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烨临走前潜入儿子的卧室，花了大半宿试密码，在儿童通讯器里存下一句话：“宝贝，宇宙的历史也是梦。”
两个小时后仇夏醒过来，睁开眼睛一件事就是去他爹的床上打滚。老仇迷迷糊糊一搂，没搂着夫人，怀里只有个破孩子，认命地爬起来给小祖宗做饭。
“爸，我不想戴屏蔽器！”仇夏眼尖，一看到老仇偷偷往背包里装了个圆盘，立刻就不干了，打算一哭二闹三上吊。
老仇眼疾手快地往他嘴里塞了小半个水煮蛋，止住小儿晨啼，正色道：“不行，星际战舰的共感不是开玩笑的，连我这么大个人碰一下都头晕呢，想让你妈临走前看你在塔台肝脑涂地吗？”
老仇是个搞工程的糙人，讲道理讲得十分不下饭，辛烨中士要是在就该踹他了。仇夏扁扁嘴，把剩下的米粥两口吞完，跟着安全意识过强的老仇出了门——此人在离家二百米的独立机库启动飞行器都老老实实打转向灯，仇夏也没指望他答应，打算到时候自己偷偷调功率。
对于政客以外的人来说，第一德尔塔星是个颇无趣的地方。仇夏搬过来之前，还以为这儿到处都和老家的主题乐园一样热闹，来了才发现，辛烨放在睡前故事里的比喻排比全是诓人的。
她嘴上身临其境，其实也都是道听途说，下民航之后对着满眼灰蒙蒙且分不清高矮胖瘦的建筑群，愣了好几分钟后爆了句粗话。
但她行伍之人，对居住环境和生活设施水平都没什么讲究，服从组织安排服从得毫无怨言。仇夏年仅十岁，是个正儿八经的妈宝，辛烨指东他不打西。
何况第一德尔塔星再偏再旧，也是第一区的要塞，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住了两年下来，家里也就只有老仇偶尔会抱怨几句找不到地方打牌。
直到辛烨被编入“大麦哲伦云”，也就是帕伽索斯号——“无败的金女神”所属的舰队。
辛烨出生于第七次基因战争的末尾，听着金女神匡扶弱小的故事长大，被这艘传奇战舰救过至少两次命。如今她夙愿得偿：军衔升了中士，还有了随舰队出征的资格，往后算是能天天看见帕伽索斯的尾气了。
虽然离登上女神的甲板还差着十万八千里，总归也是离童年梦想更了进一步。
她没什么征服星辰大海的野心，从军也不求什么功名，觉得能圆圆满满在舰队里退役，对得起军校就挺好的。
当然，有生之年能去帕伽索斯服役的话那就更好了……所以她在晋升后也开始有了点工作狂的倾向，一家人逐渐聚少离多。
辛烨这次的任务是护送科考船，属于“长期常规”。
太空舰队的“长期”就是“不定期”的意思，仇夏没什么概念，老仇却是有心理准备的，愁得像霜打了一样。
偏偏孩子在旁边，他还哭不出来，这小东西刚吃完早饭就没心没肺要糖吃，老仇拍掉他的手，搓着儿子圆溜溜的小脸独自惆怅：说不定辛烨回来之后，你都该成家了。
仇岸咬了他一口，抬头看见塔台，吧嗒吧嗒跑出去了。
塔台全名缀着十七八个机关机构，仇夏连字都没认全，就被老仇拎起来去排队了。辛烨一早就登舰准备，他们这些家属也没什么特权，启航是公开的，他们和买票参观的一样，也是到点了放进塔台，隔着几十米厚的护罩看一眼亲人裹着大铁块远航的风姿，顶多就是座位靠前一点。
老仇不是个浪漫的人，荣誉也好辉煌也好，他这会儿没空去与有荣焉。辛烨这回在战舰上一待好几年……想想就难熬。
仇夏对着漆黑的荧幕般的光子罩望眼欲穿，心想：妈妈在哪呢？
庞大的战舰在漆黑的视野中缓缓升起，周身闪烁着微弱的红光，像藏在一层薄雾中，美得惊心动魄，唯有金黄色的倒三角标识格外清晰。她如一尾游鱼摆脱重力，高过他们所有人，高过视野的消失点，又落回天幕的中心。
仇夏笑了：“妈妈！”
老仇拍他的脑袋：“你妈不在那，那是金女神。”
话音刚落，十几个银色的小光点像星星一样腾升起来。仇夏突然觉得很难过，但他不知道为什么。
此时他们身后费智能闸机闪了一下绿光，一个男人穿着军装，牵着一个小男孩匆匆向他们走来，像是一对父子。男人朝老仇点点头：“借过。”
那男孩走到座位的时候不小心踩了仇夏的脚，也没道歉，一声不吭地跟着他聒噪的监护人坐下了。他们说的不是标准语，仇夏听不太懂，似乎是在向儿子介绍什么公式。
仇夏抱着老仇的手掌，带着贪婪和敬意注视着即将出征的帕伽索斯号，甚至都忘了去寻找辛烨所在的战舰。人们说金女神每一次启航都是一次奇迹，其醇厚的端庄与美丽不因岁月流逝而消减，在服役长达半个世纪后，依旧能轻巧地征服他这个小小孩童的心。
他亲眼见证他最崇拜的妈妈和他最崇拜的星际战舰出征！没有更美妙的事了……仇夏的心跳快起来，他想：我要亲自驾驶帕伽索斯号，载着爸爸妈妈一起，去那些漂亮有趣得不得了的地方。
一颗小小的种子找到了它的土壤。
老仇指着星舰部件的名称，教他怎么用标准语拼写，比导览手册上还详细。仇夏认真地听着，他们头上戴着的面罩闪了一下，透明的隔板立刻变成雾状，显示出舰队的清晰画面来。
然后战舰回应了他最热切的期待，在令人颤抖的轰鸣中温柔地铺开精神网。屏蔽器另一端传来电流声，过滤网贴心地将大部分共鸣为他删去。他感到整个人浮了起来。
仇夏抬头看着一动不动的父亲，老仇闭着眼睛，皱着眉，看不出是难受还是享受。
未长成的理智终究没能阻止他，他在冲动的驱使下将屏蔽器的模式减掉一档、又减掉一档，最后按下了关机。
他知道自己出格了，但他感受到的东西令他无暇去考虑的事情，战舰在拥抱他，父亲认为他不能承受与战舰共感带来的压力……但他承受住了，他甚至都没有像周围的一些成年人那样，被压得睁不开眼睛！
这是仇夏第一次看见了帕加索斯号所看见的。她刚刚离开大气层，踏入一座没有围墙的宫殿，星辰如古代国王脚下的黄金般闪烁。深黑色的静谧富有魔法，被挂在精神网上的所有人仿佛的互为四肢，彼此之间的牵绊牢不可破。
这种感觉如此幸福。
就在这时，他的梦想乡忽然间有了杂音。身边那金发男孩和他父亲一直在用仇夏听不懂的语言小声争论着什么，但现在声音越来越高，两个孩子偶然间四目相对，仇夏发现那他根本没戴屏蔽器。
他们好像对视了很久，这令仇夏困惑不已，因为那男孩的蓝眼睛好熟悉，而且明明距离这么近，他却看不清对方的样子……
那男孩盯着他，突然冲他喊了句什么，仇客夏听不太懂，接着他看到对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仇夏笑了，他一把扯下屏蔽器，趾高气扬地瞪回去。
金发碧眼的男孩看上去有些高兴、又有些不服气，因为他发现自己不是唯一能够轻松承受机械共感的小男孩了。仇夏也有同感，就像圣诞节收到一份限量版玩具车，第二天却在街上别人手上看到了一模一样的另一个。
仇夏觉得自己可能做了个鬼脸。为什么？这不像他会做的事。然后他看到男孩往前走了两步，难道要和自己打架吗？
可奇怪的是，男孩的个子似乎越来越高，骨架也变大了，站到他跟前时竟已经像个少年人的模样，衣服成了伊沃尔学院的制服。那人不耐烦地向他伸出手——
这一天是新宇宙745年地球春季的最后一天，也是帕加索斯号最后一次公开启航。二十年后的春尾，仇夏中校如同石板一般躺在帕伽索斯号的舰长宿舍里。
标准时6：30分，他被为预备着陆而定的闹钟惊醒，起尸似的挺坐起身。他的身侧挂着一张亮紫色的窗帘，并不是他本人的审美，说不定也不是前任舰长的，但他一直没有更换。
仇夏拉开窗帘，无边宇宙在窗的另一端闪烁，他静坐了两分钟，等待心脏跳回到它该有的频率。
这个梦有点惹恼他了。中校翻身起床，以最快的速度洗漱换装，关门的分贝比平时大很多倍。
通讯器屏幕亮起来，他不用看就知道又是莱纳德。星际战舰严禁私人联络，莱纳德借着通知返航的由头申请了他的信号通道，卡着“十条信息”的规定向打听这次论坛的风向，昨天发到第八条。
莱纳德低他两届，在伊沃尔学院期间拿满了信息技术相关课程绩点，毕业后听从家里的安排从了政，从得鸡飞狗跳、左右为难。
“大云”传到仇夏这波人手里的时候，差不多已经从盖世英雄转岗成大内总管，负责联络指挥舰的莱纳德更是吃土都脏不完一张脸。仇夏知道第一区的行政岗过得是什么鬼日子，一般情况下都比较体谅他，只要没有保密必要，手上的消息一般都会配合同步给他。
联盟近年来对星舰的管制天罗地网，他主动一些，也有利于让舰队行动的底气更足一点。
但这次召回很紧急，而且时间点刁钻。帕伽索斯本来预订回仓进行五年一度的休眠，导航已经设置为第一德尔塔，他连度年假的机票都订好了。结果联盟突然要求帕伽索斯返航至第一阿尔法的总港，以及舰队校中级以上军官都得去参加什么“论坛”——这种东西都是大家共同默认的面子工程、形式主义，联盟居然用了“紧急返航”命令。
这种情况前所未有，仇夏倒是也想和莱纳德通个气，可惜他真不知道洞在哪。
舰队里的消息在传是第九区又出事了，但是第九区天天出事，他能猜出来的情况莱纳德也猜得到，结果还是两个文盲打哑谜。
仇夏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来到指挥室，里面只有值班的驾驶员。仇夏扔给她一支营养剂：“给，你常领的二号口味。夜班辛苦了，接下来操作仪交给我吧？”
驾驶员高兴地递过去：“谢谢中校，标准时九点二十分就能到家了！”
仇夏冲她咧嘴一笑，一副同样期待不已的样子。他天生一头自然卷，年纪又轻，一般来说看着会有些轻浮和呆气，但放在仇夏身上却有一种生脆的气质，让人不由自主地轻松下来。
驾驶员熬完夜精神不太好，被他笑得心里一暖，心率都稳回来一点。
他看着驾驶员离开房间，漫不经心把自己塞进操作仪，一只手还留在外面点开通讯器。
-未公开会上说新情报九区蛇头熟的话早准备。
-【照片】
信号通道发一条消息不能超过二十个字，仇夏花了两秒钟大概捋顺了莱纳德的意思，点开图片。
那张照片似乎是偷拍的，像素很低，男人侧着脸望向背景里的大楼，暗金色的头发被风吹得很乱。他穿着太空军制服，不知来源的投影又隐去了肩章和一点侧脸，整个人居然只有眉目勉强算得上清晰。
仇夏盯着屏幕走神，他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一眼就认出来了……然后他皱起眉。
何止是熟？此人十分钟前才在他没头没尾的梦里露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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