忒弥斯山是神山，但就当地景观来看，叫它荒山更合适。
荒无人烟之地，无人观测也无人问津。自然景观无比美丽，山景震撼，山雪动人。裴阑见过雪，但至高山上的雪，他是第一次见。
风从未停止，风永恒流动，风中的雪轰轰烈烈，瓢泼肆意，万千雪的精灵如同奔赴一场战斗般扑向大地，如洪流般倾泻而下，如天罚般降临人间，全然不似海滨城市的温和。
兰涅的雪就不这样。
四季分明的兰涅城每年从十一月底开始，断断续续下两个月的雪。斯洛斐尔山的雪是温柔的，带着海的湿凉，混着城镇上干面包与树莓的气息，携来人们的欢声笑语，将山下的新年气息送至山腰上的庄园。
他忽然，有些想念亚摩斯帝国的旧友。
“普路托，厄斯老伯的特供苹果派是不是太甜了！你没感觉的吗！”
这是尼德霍格。
“不要拿紫苏叶喂耶梦加得，它吃多了会中毒。”
这个无奈的声音，是莉莉丝。
“阿比索斯，这是弗洛伊德送来的铁甲骑士，我认为非常适合摆在你的书房。”
“少爷不会喜欢的，公爵大人。”
这是杰纳斯·普路托，与厄斯管家。
明明才过去三年，在兰涅城的日子却好像已经是许久以前了。
“的确很美。”
裴阑的目光几乎无法从连绵无尽的雪山上移开。
他目光中包含的情绪总是沉静而浅淡，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深邃与漠然，但此时，他的眼里有着向往。
总觉得，这里像他的另一片故土，可记忆中他从未来过这里。
好像总在刻意避开，主动远离。
人总是很难满足。比方说有些人，久困雪山时心向大海，身处近海时却怀念雪山。
他只是都很想念。
黑发青年的气质与雪山如此贴合。清清冷冷，像极了乌瑞亚峰上终年不化的冰，最严寒也最不近人情。
冰陷进雪里，他看着雪景几乎入了迷，没注意走在前方的柯戎何时停下了脚步。
两人穿着同样的长款保暖大衣，柯戎半张脸埋在衣领里，只留下一双狭长的眼睛。他转过身，背向刺骨寒风与朔朔冰雪，看着裴阑。
随后，光顾着看风景不看路的裴阑，一头撞进柯戎怀里。
撞进那个温暖深沉，有着松柏气息的怀抱。
冰被热化了一点。
柯戎毫不意外地接住了他，微微侧身。迎面吹向裴阑的风似有减弱。
这条路不窄又不崎岖，他像是早有准备待在此处守株待兔。柯戎调笑道：“大少爷，看路。”
裴阑：“……“
裴阑没有立即理会。
他忽然闭上眼，鼻尖像敏锐的兔子一样微动，琢磨起柯戎身上的奇异气味。
像山林，又像深海，清冽却不渺远，让人觉得很凉快。
也不是第一次跟他近距离接触了，这种味道却是初次注意到。
裴阑闻得有些入迷，就像闻了猫薄荷的猫，思维飘忽了一瞬，连目光也有涣散的趋势。他定了定神，勉强将视线聚焦在男人胸前用作装饰的银链上。
等到柯戎出声唤他了才反应过来。
“深渊先生？”柯戎带着笑意。
“不好意思。”
裴阑起身，与柯戎拉开距离。
柯戎捻了捻指腹，对方微凉的体温尚存于掌心。
“没事，继续走吧，太阳落山前要下山。”衣袖下的掌心微微收拢，柯戎站在上风向，寒风吹动束起的浅金卷发，成了漂移不定的金色长河。
山顶气温负十五度，有风时略有些凉，无风时恰到好处。
裴阑忽然拉住他的袖口。
“进西部地界之前，有些事情，我先给你交代。”
柯戎看过去。
青年的神色很认真，不知为什么，柯戎觉得他应该是非常郑重地想做一个负责任的导游。
话音落下，裴阑抬起右手虚点胸口。
那是亚摩斯帝国最标准最正式的绅士礼。
而后他微微弯了弯腰，抬起头，与面前的男人那双蓝绿异色的眼瞳对视。
“正式介绍一下。”
“亚摩斯帝国普路托家族唯一继承人，阿刻戎现任首领。”
“阿比索斯·普路托。”
普路托，第五纪元末那位教皇庭大主教的名字，连改都不改。
他的眼底永远沉静无波无澜，如同一片不可观测的深潭。厚重的黑色大衣严严实实包裹着他，衬得他整个人像柄古老的剑。
山风拂起碎发，那个矜贵的西方贵族少爷的影子，在这个动作中显露出些许。
但他直起腰时，全身上下又只剩下作为顶级杀手“深渊”的冷漠。
柯戎挑了挑眉，这位还真是大少爷。
“知道了。”他伸出双手捂裴阑的脸，“说这么多话不嫌冻么，脸是不是冻僵了，都没表情了。”
裴阑：“……”他平时也没表情。
“怎么想的，好好的阿刻戎不待，来冥河给我当下属。”
特拉瑞斯的冥河，实际上该被称为“斯提克斯”，它在建立之初并不独立。是东西两部都有人察觉到世界意识有异常，共同建立的组织。在当地的语言里都被称为“冥河”。
在全人类都被欺瞒时，总有人足够敏锐，观察到真相的一角，并为此献出一生。
后来区域锁不稳定，加上西部的阿刻戎上层结构剧变，两个组织之间联系渐少。
“你是为我来的吗？”
“不要乱想。”裴阑将他的手从自己脸上拿下来，“我只是对东部很感兴趣。”
他们在山腰一处背风的空地搭了帐篷。
看着仅有一顶的帐篷，裴阑终于觉出一点不对味，连带着近段时间的一切端倪都逐渐显露分明。
裴阑：“这回出门用的是折叠飞行器，应该不会出现东西带不下的情况。”
虽然在柯戎带他看雪景时，飞行器被收起来揣在兜里。两人在山顶徒步了几百米，不知道他图什么。
图雪中漫步浪漫吗？
柯戎冠冕堂皇道：“我怕你冷。”
“还冷的话，我们可以共用一个睡袋，抱团取暖不好吗。”
“不用。”裴阑绷着脸，“我怕热。”
寒风呼啸，帐篷内温暖如春。这时裴阑才对柯戎这个人体空调有了实感，有这种能力，以后去哪儿都不成问题。
他躺在睡袋中，越琢磨白天的事越觉得越不对劲。但他不敢笃定，哪些是柯戎的真实想法，哪些又是他的过度猜测。
大脑罕见地乱成一团，大少爷从未如此心烦过。
夜已深，裴阑将这些问题弃置一边，辗转反侧过后囫囵睡下，连梦里都是三年间的破碎片段。
硝烟中的初见、黄昏下的并肩、聚会上的远远相望。
似乎一切都理所应当，看不出丝毫别扭。
裴阑，你扪心自问，真的一切正常吗？
一臂之隔的柯戎又是怎么想的，他是否觉得这一切都理所应当，还是他早有预谋？
蓄谋已久的渡者先生同样没有安然睡下。
他回味着白天那个由他故意才产生的拥抱，心中暗爽。
斯提克斯，Styx，冥河中的怒河。
阿刻戎，Acheron，冥河中的怨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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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 4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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