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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行行重行行

“咚——咚!咚!咚!咚!”

打更声响起了第五回,更夫敲着铜锣穿过大街小巷。

清明时分,到了夜晚,雨水终于停下来。

月色皎洁,星子熙熙攘攘,天色难得清朗,是一片如墨的湛蓝。

一间不起眼的凉亭内摆着棋盘,清脆的落子声叮叮当当响彻在院落,灯花落了一地。旁边站了位小童打着瞌睡,见着灯火暗了些,将灯芯往上拨了拨。

院中极静,除了“哒哒哒”的落子声再无其他。

晚风吹过凉亭,空气中飘来植物浅淡的香气。棋盘前坐着一位身着青袍的男子,头发用发带松松散散地束着。几缕青丝旁落,在晚风中清扬。

这男子坐得不算端正,半倚半靠着棋桌,看起来是一派的慵懒,闲闲地在棋盘中落子。

两个玉制棋盅放在棋盘两旁,内里盛着黑白棋子,盛着白子的棋盅旁边还放了把扇子。

男子时不时伸出两指,从其中夹出一枚棋子,放置到棋盘中。

黑白子焦灼在棋盘上,输赢都只在半子之间。原因或许是因为这下棋的,只有那一个人。

那人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枚棋子,看着棋局,眉头微蹙,正要落子。

旁边的小童正拨完了灯芯,瞥了一眼,打了个哈欠,惹得满眼泪花,提醒了一句。

“十三叔,该下白子了。”

“我省得。”

被小童叫做十三叔的人不疾不徐,手上还捏着棋子。露出的皓腕细皮嫩肉,仿佛能掐出水来,洁白无瑕,比女子的皮肤还好。

小童心里不禁暗想,他的十三叔沈知更要是个女子,或许就该是个祸国殃民的妖精。

“您手上捏着的可是黑子。”

小童睡眼惺忪,缀着的泪花模糊了视线。那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中的黑子在泪花中晃了晃,好像变成了白子。揉了揉眼睛,定睛看过去,居然是白子。

难不成困得眼花了。小童在心里嘀咕。

“哦,是我看错了。”

“哒。”

白子应声落在了棋盘上。

“赢了赢了,白子赢了。十三叔,该歇息了。”小童赶忙道。

沈知更点点头,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你去歇息吧,不用陪着我了。”

小童听了,心下一惊,瞌睡去了七七八八,忙道:“这怎么行,皇上让我看顾着你的,我得陪着你。”

“白眼儿狼。” 轻斥了一声,淡淡瞥了一眼小童,拾起了棋局上被白子围杀的黑子,一粒粒数了起来。

“你可是我的人,这么听他的话作甚。”

“是是是,我是十三叔你的人。”

心中汗颜,人家那可是天子,他要是敢不听,明天脑袋就要搬家的。小命和忠诚之间,两者取其重,当然是小命要紧。何况在他看来,想来他十三叔和皇上的关系也是极好的。

传言当今皇上可是个弑父娶母的狠角色。

据说皇上生母先皇后就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当年寻了机会生生逼得先皇下旨杀了最爱的贵妃,甚至连亲生孩子都被逼得亲手扼杀。作为其孩子,理所应当不会是什么良善之辈。

那妃子本是先皇御驾亲征归返的时候经过一个边陲村落路遇的美人,惊鸿一瞥,惊为天人,就要娶作贵妃。结果不知为何遭到那家人的强烈反对,天子一怒,血流十里。整个村子被屠了个干净,走时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

本就是边陲乡野,还敢违逆圣意,这不是自己找不痛快吗。

原本这些都是皇家秘闻,不该在民间流传,也不许贫民议论。但偏生不知怎的,这些流言不仅流传了出来,还传得沸沸扬扬。不过这些人都只敢私底下谈论,不敢摆到台面上来说。

自此以后,连茶馆说书的都开始说起了这一段故事,不过只说主人公乃前朝某位不知名的短命皇帝,野史都不惜得浪费笔墨。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说的就是当朝皇帝,不过换汤不换药尔。

这些都还是他这几日去茶馆听说书知道的。

甚至还知道了他这个十三叔沈知更居然是权倾朝野的前国师,前几日才启奏解甲归田。

但小童觉得传言也不尽然。不然前些天才初见,皇上也不会送他那把随身携带的扇子,还嘱托要自己好好看顾着他的十三叔。

小童撇了撇沈知更手边那把扇子,恨得牙痒痒。在他看来,他家十三叔比之皇上更加可恶。

堂堂前国师大人,要什么没有?

明明是皇上送给他的,却被沈知更给抢去了。还美其名曰:你的还不都是我给你的。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呜呼哀哉,这十三叔就是个茹毛饮血的主,连他这个孩子的东西都要抢,跟在他身边只觉得余生黯淡无光。

“啪。”

那可恶的十三叔捞起那把原本属于他的扇子敲到了他的的头上。

“黑子赢了。”

说完,“啪”的一声打开了折扇,摇着扇子走出了凉亭,背影开起来潇洒非凡,活脱脱一个如花似玉的公子哥。小童见了,只恨得牙痒痒,什么公子哥,简直就是个披着人皮的魑魅魍魉。

疼得龇牙咧嘴,揉着额头,回想起刚刚沈知更走的时候说的话,小声嘀咕。

“不可能啊,明明……”

说着往桌上看去,黑白子排了两列,白子多了一枚。不可置信地揉揉眼,再次确认,错愕地大睁着眼,满是不可置信。

“不应该啊……”

小童揉着额头看向离去的青袍身影,磨了磨牙。认命开始拾捡起桌上的棋子,放入棋盅。

一阵风吹过,一点点灰尘从棋盘上被吹起混入空气中。

小童只想赶紧拾捡完棋子回房间歇息,没有注意到桌上扬起的灰尘。只把刚才的一番遭遇归咎于陪十三叔下棋太晚,太困所导致。

在他的心目中,他的十三叔沈知更其人,损人损己,惯会欺负自己人。

那个青袍身影摇着折扇,晃晃悠悠走回房间。刚打开门,就有一道声音传来。

“小十三。”

手中的折扇一收,闻声看过去,嘴角扬起温和的笑意,温言回了声。

“七师兄”

“小十三,你在外面玩得够久了,该回了。”

沈知更抿了抿唇,瞥向屋外的凉亭,小童正在拾捡棋盘上的棋子。

月光如银,倾洒了满院。

“咚咚咚。”

小童是被惊醒的。

骤然四顾,刚睡醒的思绪还有些混沌。昨儿他明明是在收棋子的,之后……怎么就记不得了……

等等……棋盅呢?

那个石桌上已经空空如也,哪还看得见棋盅的身影。如果不是印象深刻,他都怀疑昨夜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了。

“你十三叔呢?”

寻声看过去,有一人端坐在石桌的另一边,用茶盖撇了撇茶沫,呷了一口。

“皇……皇上!”

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过来,忙跪倒在皇上身前。

“草民叩见皇上。”

皇上之前他得幸见过,就在前几日,也是在这处,皇上前来寻他的十三叔,他从言语中知晓。

临别之时,还将随身携带的扇子送给了他,还笑着告诉他:“照顾好你十三叔。”

他至今不敢忘却。

对面的人放下茶杯,看着一惊一乍的小童,唇畔扬起一丝笑意来。

“小兔崽子,起来吧,都说了不用那么多俗礼。你十三叔呢?”

小童这才起身,擦了擦额头上惊出的冷汗。

“十三叔……他不是回房休息了吗?”

“房间里没人影了。”

皇上嘴边的笑意缓缓淡去。

“不应该啊,昨儿个我陪十三叔下棋到五更,黑子赢了,十三叔便回房歇息了。”

听见沈知更离去,小童隐隐有些不安起来。他打出生起便跟在沈知更身边了,还从未离开过他。以往他都是住在一个山谷里,里面有沈知更的十二个师兄师姐,还有一个师傅。前几日,沈知更才回谷中将他带到这处院落。

他从谷中出来也就这几天的事,连周围光景都还没认熟。

“黑子赢了吗?”

看向石桌,上面并无棋盅,又看向棋盘,眼睛微眯。

皇上登基时也不过双十年华,取年号元初。

传言能一步步登临大统,都靠着国师沈知更出谋划策。

其流传的狠厉形象比之当今皇上还有过之无不及。

登基后的第一次早朝上,就在几天前,有位老臣战战兢兢汇报外头对他们的传言,头都不敢抬一下,看都不敢去看一眼皇上的神色。至于身侧站着的那位国师大人,他也是连半分余光都不敢投去的。

龙椅上那位听得意兴阑珊,忍住了打哈欠的冲动。

“朕已知晓此事,可还有旁的事情要启奏的。”

看了眼旁边候着的李公公,递了个眼神,旁边的李公公适时出声。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刚刚汇报那老臣才颤颤巍巍起身,退回百官之列。

一时间,大殿内的文武百官都禁了声。

李公公泛着精光的眼睛四下打量了一番,见无人上前,便是准备宣布退朝。

也就是在这时,百官之首那位身着月白锦袍之人上前了半步,躬身作揖道。

“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

高居明堂的皇上见上前的那人,难得露出一丝笑意。

“哦?不知国师有何请求?”

“臣恳请陛下准许臣解甲归田。”

此话掷地有声回响在大殿之上,文武百官闻言皆是屏息凝神,生怕一个不小心被迁怒。

皇上是个脾气不好的主,阴晴不定,他们也拿不准皇上会有什么反应。

按理来说,皇帝排除万难登临大统,身为国师身份应该水涨船高才对,谁成想这个狠国师竟然选择在这个时候解甲归田。

要么国师不在意权势,要么留下会有血光之灾。

不过明眼人也看得出来,这才是聪明之举,省得这么一个人在皇上身边,让皇上寝食难安。

抢江山的时段已经过去了,接下来就是守江山。都说伴君如伴虎,国师此举估计也只是为了保全自己那条小命。当然,这些都是众人的猜想,至于实情到底几何,外人自是不知道的。

只见龙椅上那位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消减下去,但也不见有何愠怒,只是目光紧紧凝视着下方那个站立着的清瘦身影。那个人虽是躬身作揖,脊背却挺得笔直,孤高如山间的青竹。

“国师已经决定了吗?”

“是。微臣心意已决,望陛下成全。”

“也罢。朕允了。”

那个清瘦孤高的身影,皇上现在都还记忆犹新。谁成想,也就几日不到,他再来寻他,却已经人去楼空,还留了个小的给他。

是赔偿吗?

皇上看着身前站着的小童。

那日沈知更在早朝上请求解甲归田,他心知强求不来,便在朝臣面前允了。第二日来到这处寻沈知更,便是看见了他身边多了这么个小子,据说叫做沈尚川。

见皇上神色不虞,沈尚川战战兢兢,又要作势下跪。

“你莫要再跪了。”

语气好似带了点愠怒。

沈尚川浑身一颤,也不敢再跪了,蔫了吧唧地站在原地,如霜打过的茄子,心有戚戚焉。以前对十三叔恨得牙痒痒,见天想着往山谷外面跑,都被人给捉了回去。现在恨不得那讨人厌的十三叔赶紧出现,将他带回那个他一直想逃出的山谷。

对面那人可以这天下的主人,万一他一个不小心,惹到了,小命就要不保了。越发想着,越发害怕起来。思索起过去的年岁,十三叔虽然讨人厌了些,但待他还是好的,也从未将他当做下人使唤,反而将他当做亲厚的后辈照顾着。

怎么突然就不要他了呢……

一股子莫名其妙的委屈窜了出来。

皇上看着沈尚川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行了。又不砍你头,随朕回皇宫吧。”

沈尚川不死心地悄悄瞥了眼十三叔的房间,房门大开,没有半点人影。想来也是,要是往常十三叔在,哪会儿让他就这样在凉亭内过夜。

肯定是昨夜将他一个人丢了下来。

十三叔不要他了……

现在他无枝可依,天子在前,他没得选。

多么悲哀。

要是等他哪天再见沈知更,一定要质问于他,为何就这般将他丢下,一点情分也不讲。跟着沈知更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那还是他大好的青春。

心里愤恨难当,面上无精打采,跟在了皇上身后。

“是。”

皇上站起身来,环顾了一下院子,装饰也没多别出心裁,甚至简单得过分。谁知道就是这么个不起眼的小院子,却是大名鼎鼎的国师,沈知更的府邸。

唯一还算雅致的就是这亭子,还是他说为了下棋方便特意安排建造的。

亭子匾额上书:亻亭。

未曾想,竟也还是留不下你。

还是,你在怪我?

沈尚川远远跟在后头,一步三回头,步步不舍,却又不得不一再迈出下一步,步步远离他的十三叔。

此时天已大亮,空气中带着点雨后的清新。

东宫终于迎来了主人。

离经叛道的皇上权於朗先弑父后娶母,登基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弹劾了国师沈知更那让这个权倾朝野的人再没出现在朝堂上过。

这件事距今过去其实没多久,只是知情人对此绝口不提。

后宫中一直只有那位先皇的皇后,刚娶就发配到冷宫再不见天日。

分明只是为了羞辱。

活不好,死不成,凭那一口气吊着,也和死没什么两样了。

越是这样,越让人脊背生寒,那可是皇上的生母……

百官看着皇上年岁渐长,也无那填补后宫的打算,急得团团转。

皇上不开枝散叶,这大统谁来继承?

这天下,莫不是要垮了罢。

就在群臣联名上书后,不到一日,皇上不知从哪处带回来一个小童,下诏书立其为太子。

荒唐,荒唐。

这皇上除了为国为民呕心沥血,励精图治,还算是位明君,就没做过什么常人做的事。

天子当然非常人也,怎的会做哪些凡夫俗子做的事,那太不像个天子了。

太子沈尚川就这样稀里糊涂住进了东宫,几天前,他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棋童,在皇上面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被一手将自己抚养长大的十三叔丢在了寒冷的夜里。

转眼间,他就成了太子,穿金戴银,接受群臣朝拜,恍如置身云端,飘飘然如梦。

他自小就是孤儿,打记事起就跟着沈知更。

沈知更待他不薄,从未小看于他,也从未将他当成下人使唤。

就连沈尚川这个名字都还是沈知更为他取的,随了十三叔姓沈,尚川想来是十三叔的抱负,却是让他最后身陷囫囵,困于深宫。思想起来那个不着四六的十三叔,恨不能揪出来,用那扇子敲上他个十几二十下。至于真人在前还做不做得出,那就另当别论了,心里想想还是可以的。

哦,他现在改了姓,叫做权穆川了。

十三叔留给他的烙印渐渐被抹去了。

原以为这样就是一生了,谁成想那夜之后,十三叔不声不响地离他而去,不要他了。他却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待皇上百年过后,他就是之上那人了。

不过自打皇上将他带进宫中丢给太傅便再没见过。

四书五经背完,已经是春去秋来。

难得太傅有了用武之地,一个二个用了心教这个太子。如此一来,苦的就只有沈尚川了,每天苦哈哈地看书背书,还得学习礼、乐、射、艺、数,书更是少不了的。君子六艺,身为太子自然少不了,就算成不了大家,至少得通熟。

都说天子难当,天子难不难当不知道,沈尚川觉得太子更难当。

如此这般,就连看些野史戏文都成了放松。

身为太子,也是有点好处的,得了皇上特许,御书房随便他进。每次偷得浮生半日闲,他就溜进御书房看那些史官记载的史书。半真半假,倒是可以当做戏文本子来看。

也是自那以后,他时时能见到皇上坐在御书房的案牍前,下一盘永远也下不完的棋,黑白子你来我往,不输不赢。看起来倒是像他那个不负责任的十三叔的路子。

或许是以前两人经常下棋吧。毕竟听宫中的太监说,他那个十三叔可是一手将皇上送上了皇位,想来是时时在一处的,不然怎么共商的大计?

不过皇上时时待在御书房,他也只敢取了史书缩在一边皇上专门为他准备的桌案前看书,间或用书挡着面悄悄打量皇上。皇上时时眉头紧锁,心不在焉,不知道是因为棋局还是因为旁的。

最初是没有他的位置的,他只敢站在书架前。

第二次,御书房便多出了一方小小的桌案。皇上见他进来,难得从棋局中抽出身来,冲他对着那桌案努努嘴。

“以后便在那看吧,免得叫别人看了笑话。”

“是,父皇,儿臣遵旨。”

皇上眉头轻挑,没再说话,继续下那一盘棋。

史书被沈尚川翻了个遍,从开国太祖到先皇。

风流韵事,奇诡逸闻,后宫秘史,一应俱全。

闲暇之时太子看得津津有味,怎么也比四书五经来得强。整日之乎者也,呜呼哀哉,何其头疼?

之前住在山谷都是跟着几位叔叔习武,读的都是十三叔从外面为他带的戏文本子,那里读得那些一板一眼的圣贤巨著。

何况皇权神授,本就讲得玄之又玄,不然哪来的民心?怎么掌控的这天下“愚”民百姓?

转眼到了第二年惊蛰,雷声滚滚,暴雨倾盆砸落,树叶被冲刷得“哗哗”作响。

沈尚川抱着史书在寝宫看。

书上讲到先皇登基第二年,那时候帝位还不稳,朝堂上分了两派,一派支持先皇,一派支持另一位皇子。父皇驾崩得很突然,遗诏是由身边的公公宣布的,没人能确定是不是被人动了手脚。

加上他登基那年开始,国境之内闹旱灾,没下一滴雨,庄稼颗粒无收。先皇刚登基,国库空虚,赈灾的粮食都放不出来几担。

那年他最爱的妃子为他诞下一位皇子,生子那天,太阳被天狗吞食,是为大不详。

皇后伙同权臣要求将妃子处死,诛连其九族,以熄天怒。

加上有心人的推波助澜,民间也开始呼吁,联名上书,压都压不住。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虽然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百姓是天子的黎民。可要是百姓不认你这个天子,你就什么也不是。何况还闹着饥荒,生死当前,天子算个屁?

另一派皇子乐得如此,恨不得先皇冲冠一怒为红颜,杀掉那些带头之人,以示震慑。他们才好高举“皇上色令智昏,罔顾伦常”的由头反了先皇。

明知是诬陷,但先皇无可奈何,亲手斩了爱妃,下令诛灭九族。

哪来的九族?

远在边陲小村的九族早被当年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找了家反对他的家族顶替了。既然被逼得杀了爱妃,总要讨点利息回来,到底还是皇上,还没有丢了这皇位,怎么允许有人随便在他的头上动土,那些乱臣贼子怎么敢的。

当年拒绝他的人都杀得,这些人都蹬鼻子上脸了还杀不得?

杀杀杀,杀他个鸡犬不留才解气。

本以为这件事就此结束,谁成想雨还是半滴没下过。

皇后又借此将目光投向那个刚出生的皇子,天生不详,要用其鲜血才能告慰上天。

不过是为了给儿子铺平登基的大道。

黎民百姓饿得面黄肌瘦,哪顾得那只是个孩子。饿狼见到血肉,双眼发红,就要茹毛饮血,谁管你这肉是嫩是老,只要是吃的就够了。嫩的还鲜嫩多汁,正好救急。

要不是饿得急眼了,还得变着花样来,清蒸、红烧、辣炒,色香味俱全才享受。

军队也拦不住发疯的百姓,加上有人带头煽动,就要冲进皇宫。

禁卫军镇杀了几个冲在前头的,想要威慑失去理智的百姓。

结果适得其反,暴动得更加猛烈,如同干柴遇烈火,火上又浇油。

再不下雨,他们都得饿死,反正都要死,谁还怕你那白刃入肉?何况多死几个人,就少几个人分粮食,兴许还能多活一段时间。

极境之下出疯子,饿得骨瘦如柴,脚步虚浮的人早就疯了,也不怕再疯上这一回。横竖都是个死,死前拉几个垫背的才不亏。

再这么下去,这国家迟早得散了。

先皇抱了孩子挥退侍从,将自己关在寝宫。

关了两日,再次出殿,用木匣装了婴儿尸体,站在皇宫城门头,宣布孩子已被他捂死,已寻得得道高人准备祭天乞雨。并开国库,放粮食,天子与百姓共渡难关。

说得百姓多感动?都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可是庶民受难天子作陪,不亏不亏。

当日的情形,史官写得尤其剪短:

那道人从城头飞身上祭台,手上拿出道符,口诵不为人知的咒语。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空一时之间被厚厚的云层挤满,像是要被压塌一般。刹那间,倾盆大雨终于下了个酣畅淋漓。

久旱逢甘雨,人生四喜之一。天子在城头与民同乐,何其壮阔。

那之后那道人便被尊为国师,名为沈知更,年龄不过弱冠,却道法高深。帮助先皇打压异己,稳固朝堂,一步步坐稳了皇位。另一脉皇子抓的抓,杀的杀,皇子被逼得自刎。

一时之间,国师沈知更风头无两,尊荣无双。

沈尚川读得心惊,没想到那个不负责的十三叔那几年在外头竟然做了这么多轰轰烈烈的大事。 原先他还只是以为那个十三叔可能就出了出脑子,得了个国师的地位,哪想到还做过这么多事。

原来为了平息那件事还有个同他一般大的孩子出生便夭折,还是同生不同命,他好歹安稳活到现在,还成了太子。或许要是那孩子还活着,那孩子也有可能是位太子吧。

那可是先皇最爱的贵妃之子,加上那个他不得不承认很厉害的十三叔从旁协助,那孩子若是还活着,成为太子几乎是件板上钉钉的事。

他起先是跟着沈知更住在一处山谷,里面有沈知更的十二个师兄师姐,还有一位仙风道骨的仙人师傅。沈知更时时要出一趟远门,很久才回来一次,每次都为他带许多小玩意儿回来。

直到前不久才被沈知更带出来,住到那处院落。

那时候,沈知更刚于朝臣前宣布解甲归田。

先皇在位十年便撒手人寰,御医诊断出来是隐疾暴毙。

二十岁的权於朗走马上任登基为帝,沈知更功成身退再不理朝堂。

史书看到了头,沈尚川再没了乐子。

皇上见了,开始教他批阅奏折。按皇上的话来说,反正这事你迟早得上手,早一两天也没什么。沈尚川学得仔细,这一年来,他才想明白,这是个十三叔给他留的路。十三叔对他有恩,皇上待他也亲切,他不愿叫两人失望。

死去那个孩子的路,倒底是掉到了他的头上。

不知道为什么,他对那个死去的孩子耿耿于怀,念念不忘。比起他来,他过得好多了。心里对十三叔的怨气也消了些。

又是一年清明,皇上带着沈尚川悄悄出宫,坐到那处凉亭。

沈尚川知道,皇上时不时都会到那处坐坐。

两人带了围棋,到亭子内坐下。

今年的清明倒是没有下雨,天还是如去年那般墨蓝,月亮高悬。

“陪朕下一局吧。”

皇上看着棋盘,思绪飘向别处。

“儿臣领命。”

执了白子,等着皇上黑子下先手。

两人静默相对,只有落子声不绝于耳。

梦回去年这个时候,他站在十三叔身边看他下棋,打着瞌睡。灯火暗了些,他就将灯芯往上拔一下,看看十三叔一个人分饰两角,黑白两子杀得酣畅淋漓。只可惜那时候他还不会下棋,不能陪他的十三叔下上两局。

“咦。”

最后一子落下,皇上看向沈尚川,带了点疑惑。

“十三叔那日那局棋就是这么下的。”

皇上怔了一下,骤然间伸出手,将棋盘上的棋子划开,将双方吃下的棋子分列两行,两边的棋子不多不少,刚好相等。

这下轮到沈尚川怔住了。

那日他看着像是白子胜了,结果是黑子胜了,这次他起先开始便不由自主按着那日十三叔的路数在下。虽然那日他困得不行,但也记了个大概。平日里时时看十三叔下棋,对于他的棋路还是熟的。那晚上到底哪方胜了他还一直存疑,寻思今日可以得到解答,谁成想竟是得到这个结果。

两人相对沉默,突然一阵翅膀的扑腾声传来。

一只白鸟由远及近飞来,嘴上衔着个东西,停在桌上,不偏不倚将嘴上衔着的东西放如棋盘,仰头栽倒。

沈尚川看着那样被放下的东西,发起了呆。

入目是一枚黑色的棋子,旋即看向那只鸟,更是一惊。

“这鸟怎的没有脚?”

皇上的声音传来。

那鸟通体雪白,只有嘴巴是红色的,双目紧闭,躺在棋桌上,最让人惊异的是,这鸟竟是没有脚,只有双翅。

沈尚川总觉得这鸟他好像在哪处看过。

但太久远,已经记不大清了。

那黑子放在棋盘中,黑子便多了一枚。

是白子胜了罢?

沈尚川伸出手去摸那只鸟,入手却是一片冰凉。面色一变,另一只手也伸过去,将那只鸟拿到面前仔细瞧。

这鸟竟是死掉了……

旋即看向皇上,嗓音有些涩然。

“这鸟断气了。”

皇上回神看向那只鸟,喉头滚动,没出声,伸出手,无言接过那只鸟。

这鸟长得着实有些神异,毛发油亮,只是没有腿,现在又断了气,只带来那枚棋子,看起来没头没尾。

“咚——咚!咚!咚!咚!”

打更声再次响起来。

“五更了,父皇。”

沈尚川轻声出口。

“回宫吧。”

皇上怀抱着那只鸟,站起身来。

“好。”

又是一年过去,也不知道十三叔现下如何了,该是去到山川里面了罢。还有那十二个叔叔婶婶,许久不见,也不知道过得如何了。不过想来应是还同以往那样,嬉笑怒骂,活得快意才对。

现下他还不得空,等过些时日再去看看他们罢。

就快了,等他彻底接手了这边的安排便去寻他们。

自那夜过后,皇上越发将一门心思扑在政事上,兢兢业业,越发勤勉。

国家稳固,山河安宁。

早几年那些血光,被百姓渐渐淡忘。过去的事情,又有几个还去计较,现下日子美满幸福才是实在的。

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过去的,早忘了。

皇上殚精竭虑,留给沈尚川一片清平的国家。

山河无恙,交到沈尚川手头,也算是践诺了吧。

晚年缠绵病榻的皇上,看着守在他床头的沈尚川,神思恍惚,弥留之际,轻声呢喃。

“一别多年,我没能认出你来,可曾怪我?”孱弱一笑,“怪也没关系,就来向你赔罪了……”

渐渐成熟的沈尚川,出落得越发俊朗,也越发得民心。皇上看得欣慰,常常久久望着沈尚川出神,思绪飘飞到多年以前。

多年以前,他叫做许朝然,身份远没这般金贵,只是个一心想考取状元的读书人。

住在远离皇都的边陲乡村,隔壁家的小姐是远近闻名难得的美人,十里八乡都知道。村民开玩笑说这么美的人儿,皇上知道了怕不都是要来抢去做贵妃的。

谁成想一语成谶,被御驾亲征归反的先皇看见,就要招入宫中为妃。

那家不愿,触怒了圣颜。

皇上下令血洗了那家人,美人心如死灰被皇上的亲军看顾着,连求死都不能,被押解入宫中。

许朝然和隔壁那家人的小子是有交情的。

幼时他长得比同龄人瘦小,经常受人欺负。那家人的小子长得虎头虎脑,浓眉大眼,有双会说话的眼睛。不开口的时候看起来也算是个风神俊茂的公子。多次护他,两人玩得要好。

他还记得初遇那天,他得了夫子夸奖,说他是个读书之才一定可以高中状元,将来做大官。十里八乡的孩子就数他最聪明。

出了私塾,被村东头的小子拦住为难。

那小子偷懒,刚被夫子用戒尺打了三大板,他却得了夸奖,心里气不过也要打他一顿泄气。

小孩子就这样,那时候多傻啊,多大点事就闹急眼。

他细胳膊细腿哪儿比得过长得五大三粗的孩子,被按在地上对着他照面就是一记沙包大的拳头。手脚怎么扑腾都挣脱不开,他被打得头晕眼花。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上的重量消失,刚刚打他的孩子被推倒在地。

那孩子见了气愤不已:“哪来的人多管闲事?”

“小爷我看你不爽,你不服气?有本事你打我啊。”

有个声音飞扬跋扈叫嚷,多神气啊。

结果就是挨打的变成两个人,一群孩子在一声令下蜂拥而上,对着两个孩子拳打脚踢。

他被打的睁不开眼,隐约感觉有个人护住了他,心头微动。

等到那些孩子打累了,骂骂咧咧离开,走之前,起先那个孩子还踹了一脚。

护住他的人疼得哼了一声。

等人散尽,他身上那人翻下身,躺在他的旁边,他看过去,对面那人被打的鼻青脸肿,估计现在这副模样连亲妈都认不出来了。

缓过了劲,两人坐起身来,看着对面的猪头笑出声,

那人啐了一口,吐出一口带着血的唾沫:“那群王八羔子,不讲武德,有本事挨个单挑,看小爷不将他们一个个打得满地找牙。”

他想笑,疼得龇牙咧嘴:“见人多还往上凑,不是痴就是傻。”

那人两眼一瞪,哼声道:“那你不看小爷我是为了谁?”

虽然嘴巴上骂他痴傻,心头却翻起丝丝甜意,第一次有人为护他搞得遍体鳞伤。

这便算是认识了,知道这个小子是隔壁美人的弟弟。

那少年就算脸肿得像个猪头也神气非凡,眼中的光就算只剩了一条缝也挡不住,他只觉得他耀如太阳。

他不该叫朝然,该叫朝阳。

那年乡试放榜,他跑去最近的乡镇看榜。他们村子太偏僻,都没有消息放下来,他走了十几里路才得见。放榜的名额百余,他从最末个看起,一直看不见自己的名字,最后在最上头看见了名字。他心下惊喜,想要赶紧回去同那个如星星般耀眼的人儿分享。

谁成想刚靠近村子就听见动静,他小心翼翼靠近,却发现村子正在被屠杀。

村里闻名的美人被几个身穿甲胄的士兵押着,哭得撕心裂肺,纵然如此狼狈也美得惊心动魄。跪着匍匐到一个身穿黄色铠甲人的脚边磕头:“皇上,求求皇上别杀了,我随皇上入宫,为奴为婢都可以。求求皇上别杀了。”

额头磕得流血,也顾不上,“嘭嘭嘭”撞到地上,血迹如花般开在地上,如烈火一般刺眼。身上的疼痛不及心疼的万分之一。

他躲在草垛边看着一切不敢出声。这些不是村东头的野小子,踢两脚打两拳出出气就算了。这些是久经沙场的军队,煞气冲天。他不能那么莽撞出去送死,他得活下去报仇。

这就是他一心想要辅佐的狗皇帝。呸,他不配,畜生不如,千刀万剐都不够。

他双手紧握成全,指甲陷阱肉中,流出血来,他也浑然不觉,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心中的恨意滔天,家破人亡,亲友枉死。

国破家亡也不过如此了吧。

既如此,那就让这个狗皇帝国破家亡,用最让他疼的方式。他在心中立下誓言,有生之年一定要亲手杀了这个禽兽不如的狗皇帝。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一遍遍告诫自己,一遍遍按捺住想要冲出去撕了那个狗皇帝的冲动。还不是时候,他现在还太弱小。

等到军队离开,他才蹑手蹑脚在尸山血海中寻找。血从村头留到山脚,他一具具尸体翻过去,都没找到那个神采奕奕的少年。

他怕他太过刚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怕他像当年救他那般莽撞葬送了性命。那可是他的姐姐啊,周围躺着的都是他的骨肉血亲,如何叫他冷静。他的少年从来都毫不胆怯,他怕他再不能出现在他眼前,对着他得意洋洋的笑。

可他浑身浴血也没找到那个少年,心如死灰。

身如不系之舟,心似已灰之木,莫过于此了吧?

军队离去之时,丢了一把大火。

村子就这么毁了,他开始流浪,一步步远离故乡。

一把大火过后,他再没了家,也丢了他的少年。

那狗皇帝残暴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合该千刀万剐,受尽天下苦楚而死。

他隐姓埋名流落皇都。

旱灾闹了两年,他心头畅快不已,报应不爽,看那狗皇帝还能逍遥到几时。

煽动饥民闹上皇城,只要有机会,他一定要亲手取了那个狗皇帝的首级。

枪打出头鸟,他被禁军抓住,灰头土脸被压到祭台。

城头临空越下一个身影。

那人登上祭台,手捏符咒,念诵着不为人知的咒语。

原本晴空万里一时之间被厚厚的云层挤满,像是要将天压塌一般。

风雨大作,他仰起脸看向那人。

法事行毕,那人越下高台,刚好与他四目相对。

看着他忍不住轻咦出声,向禁军头领讨要了此人。

禁军早就被惊得呆若木鸡。

那人临空而立,携风雷滚滚而来,如神仙临尘,破开诸邪万难,护他周全。

“你很不满?”

这是那人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只是四目相对,那人就看出来他眼中盛装的滔天怒怨。

“那狗皇帝早就该死了!”他说得咬牙切齿。

“那我就给你这机会,看你能做到比之他如何。”

之后几年,他被秘密带入皇宫,顶替了大皇子权於朗,步步为营,和那人配合,毒杀了皇帝,登临了皇位,囚禁了皇后。

大仇得报,好不春风得意。

那人却在尊容极胜之时卸甲归田,悄无声息离去。

早朝过后,他去那个人的府邸想要挽留,却看见那个人带来了一个小子,并约他清明下一局棋。他将贴身携带的扇子送给那个小子希望能帮他看着人便匆匆离去。

他刚登基,还有许多事要处理,刚刚李公公派人来催了许多回,他不好多做停留,省得坏了名声。他要做他心目中的明君,治理好国家。

清明前一天,南方发水灾,他连夜赶去治理,等到凉亭之时已是第二天大亮,早就人去楼空。

只剩沈尚川趴在石桌上睡觉。

灵魂飘飞,他魂归故里。

边陲的山村安宁祥和,他端坐家中,把夫子布置的课业读得摇头晃脑。

隔壁家的小子带着两坛酒来敲他的门窗,对着他笑得张扬,露出的虎牙尖尖,梨涡浅浅,眼中蕴含着化不去的光。将两个酒坛随手丢给他,他手忙脚乱接住。

那小子将衣袍前摆往后别住翻身进窗。

“书有什么好读,快来陪我喝酒。”

他将酒坛放到桌上。

“你懂什么。我将来要考上状元郎,当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小子拿了其中一坛酒,开了封,酒香飘了满室,喝了一口,邪邪一笑。

“如果是我,我才不要考状元郎。”

“那你要考什么?”

“探花郎啊,多好听。状元郎难听死了。”

“我看你更像个武大郎。”

那小子将酒坛一扔,向他扑来:“好啊,许朝然,你敢取笑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被人压在身下挠痒痒,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着讨饶。少年眼中含光,对着他坏笑。笑容耀眼直刺他的心底,他放弃挣扎,任其施为。

少年闹够了拉他起来。

“下棋下棋,看我不杀你个兵荒马乱。别说小爷我欺负你,让你下黑子。“

他执黑子陪少年下得畅快淋漓。

到底是你棋高一招,不用下棋,对着你早就心慌意乱,丢盔弃甲,缴械投降。

下到一半,少年就丢了棋,拉他出门。

“走走走,带你出去玩,下什么劳什子棋。剩下的等清明,我们再做过一场。”

那半局棋一欠就是这么多年。

他邀他下棋的时候他就认出他来,只是他成了天子,日理万机,应下邀约匆匆离去。只等清明节再来同他叙旧,问问他这么些年他去了哪里。

若是被问起,这么多年,你为何没认出我来?

他该如何回答?

他惶惶不安,仿佛回到年少的时候,站在路口等着少年一同出门游玩。心中只盼着清明早些到来,他好去见见他的少年。

谁成想人算不如天算,等到匆匆赶到之时,人已经不在了。

他多次派人出去找他的下落,却再也找不到他,他几乎快将整个国家翻了个遍。

倒是留下沈尚川,仔细看去,眉眼竟有几分像他。

他心下了然,助沈尚川登临皇位,为他留下百里无恙河山。

只因某天夫子在课上问道:“何为盛世?”

他的少年站起身,在众人惊艳的目光中朗声道:“国泰民安,山河无恙,海晏河清。”

“何为明君?”

“为国为民,励精图治,呕心沥血。”

少年稚气未脱,却气势逼人,从此他再难忘却,引以为戒。

该是如愿了罢,就来寻你了。

被盛传离经叛道的皇上权於朗,在年少许朝然的回忆中安然离去。

弑父娶母的权於朗驾崩,谥号恭宗,没留下恶名。他做皇帝这些年,国泰民安,山河无恙,海晏河清,深得民心。

沈尚川登基,从皇上手头接下这盛世,年号永宁。

又是一年开春,沈尚川微服私访,寻着记忆找到小时候居住的山谷。

里面一片荒芜,绿草新生,了无人烟。曾经熟悉的房屋变作一抔黄土,像是被雷劈过一般的破败,一片狼藉,却又有新的植物从其上生长出来。

此时沈尚川已经长成了一位公子哥,身量欣长,环视谷内,一股熟悉与陌生之感同时袭来。

“小十三?”

身后突然传来不确定的声音。

沈尚川转身,看见一位男子身着蓝袍,和记忆中的某道身影重合。

“七叔。”

“咦?”那人走进了些,打量了一下,才恍然大悟,“尚川?”

沈尚川点点头,心下虽然有些疑惑,却是没多说什么。

“我来找十三叔的。”环视了一下周围,“叔叔婶婶们搬去别处了吗?这处看起来像是许久没人住过了。”

提起沈知更,七叔便是神色一黯。

“此事说来话长,你随我来吧。”

沈尚川不疑有他,跟在宋叔身后,最后到了山顶。看见有一个土包,像是坟头,上面长了草,他有些不好的预感。

却是见着宋叔上前,动手开始拔土包上的草。

“你十三叔就在这儿了。”

沈尚川闻言脸色一变,听见七叔声音有些沙哑,娓娓道来。

多年以前,师傅从山下带回一个浑身浴血的少年。

那个少年面色苍白,发着高烧,口中呢喃着:“不要。姐姐。不要。”

声音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师傅没多说什么,只让他们照顾这个少年,道:“他以后就是你们的十三师弟。”

他们十二个轮流照顾这个小师弟,终于在他们的悉心照料下,少年的伤渐渐好转,悠悠转醒。

问起过去,竟是什么也记不起来。

师傅见他那般,觉得他忘了也好,只让他安稳跟着自己修行。

只是渐渐长大,终于还是想了起来一些,记起来和当朝皇帝有着血海深仇。

到了小师弟弱冠之年那天,他那天身着蓝袍,躺在树枝上,一只脚在半空中晃荡看着小师弟练剑。

“小十三,今日你满二十,该让师傅为你取字了罢。”

小师弟刚收剑,就听见旁边有声音传来,向他看过来。汗水沿着脸庞滴落,掉落在草地上,周围是青翠的山色。

“我先去换身干净的衣裳,再去见师傅。七师兄先去罢。”

等到小师弟换上崭新的衣袍进入大殿。

高坐殿首的师傅仙风道骨,着白衫,面庞干净,头发理得一丝不苟,用玉冠束在头顶。看起来也不过三十左右,十分年轻。

两边还站着十二个人,分立两列。他亦在列,位在左方队首,就在距离师傅最近的位置。

“十三,见过师傅,见过各位师兄师姐。”

小师弟对着众人见礼,态度恭敬,但不卑不亢。

“小十三,今日你年及弱冠,为师便为你取字知更。你入我门下之时尚小,也不记得自己的身世,便随为师姓沈吧。不知你意下如何?”

高坐上首的师傅面带笑意,看着进来的身影。

小师弟眸光微闪,旋即应道。

“弟子自然欢喜,谢过师傅。”

师傅见沈知更应下,又继续开口。

“你此番外出,了却前尘因果。大道在前,为师教不了你的道,只送你一句话,时也命也都在你一念之间,希望你可以悟得自己的道。”顿了顿,“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旋即,小师弟带着这句话出了山谷,才有了后来的国师沈知更,步步为营,报了仇。只是去得晚了,姐姐已经先他去了。最后倒是救下了姐姐的孩子,就是沈尚川了。

听小师弟说,当年那个狗皇帝就要亲手掐死他的外甥。他破门而入,在狗皇帝惊骇的目光下抢过了孩子,告诉狗皇帝自己可以帮他,略施小法,符文化火。

狗皇帝将他视为上天派下来助他的仙人,听取了他的意见。他将小外甥带回谷中保护起来。

沈尚川才知道,他的十三叔原来是他的亲舅舅。他就是那个原本该死掉的皇子,是他之前恨得牙痒痒的十三叔救下了他。

那年他前去寻沈知更回来。

离去之时沈知更站在皇都上空,看着皇宫出神。

他问他:“想什么呢?”

沈知更回神看向身旁并肩而行的他,笑了笑。

“没什么,只是此番出来,未能悟得师傅的教诲,恐有辱师命。这十多年,我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什么事都做了个彻底。师父的教诲我不敢忘却,但血海深仇,我亦不敢不报。好在现在算是彻底了结了因果,该回去向师傅复命了。”

七师兄闻言一笑。

“无妨,本就是为了了却因果,这也是其中的一种。你要是这十几年就能悟得,那师傅修行这么多年也是白瞎了。”突然,面色一变,“小十三,我们得快点了,师傅在催促我们了。”

两个人掠空离去,远离皇都。

多年以前,沈知更带回了沈尚川,一出去就是十多年,之后又带着出了谷。

师傅在山脚等他们,见了沈知更,只问他:“可是悟了?”

沈知更摇摇头,也没说话,看着周围的环境神色变得痛苦起来。

自那以后,他整日便盘坐在这一处山头,似悲似喜,状若疯魔,口中喃喃有词。

十二个师兄师姐担心不已,师傅叫他们不要去管,这道坎得他自己过去。

他每日陪他在这处坐坐,听着他的呓语,明白了一个大概。

原来他在山脚之际,突然忆起年少忘却的一件最不愿记得的事情。

那时候他贪玩,悄悄溜到边境,被先皇军队发现了身影,那些人是跟着他到的他们那个小村子,才有了之后的那些祸事。

亲眼看着家里血流成河,看着姐姐被俘,跪在一个身穿黄金甲胄之人旁边,额头磕破流出血来,猩红刺眼。

他被人追杀到山脚,就在自己快要被追到之时,他被师傅救下,之后便昏死过去。

醒来便忘了

如果只是这样,便也算了。

可造化弄人,他在亲手复仇之后忆起所有。其中的罪魁祸首竟是他自己……那他报的那些仇算什么?难道不是他自己罪该万死?

原本那些人都是不用死的……还有他那个如花似玉的姐姐,死状凄惨,都怪他啊。如果不是他,他姐姐姿容无双,合该会遇到一个将她放在心尖疼爱的人,拥有幸福美满的一生。

原本村子里的人都是无辜的啊,都是因为他。都是因为他贪玩,引来了弥天大祸。那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子才过了乡试。他曾答应过他会永远保护他,却害得他家破人亡,他还有何颜面面对于他?他还有何脸面走到他跟前陪他下完那局未尽的棋?

那小子虽然文文弱弱,却在他被夫子责骂无用的时候为他据理力争。明明那么弱的一个人,还非要挡在他身前,阻止因为晚归要打他的父亲。明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被迫身负血海深仇,颠沛流离于世间。被人灰头土脸押解到他身前,狼狈不已,让他根本不敢将之往那个人身上想,他也确实没认出来。还将他一步步推到那样的位置。

现在都成了九五之尊了呢。

当年一心想要当状元郎的少年成了这天下的主人,也算是如愿以偿了吧,用他自己的方式。这天下在他手中国泰民安,海晏河清。

是什么时候认出来的呢?

大约是在送出那把扇子给他外甥的时候吧。

他以为他忘了,他却记得,那个文文弱弱的小子曾对他说:“等我往后会当凌绝顶一定随身携带一把扇子,谁顶撞我,我就拿扇子敲那个人的头。就像夫子打那些个不听话小孩子的手心一样,换成扇子显得更加威严。打手板心是小孩子的把戏了。我是个读书人,要用扇子才显得文雅。”

他总笑他是个书呆子,固执坚守那些迂腐书生气。

而他自己呢?又何尝不是个呆子,困于其间,无法自拔。

只是他还没来的急同他相认,他便匆匆离去,定下了清明之约。

天子坐明堂,天子好繁忙。

五更过后,七师兄前来寻他,他得先回去见过师傅,下次再来赔罪吧。

谁知道这一离去,再无颜面对他?

突有一日,这里阴云密布。

七师兄深刻记得那天是惊蛰。

沈知更披头散发,迎向满天雷电而去。

众人大惊,就要去阻止,却被师傅按住,只道:“这是他的劫,就要看他能不能过那道坎,你们帮不上忙的,去了也是送死。”

在一片雷光中,沈知更却是大笑起来。

“入得此门不回首,只道人间不能留!”

雷光大作,他在其间,魂飞魄散,什么也没留下。

反而是师傅,只留下一句:“他还有一线生机,我们帮不了忙,看他自己的造化吧,便是离去。”

阴云散去,一只白鸟掠空而去。

他们几个为他立了衣冠冢,也随师傅离去,他时不时来这陪他一会儿。

白鸟?

沈尚川灵光一闪,怪不得,怪不得。

思绪回到那年清明,一只白鸟略空而来,口衔一枚黑子而落,旋即咽了气。

那日他觉得那白鸟眼熟。忽而想起小时候有次他跑出山谷,遇到猛虎。沈知更前来救他,被猛虎所伤,他们在山里呆了一天,那伤口久不愈合,却在第二天飞出一只黑鸟。

那黑鸟就似那般,没有腿,只是羽毛乌黑。

沈知更只告诉他:莫怕。还告诫他,往后不要轻易受伤。

这些年看的奇闻诡事涌上心头,记载中有一种病,是为飞鸟症。伤口受伤若是一天不结痂便会从中飞出黑鸟;若是自杀便会飞出白鸟,飞到心上人身旁。若是在死后三十天之内被心上人认出便可以复活,若是没认出,便从此彻底魂飞魄散。

而记载中还有一种鸟,出生便没有脚,一辈子都在飞行,只有一次落地,落地便是死的时候。

难怪当初沈知更的家人会拒绝沈知更的姐姐入宫。书上记载飞鸟症现世,便是改朝换代。进了宫,被发现这个秘密,他们家还是逃不了屠杀。

谁知道拒绝也是死路一条,死的人更多。

自古薄情帝王家,事情做到这份上还算是人吗?

既然不是人,还算什么帝王,就算帝王滥杀无辜也该死!

该杀,杀得好。

可是那狗皇帝死了也就死了,为什么他的十三叔要背负这个因果?为什么他的十三叔就不愿在这世间多做停留呢?

他还没来得及亲口叫他一声舅舅。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他一点也不气恨他。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他有多敬爱他。

他有那么多来不及,为什么沈知更就是不愿等等他呢?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他如今终于坐上了他为他安排的位置,终于前来寻他,却到底是晚了。

他的十三叔永远停留在了那年清明……

那之后,沈尚川便回了皇都。

努力做一位明君,这是十三叔为他铺出来的血路,他不能不用心,虽是惶恐,但还得尽力。好在他的路已经在沈知更和皇上积年累月的努力下铺平,左右出不了错的。

心烦了便去那亭子坐坐,那枚黑色的棋子被他贴身放得很好。

没下完的棋局他也开始琢磨起来,他看着那局棋看了许久还是觉得不输不赢。

又是一年清明,他坐在凉亭里面看着棋局,那棋局他总觉得是有输赢,只是他没发现。

“咚——咚!咚!咚!咚!”

打更声再次响起,他心念一动,取出那枚黑色的棋子,放到当时那只无脚鸟放下的地方。

看着那局棋,笑了起来。

果然,十三叔说得没错。

黑子赢了。

入主东宫的第一晚,沈尚川睡不着。

床榻太软,以往他睡的都是石床,沈尚川总觉得不是陷进温柔乡,而是被架上断头台,一个不小心就会身首异处。那行刑的刽子手是他最敬最爱的十三叔。虽然他嘴上说着十三叔可恶,但只有在十三叔身边他才觉得踏实。

现在他脚下踏着的实地被抽走,他如履薄冰。

趁着夜色四合,他纵身前往沈知更的宅邸。不知为什么,总想去看看,万一他的十三叔回来寻他了,他却不在,如何是好?总要叫他知道自己的下落才好。

夜色漆黑如墨,唯有凉亭亮着一盏微薄的孤灯。

沈尚川心下大喜,还未待走近,便发现那凉亭中坐着的人不是他的十三叔,是皇上。

那次皇上没下棋,只是枯坐,神色也不见悲喜。

他看得晃了眼,仿佛见到了十三叔。在过往为数不多的岁月里,他的十三叔也像那般,坐在他的床榻边,久久枯坐,默然不语。他知道十三叔虽看起来玩世不恭,但心里藏着悲伤,只是不叫他知道。

但哪藏得住呢?他都看得出来,只是乐得同十三叔打闹,望着让他至少可以开心点。

或许只有那么一刻也是好的。

原是想悄无声息离去,天子的悲伤,不能叫旁人看见,会要命。

天子也会悲伤,在夜深人静的无人时刻。

天子也是人。

谁成想被皇上发现了。

沈尚川讪笑着走过去,寻思着会不会被杀人灭口,怎么那么沉不住气,忍忍过去也就算了。

皇上见了来人:“既然你也睡不着,便陪朕坐一会儿吧。”

沈尚川点头应是,在对面坐下。

“给我讲讲你十三叔吧。”

皇上不是更应该了解他十三叔吗?分明十三叔在皇上身边的时间是比他更多的。他心下疑惑,但没敢说出口。从很小的时候说到前不久,天已经大亮。

皇上回神:“哦,朕该回皇宫沐浴更衣,准备上早朝了。”

站起身就往外走,沈尚川看着皇上的背影,有些酸涩起来。

夜色很凉,冻得叫人睡不着。

以前睡不着的是皇上,现在是他。

月光明晃晃,刺得眼睛生疼,就要落下泪来。

像无数个夜晚,十三叔端坐床榻边,随手点亮的烛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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