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慕星转去嘉高的那个夏天,很不幸地和嘉川几十年难遇的世纪大暴雨撞了个满怀。
明明前几天还是骄阳似火的光景,却在昨日的一声雷鸣后进入久违的僵持状况。积雨云垛叠在空荡的城市上空,仿佛是羁旅的人寻觅到了故乡的气味一般,留恋思眷至深,故而不肯轻易离去。
就像陌生而新鲜的嘉川之于十七岁的宋慕星而言,其中的古怪心理是难为常人理解的亲切。
宋慕星很喜欢嘉川。
从下火车的第一眼,她就爱上了这个处处有水、绵延不绝的江南古城。
而这一切,都得益于一场成功的手术和一次失败的婚姻。
宋慕星的人工耳蜗植入手术很顺利,顺利得让之前孟欣萍所有的担心都显得有些多余。术后她从麻药里解脱的刹那,世界的一切音律,都在倏忽间变得清晰可辨。
这是她十七岁收到的最好礼物。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是她的继父送给她的。
宋康霖在宋慕星小升初的那个暑假里逝世,和今年不一样,那个夏季,炙热得就像是整个人身处在火炉中一般。宋慕星最不喜欢高温天,那对于消防员爸爸来说,是最忙碌的一个时段。
可是命运偏偏让他葬身在火海,死在了本市至今没有归案的一场连环爆炸案中。
宋康霖成了英雄,有数不胜数的各界人士前来吊唁,有紧跟时事的报刊把他写在封首,有上级的批准追赠他极高的功勋。
可孟欣萍和宋慕星却成为了烈士家属,除了一个风雨飘摇的家和偶尔别人投来的同情目光外,别无所有。
宋慕星的听力也是在那次受到了难以治愈的创伤。巨大的爆炸声仿佛时时刻刻就在自己耳边,火星四溅,火舌肆虐,如此场景宋慕星至今想来都觉得可怖。
那段痛苦回忆像个长着血盆大口的恶魔,仿佛下一秒就要将自己吞没。
所以面前的这场大雨,反倒让自己很安心。
雨点淅淅沥沥地拍打着车窗,夹杂着变幻莫测的风,模糊了外面的视野,给正在开车的周勤增加了不少难度。
“为什么偏偏要在今天开学,烦死了!”
宋慕星和孟欣萍坐在后排,连带着周勤的小儿子周天宇。
周天宇不是个安分的性子,坐上车就没有停止过嘴边的嘟囔,加上小学生与生俱来的厌学心理,此刻更是喋喋不休地发着牢骚。
“今年还真是倒霉,不仅家里来了人蹭吃蹭喝,就连开个学都那么麻烦。”
副驾驶是周勤的大儿子周铭,和宋慕星一个年级。高二的少年正值青春期,一米八几的高个比周勤还高上半个头,脸上的五官也和父亲极为相似,但是不得不承认,父子二人都是称得上俊朗的。
“诶,怎么说话呢?”
周勤应该是个好脾气,至少这会看起来是这样,前脚赶紧训了儿子,后脚又体贴地给后面的宋慕星母女二人赔了不是。
孟欣萍自然没有怪罪,忙说着“小孩子开玩笑没关系的”,语气依旧是那样云淡风轻。
只有宋慕星看到了她渐渐攥紧衣角的手。
周勤一直在外从商,管束两个儿子的时间寥寥无几,在离婚之前,兄弟俩常年都在前妻冯滟的管教下。
冯滟生性张扬跋扈,培养出的两个儿子自然毫不逊色。
“爸,你快点!我要迟到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周铭和周天宇上的都是嘉川的知名私立学校,从小学部到高中部一应俱全。不巧的是,宋慕星要去的嘉高和哥俩的学校各占城东城西,称作是南辕北辙也毫不为过。
而今天又恰巧碰上了相同的开学时间,恰巧出门的时间有点晚,恰巧又遇到了难以克服的大雨。
“先送小星吧,她今天转学第一天,迟到就不好了。”周勤准备打方向盘。
周家兄弟显然不高兴,咋咋呼呼的周天宇已经在自己耳边叫唤开了。冯滟和他说了不少宋慕星的事情,他知道宋慕星的耳朵有问题,听不惯刺耳的声音。
“凭什么先送她,我也要迟到了!”
于是黑色奥迪在风雨交加的十字路口停留许久,仍踌躇不定。后面的车子不断鸣笛,看上去躁郁至极。
宋慕星也不知道怎么去应对这种情况,她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了,见面第一天被孟欣萍要求叫的那声“爸爸”,是她在这个家里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一句。
此刻的她并没有像孟欣萍一样忙不迭说着“先送铭铭和天宇吧,小星不急的”,而是沉默地盯着后视镜,那个角度刚好可以瞥见周铭的嘴。
宋慕星很喜欢观察别人,尤其是别人说话时的嘴型,这几年的特殊经历过后,她甚至能做到完美复述口型背后的话语。
比如此刻周铭只是嘴角微动,但是并未出声,却被宋慕星窥到了全貌,并且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声音不大不小——
“妈、的。”
宋慕星机械的复述,却让整车的人纷纷侧目而向,疑心是不是自己产生了幻听。
还不等周家父子做出任何回应,孟欣萍便脸色不好地拉着宋慕星下了车。
“周勤,你先带着哥俩走吧,我送小星。”
周勤嘴唇翕动几下,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瓢泼大雨里,孟欣萍只有一把伞,还始终向着宋慕星的方向偏倚。
仅仅是迈出了几步,她的肩膀就肉眼可见地湿了大半。
尽管如此,她还是丝毫没有顾及自己。
“小星,你生气了吗?”
“没有。”
说实话,宋慕星并不生气,甚至有些庆幸。她讨厌车里压抑尴尬的氛围,如此能让自己解脱的自由行走,倒更像是一场恩惠。
孟欣萍叹了口气,看来的确是她想多了。
宋慕星初中的后半阶段请假居多,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家中跟着孟欣萍请来的家教。不过很庆幸,她们遇到了一个很尽职尽责的辅导机构,里面的辅导老师温柔而耐心。这还带来了一段奇妙的缘分,周勤就是辅导机构的负责人。
同样值得庆幸的是宋慕星懂事早,学习也刻苦,即便是在身体条件特殊的情况下,也依旧能取得优异的成绩。
唯一略带遗憾的一点,就是她已经离开集体生活太久,所以很少与人打交道,在人情世故上面显得一窍不通。
不过妈妈和负责补习的小翟老师都说没关系,只要记住与人为善,总不会出错。
孟欣萍略加思索,就知道宋慕星说的话多半又是她看到了车上哪个人的嘴型后复原出来的,而她自己甚至可能对这一切还一知半解。
“这句话的意思不好,以后不要再说了,”孟欣萍忽然变得无比严肃,“即便是有人在你面前那么说,你也不要去学。”
“好。”
不知为何,宋慕星答应的声音莫名有些颤抖,整颗心就像自己的小白鞋一样,被雨淋到后始终湿漉漉黏糊糊的,就连它原本的装饰纹路,也被泥垢完全覆盖,再也无法辨认。
赶到学校的时候还算时间充裕,孟欣萍急急拿出了包里装的透明文件袋,就往老师办公室去了,留下宋慕星一个人在办公室门口发呆。
外面的雨势减小了不少,但依旧没有要停的意思。
嘉高很大,教学楼和办公楼遥相呼应,它们之间被一条笔直的长廊连接。
宋慕星的新班主任在三楼的拐角第一间,上面的牌子是教务处。
偌大的走廊里此时空无一人,宋慕星便从裙子口袋里拿出小包纸巾,茉莉花香味的,打算开始擦擦鞋上的泥土。
又想着万一办公室的门忽然打开,自己这样的姿势实在是有失礼仪。
于是往旁边的空地挪了挪,整个人和办公室隔开了好些距离,才开始放心地擦拭。
这是孟欣萍在嘉川给自己买的第一双新鞋,专门为了这个学期而准备的。那天在商场里孟欣萍告诫自己,以后在周家不比以前,不管是生活还是行为,都需要自持,不要惹是生非,也不要有什么多余的要求。
宋慕星有些惶恐,害怕继父周铭看到自己的鞋子脏了便要给自己买双新的。她知道热情的继父会这样做,也知道这样会让母亲不高兴。
正这么走神地擦着鞋子,一张纸忽然飘到了自己的脚边。
与其说是一张纸,倒不如说是一份难度极高的数学试卷。
此时宋慕星蹲着的姿势显得不免狼狈,白色连衣裙包裹着瘦弱的躯体,裙摆离地面只有些许的距离。由于宋慕星很白,是那种接近病态的白,脸上五官组合在一起,竟然给人一种可怜的美感。
的确,女生的身影蜷缩成一小团,就好像巷口常见的那种被人随意丢弃的小宠物一般。
蒋眠在窗户上只淡淡扫了下面的女生一眼,便不露痕迹地怔住了一秒。
里面的陆豪见蒋眠迟迟没有动静,便有些急迫。
于是拿手戳他的脚,语气却是轻声:“蒋哥你快点啊,不想要命了!”
“知道了。”
蒋眠这才从窗户的瓷砖上一跃而下,落地却是轻声,看起来身手不凡。
至少,体育不错。
宋慕星眼神好,记忆不赖,脑子也转得快,仅仅是这么十几秒的停顿时间,她已经把这张数学试卷的立体几何题分析得井井有条了,并且还把题目深深镌刻在了自己的脑海里面。
几乎是下意识地用手把那张试卷往自己的方向挪了挪,俨然一副沉浸做题的模样。
然而,试卷却变得难以拉扯,一股神秘的力量拦住了自己,让这张试卷的移动变得好像拉锯战一般。
“放开。”
蒋眠指了指试卷,似乎并不想和她过多纠缠。
实在不是宋慕星不想配合,只是面前男生的忽然出现实在是吓了自己一跳,他蹲在自己面前,比自己看上去还要高上不少,一头红色的发色实在是过于亮眼。抛却那些外在的饰样,他整个人依旧透着地痞的味道,面部的轮廓是那样分明,眼神则是过于凌厉,看上去煞气十足。
最重要的一点,不知为何他说话时故意压低嗓音,刚刚那句话自己完全没有听清。
背后的陆豪还在做事后诸葛亮,一面关了窗,一面又拿胳膊肘子抹了抹外边瓷砖上的脚印,随后才如释重负地招了招手,长远的楼梯那边才又迅速飞身过来一个男生。
“都拿好了吧,”放哨的吴骏达呼吸都透着紧张,“趁现在没人,我们赶紧撤吧。”
陆豪努努嘴,看着蒋眠僵持的局面十分紧张。
负责望风的吴骏达也倒吸一口凉气,这怎么还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了呢?虽然这程咬金是个文静漂亮的小姑娘,但是这不能在这个节骨眼拦住他们去路啊。
自己生平第一次偷试卷,可不想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啊。
不过很快蒋眠将二人的顾虑通通打消,此刻的他显然是有些怒火了,语气也不再友善:“你他妈,耳朵是聋了吗?”
这回宋慕星听清了,她知道面前的男生生气了。
孟欣萍教导了自己很多事情,可偏偏没说该怎么面对叛逆少年。
于是宋慕星咬紧牙关,点点头,避免了一场事故的发生。
看到这幅场景,蒋眠的心中好像有块柔软的地方被瞬间击中,一种无名的怜悯与自责忽然涌上心头。
“你走吧。”
蒋眠轻轻抽走试卷,示意女生离开。
宋慕星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立刻起身逃跑。由于蹲得太久,起来的时候腿有些麻痹,导致她一时没有站稳,蒋眠还条件反射地扶了她一下。
被他触碰到的肌肤无缘由地开始滚烫起来。
良久之后,身边的陆豪才试探着开口:“蒋哥,既然她聋了,那她咋听到你说的啥……”
气氛陷入了几秒尴尬的死寂。
蒋眠刚升起的同情心完全消失,望着女生远去的方向,坚定地骂了句“靠”。
这梁子算是结下。
宋慕星小跑到楼梯拐角口,见着他们没有追上来,而是不知道在一起密谋了些什么,随后身影便迅速消失不见,她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宋慕星还记得几分钟前母亲认真说教自己的口吻,那红发男生口中说的话,和今早周铭在车里说的话,可谓是极其相似。
也不知为何,宋慕星忽然没来由地开始坚定起来,随后在心中下了定论。
这句话的意思不好。
同理,说这句话的,也不是个好人。
开新文了,撒花~
努力日更的新坑,希望这次可以好好沉淀自己,写出一部满意的作品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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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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