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图书馆的路上,为了绕过拍婚纱照的校外人士,旬兰嘉改走景观湖旁边的栈道,腐朽掉漆的木板在脚下“吱嘎”响,春风送来熟悉的水腥味。
湖里藻类定期泛滥,?条游曳隐现,湖面偶尔浮起小型哺乳动物的尸体,现在只有零食塑料包装反射刺眼的光。
怎么栈道上也有拍照的?
她爬上栈道的护栏,踩在桩子顶端,从新婚夫妻、举着相机和反光板的摄影师身侧绕行。
北区大学城的不少高等院校要么没有围墙,要么允许外来人进入。
司文钦理工大学初代校长手栽的树被人折了枝条;德郡文理学院的鸭子被偷走杀伤;德郡农业学院的女生宿舍楼被人“误入”;德林大学的教师汽车上被石子划出长痕,肇事小孩的父亲无动于衷,祖母躺下哭闹。
但这些学校依旧敞开,按她学过的各类案例,这像是在祭天。一群有病的人。
也不算健康的旬兰嘉跳下护栏,从栈道走向树影摇曳的沥青行道。
她伸手拂过桃李梅樱杏梨海棠,深深呼吸清新的香气,因为马上就要到树絮飘飞,石楠花开的时间了。红山茶花像暴君执政时期的脑袋整颗滚落,衬得叶子愈发油亮。
充了1金60分的共享单车学生优惠月卡,她骑向图书馆,一路春风拂面,雀鸣啁啾。
红石大学没有围墙,但向公众开放的只是露天场地,各大设施都需要刷学生通行卡才能进室内。
它不是杀手来了都要装消音器的静默设施,内部的谈论声嗡鸣不绝。共9层的中空建筑,哪怕在里面唱儿歌也是恢宏的。
旬兰嘉仰头。
本馆造得像铁路站,一列列笔直巨大的支柱直冲上挑高的天花板,宽敞的空间里气势宏大,字纸堆叠如墙如柱,衬得人渺小一枚。
她膝盖一软,被旁边路过的陌生同学顺手搀了一把。
——图书馆是人类文明之火种。
——确实,要是冰河时期到来,我们可以躲在这里焚书。
——不如把书页撕下来垫在衣服里保暖,能持续用更久。
——先撕《香杏》吧,写得厕纸不如。
“厕纸不如!”有人朝电脑屏幕上自己的文章尖叫,即使和图书馆一个个互相争论的学习小组相比也显得尖锐。
馆内最安静的往往是愣在电脑前写不出文章的男女学长,最容易崩溃惨叫的也是他们。
旬兰嘉联想到很多年前,有人在飞机晚点后精神崩溃,结果整个身躯也随之散作肉泥(就是所谓的“躯体化”),后来基本每个机场都建起心理安抚的小隔间。
红石大学没建小隔间,指望学生能自己安抚自己,与北区其他大学不谋而合。
她又联想到隔壁司文钦理工大学曾有5个不堪受辱的学生合谋杀了导师和导师之子。
只是随便联一下,没别的意思。
旬兰嘉从一楼踏上大阶梯到二楼,和深陷辩论蓄势待发的苏岸点头致意,然后又坐电梯下楼。
她看自己的校友们如何千姿百态地活着,像同时翻阅成百上千本人生之书,但每本只读一页。
电梯安静下降,乘客像菜篮里的春笋直溜溜站着,微微摇晃,朝气蓬勃。
一名脸贴观光玻璃站的学生“咦”了声,食指戳在玻璃上:“是不是有人打起来了?”
“哪儿呢哪儿呢?”好事者探头探脑。
“底楼大门右边的地砖上。”
“不要在电梯里乱动!”谨慎者伸手拦住爱凑热闹的大家,“总能看到的。”
旬兰嘉稍微侧过脑袋,正好从头和肩膀的缝隙间看见底楼一角的地上,有人互相扯着外套缠在一起拳脚相加。
电梯门开启,她慢了涌出的同学几步,但也目标明确地走向事发地。
俯视看得全面却不清楚,平视看得清楚却不全面,这句话无论在现实生活里还是研究过程中都适用。
“请问这是怎么了?”旬兰嘉走到近处,在交锋言语的背景音中问旁边穿灰外套的围观同学。
灰外套相当积极地解释:“在争‘分裂思潮’的事,争得分裂了。”
旬兰嘉又仔细听互殴之人嘴角露出的只言片语,慢慢发现她们两人对思想家庞迪路尼亚的评价相同,只是表达方式不同,彼此误解了。
也许围观校友甚至她们本人也发现了这一点,但斗殴已经进入白热化,谁都舍不得拉开她们——世界上的绝大部分人一辈子不会在图书馆见到打架,更别说参与其中。
“喝!”她扯她的头发,“蠢货,再去读读文献吧!”
“呔!”她踢她的胫骨前侧,“学艺不精,迷信权威!”
旬兰嘉克制横插一脚的想法,倒退到人少的地方,任由其他看热闹的人补上她的位置。
她思索彼此误解的最本质原因——反正和庞迪路尼亚本人关系不大,而是因为语言本身,乃至创造、改变、应用语言的人不能清晰完全地传递信息。
谁让通用语依赖语境,人的思想和感触需要靠言外之意传达,但又不是所有人都能对上触角。
观察完毕得出结论后,旬兰嘉记在随身携带的小笔记本中。
里面已经零零散散记录许多内容,比如小道消息、目睹事件、有趣想法。随便挑一条都能扩写成万字的报告。
——这本笔记和你一样内涵丰富,值得一个名字。
——超级点子王?灵感大王?串联灯泡?毕竟很多动画片都用“灯泡亮了”来体现思想的火花。
——“串联灯泡”啊……其实有个更好的选项来着。
每年12月下旬的太阳南至日,是北极圈附近的沃兰人的新年。
沃兰传说中,宇宙妈妈在这天生出太阳之女,太阳之女点亮生命树,从此最黑暗的日子过去,白昼逐渐变长。
于是沃兰人崇拜生命树,崇拜形似树杈的鹿角,每年南至日都会用闪亮的宝石(或灯串)装饰常青树,近几年卖鹿玩偶。
这种装饰树被称为“丽日树”。
就管这本灵感小册叫“丽日书”好了。
树上光彩闪烁如同活跃的灵感,而且松树还是司文钦造纸的常见原料,用来给笔记本命名有残忍的美感。
在封面写好名字,旬兰嘉决定去做点除了闲逛、看人打架、自己思考之外的,能在图书馆里做的事。
借阅。
站在书架前粗筛时,身后有道耳熟的声音打招呼:“哟。”
旬兰嘉头也没回,免得被拉住传教或者推销。
说是多疑也好,社恐也罢,她尽量不接当日首次打来的陌生电话(除非标了外卖送餐),也学会在陌生人叫住她时加快脚步。
背后传来并不放弃的声音:“旬兰嘉?淘到什么好书?”
被喊出名字,旬兰嘉不得不瞧一瞧是谁。
身后3米外的女生留着一头短发,是食堂里那个吃了伤心事的……“何露?”
彭何露点头致意,挥了挥手里的书。
旬兰嘉瞥到封面一晃而过的快乐厨子,回答道:“我还没有计划好挑书的办法,而且刚刚光顾着看打架了。”
“那两人还真有意思,是在争庞迪路尼亚的学说吗?”
“听上去庞迪路尼亚很擅长制造分歧。”
“毕竟都能让司文钦从联郡变成郡联。”彭何露开着玩笑。实际上她知道一种主张、一个思想家不会是决定性因素,自然环境、社会经济才是基础。
“分裂主义思潮”源自上世纪50年代的地缘政治主张:所有国家应分裂为不同小政治单元,彼此减弱联系,这样一个单元被毁灭时,对其他单元的影响会减少。
所有分裂主义者中,庞迪路尼亚最为激进,他鼓励所有城市通通独立。
大多数国家选择折中,变“联邦”类结构为“邦联”类结构,“司文钦郡联”就是一例。
“我读过一本犯罪小说短篇集,每篇的作案动机都是吵架。”彭何露说。
“感觉看两篇就会头痛。”为了防止何露问她有没有开始读之前交换的犯罪小说书单,旬兰嘉主动指了指对方手里的书,挑起话题,“你今天怎么借阅了菜谱?”
彭何露粲然一笑:“特别想喝鸽子汤。”
“各种做法网上都有。”
旬兰嘉手指敲打空气,暗示有的答案动动手指就能搜到。
于是彭何露为了防止被当成电脑文盲,说:“10年前的一道汤的做法,还是查询10年前出版的当地菜谱比较好吧。”
“银河路上好像有卖鸽子汤的蒸菜馆。”
“我点过外卖了,味道不一样,我小时候喝的那个稍微有一点点酸味。”
“是加了山楂的养生汤煲吗?你是在什么情况下喝的汤?生病的话味觉可能和健康的时候不太一样,而且童年的味觉比现在的你敏感很多。”
“哇,你是质疑机器吗……”彭何露先吐槽了一句,“确实是在我生病之后,朋友做汤给我喝。不过早就和那个朋友没了联系,所以只能自己查。”
断联朋友留下的菜谱啊……
旬兰嘉知道那是种什么感受,她点点头:“原来如此,我不打扰你了。”
“行,祝你早点借到想读的书。”
彭何露挥菜谱,轻快地离开。
旬兰嘉挥别她,接着忍不住掏出手机,点开名为“云云”的聊天软件,回顾和另一个朋友的聊天记录。
她高中的好朋友施玛娜,曾给她带或难吃或美味的面包,和她一起散步,上大学后也保持联系。
那么多比喻、谐音梗、前后呼应……统一和谐地出现在同一段对话中,还能逗乐现在的兰嘉。
“天才。”她不禁感叹。
只可惜网上聊天不像面对面对话那样能用语调表情来缓和,几次演变成互相攻击的对话后,她们形同断交。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喜悦还是悲伤。
如果在网上搜索“怎么判断自己的心情是否低落”,结果要么是“倾听内心的声音”这种笼统的回答,要么是骗子。
找本书读一读吧,只要沉浸其中就能重获平静。
旬兰嘉向来对这种纸制品投以过高的期待,指望它们能一如既往地指导她的人生。
1.当地的货币单位是“金”,1金大概相当于5块钱,“分”也是常用单位,1分相当于1/100金。
2.沃兰人的新年传说融了北欧的尤尔节和萨米人的冬至节庆,这两者也是圣诞节的主要来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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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人类艺术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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