打圆场说：“什么老规矩的，不能比，以前兄弟姐妹五六个，现在大部分是独生子女，谁还讲老一辈的那套。”
李谦扬笑笑，看向温勤，“姐姐结婚的时候按什么规矩办的？”
温勤从头到尾沉默，只想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李谦扬一声姐姐惊得她猛抬头，直愣愣两秒才反应过来，尬笑：“我结婚**年了，记不太清楚。”说完目光看向邹丽娟。
邹丽娟依然不肯主动提，又开始兜圈子，说：“说句实话，温楠从小就是一个有主意的人，什么都不爱跟我们讲，突然说要结婚，我们常年在外，也来不及回老家问问现在的婚嫁有什么讲究。”
“不算突然。”李谦扬顿了下，“大四那年她提过一次，当时叔叔阿姨同意她留在榕宁市的条件是我们结婚。”
一记惊雷。
每个人脸上变幻着各异的表情。尴尬、惊诧、恼怒交织上映。
邹丽娟模糊不清地熟悉感终于明了了。昨天旁敲侧击打探消息，她有一种熟悉感，就是想不起在哪儿听过。
温勤也恍然明白昨晚温楠那句话的意思。
李谦扬的目光扫过对面，脸色冷了下来。
“温楠是一个内心柔软又坚韧的人，你们对她不闻不问，克扣生活费，不让她考研，她连抱怨一句都没有，一声不吭自己解决，她就这样，条件有限也能把每一天过得很好。我想，她这样的女生在哪儿都能过得不差...”
“我怎么都没想到这六年她吃了这么多苦。你们应该知道...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她...”李谦扬搭在桌上，捏着杯子的手背浮起青筋，“你们把她逼死了...”
顿了数秒，他深吸一口气，说：“两次。”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咬着牙说完一句话：“你们的女儿被你们逼到轻生了两次。”
一字一句将包厢里的空气抽离。
温林生僵在位置上。
邹丽娟的眼泪真实流了下来。
温勤低着头，抹了抹脸庞。
“她的手腕上有道疤痕，去年生日的晚上...阿姨，她接完您的电话，割腕了...”李谦扬揭开血淋淋的事实，再说出来的话只剩下嘲讽，“你们差一点就只能对着她的墓碑要钱。”
邹丽娟脸色煞白。
李谦扬冷眼旁观，继续说。
“叔叔阿姨，你们用生活费威胁她的时候想过她工作没着落要怎么生活吗？你们知道她怎么熬过来的吗？早上吃馒头，晚上吃最便宜的袋装泡面。她才二十出头，就在一夜间长出一缕白头发。”
“你们跟她要的每一分钱都是她透支身体换来的，工作日上班，周末兼职，冬天穿裙子，夏天穿棉袄，早出晚归，受人欺负，被人骚扰......她是人，不是全年无休的赚钱机器，承受不住日复一日的连轴转。”
“这些年她只向你们求助过一次，唯一一次，被拒绝了。你们如果对她有一点关心就会发现她生病了，整整十三个月，她在吃药复诊做治疗，你们在跟她冷战、要钱、刺激她...”他松开捏在手里的杯子，“你们把她往死里逼还要求她讲道德有情感是不是有点强人所难？”
“如果你们觉得生她养她是天大的恩，理所应当做牛做马报答你们，那么，将来她为你们没有能力的晚年提供保障，你们是不是也应该对她感恩戴德？”李谦扬缓缓靠在椅背，“还是说你们以后不需要靠她？”
时间一秒一分过去......
邹丽娟仍在默默流泪，温林生没有张口，温勤依旧低着头。
李谦扬的目光扫过对面，他不指望几句话改变什么。
“叔叔阿姨不肯说一个数字，我就按照你们的要求给二十万，这些年你们也从她手里要了不少的钱和东西，足够偿还你们抚养她的费用，以后，温楠由我守护。您放心，我不是要求你们断绝关系，只要叔叔阿姨不再让她受委屈，一切好说。如果你们对这个女儿还有一点感情，可以去了解一下抑郁症是怎样折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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