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从牛头马面处得知了事情始末，现在便给你听上一遍，如果你有异议，再说与我听，如何？”面对紧张得不停吞咽口水的豆娘，季商越发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反而让人渐渐平静下来。
豆娘用帕子擦干眼泪，低着头委屈地道：“两位官爷一上来就指摘奴家的不是，这实在没有道理，还望公子为我做主，至少让奴家能分说一二，不致于平白担上干系……便是要定下罪责，只期望做个明白鬼罢，唉……”
“……”
季商从小到大，是真没见过这种只会一味退让的女性形象，这让他再一次失去了对曾经经验的倚仗。
轻轻吐出一口气，季商保持着面无表情，把刚才马面讲述的内容以音频的形式播放出来。
豆娘瞪圆眼睛，听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那么的真实和原汁原味，还放出得那般坦荡，落在季商身上的目光更显得信赖。
季商内心忍不住抚额，开始怀疑这位槐树之精心理年纪到底是几岁。
他携带的智脑在人工智能方面显然十分优秀，已经在他眼前显示出了相关评估。
经过数据分析，智脑暂时认为豆娘的认知水平不超过十岁儿童——以高老庄等土著居民的平均数据作为参考。
判断眼前的生命认知水平不足后，反而更增加了豆娘的危险性，智脑标注的危险等级相当高。
季商考虑了一会儿，再一次调整了应对豆娘的方式和态度，语速更缓，用词也更直白。
“我要如何处理这件事，需要再参考你的说法，你能向我描述一下你把那些灵魂留在自己家里的缘故吗，是你想要这么做，或是全凭自愿，那些魂魄可愿意离开？”
豆娘表情舒缓了许多，甚至有些开心，像是夸耀一般的开口道：“我是行善事哩。”
季商听到这话，反而心道了一声果然。
终于能自我辨解一番的槐树精，完全没注意到季商的沉默，她像是怕再没机会说话一样，倒豆子一般的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倒了个干净。
这槐树还是一棵种子时，就随着一阵怪风卷到了这乌斯藏国，落到了这处地方，依稀记得当时还没有那高老庄。
“依稀记得有人与奴家说过，我等要勤加修行，增长道行，脱胎换骨凝出人身来才能功德圆满，享天地造化。”豆娘说话也没什么逻辑，很有些啰嗦，一开口连自己的根脚来历都抖落了出来，“奴家破土之时不过寻常草木，混混沌沌如浸浆糊，那些话记不得那么多了，只知道日日吐纳日月精华，渐渐有了几分知觉，有一日便稀里糊涂修出了这具化身。”豆娘腼腆一笑，“奴家微末道行，只惦念着昔日教诲，妄图修个正果出来罢。”
她絮絮叨叨着，渐渐沉溺进了自己的记忆当中，像是忘了身前还站着一个人一般。
季商也不去催她，任她说了下去。
他有智脑来辅助记录眼前的一切，便放任自己微微走神，思绪也像是被豆娘的讲述拉进了漫长的岁月中。
每当这种时候，他真的遇见了有别人类的智慧生命的感触，就越发的明显。
时间的尺度不同，也在两者身上体现得非常明显。
之前他再遇大圣时，就已经暗自震撼过，百年的时光好像没能留下多少印记，好似他们的分别就在昨日一样。
那种毫无异常的再遇，反而让季商有一种指尖发麻的战悚感。
“……遇到一老苍年老体弱，自个独走出来在这处等死，形状着实可怜，奴家一时软了心肠，着这化身见上一面，有几处疑惑去问她。”豆娘终于说到了她留下的第一个人，听上去已经过去了很久，她的表情还是有些困惑，“这世间之人生下就有灵智，最是钟灵毓秀，为何会困于枯木一样的皮囊，又要把自个饿死，我看着可痛苦哩……”
懵懂的槐树精不明白人类和自己的不同，现身在那老妇人面前后，反而激发了老妇人惊人的求生欲，对着一个精怪百般哀求，说起这一生困苦更是字字泣血一般，便是豆娘这样木质的心肝，也忍不住心生怜悯。
生了怜悯心的槐树精左思右想，终于想出了一个好法子，她使出与身俱来的神通，收了老妇人的魂魄置于体内，让她如生前般生活。
不过有一就有二，不久老妇人就哭诉只得一人过上这神仙日子，想起自个丈夫孩子便觉得无比孤寂，又求这精怪把自己将死的老头子也摄进来与她作伴，好做了那成双成对的鸳鸯。
豆娘自然又经不住苦求，也应了。
再后来老妇人又为了儿子，儿媳，孙子求上了如今这好说话的“主家”。
“……奴家当初道行浅薄，实在庇佑不住这么许多人，只能硬着心肠分说厉害，没有应下来，现在想来实在有些对不住。”豆娘又揉了揉衣角，兴致低落下来，“只有一事奇怪，她还有四个女娘，从没见为她们求过，想是关系不睦……”
季商突然插话道：“那对老夫妇可还在？”
豆娘摇了摇头：“只记得原本还在与我生气，再去看她时突然就不认得我了，后来就不见了身影，我也奇怪得很。”
季商若有所思，难道是所谓灵魂也是有寿命的吗。
在他原本的世界，人类是否有灵魂这一讨论，一直都没有定论。
说有，无法证明。
说没有，也无法证明。
这也算是个哲学问题。
曾经地球还是一颗宜居星球时，得宜于科学的深入发展和应用，人类的寿命也曾突破人体极限，在良好的医疗保证下，可以延续几十上百年，但也有研究资料表明，已经出现了人类的精神状态无法与□□匹配的问题。
当然也有转换人类生命形态的探讨和尝试。
只是在迫降荒星后，这些都成了被延后的需求。
季商现在想到这些，倒不是突然纠结起了生命的意义，他只是想到了许许多多已经死去的同伴，突然有了一些不应当存在的妄念。
强行压下过于感性的情绪，季商示意豆娘继续。
豆娘像是得到了什么激励，说得更加起劲，到她后来修为进宜后，怎么又收了诸多魂魄，更是一桩一件，都说了个明白。
等到豆娘把事情完全说清楚，都已经是半夜了。
“奴家只是看不得有人受诸多苦楚，难道有错吗？”豆娘委屈地说完这一句，就眼巴巴地看着季商，明显想让他帮自己主持个公道。
季商有些头疼。
以他的认知来判断，豆娘有被人哄骗的嫌疑，也干涉了这个世界的正常运转，但这涉及到了幽冥界具体的司法体系，能对此进行最终判决的，应当不是他这个过客才对。
“事情的始末我已经知道了，是否可以再给我一些时间，再给你一个答案。”季商谨慎地提议道。
豆娘已经对他极为信任，完全是他说什么便是什么，直接点了点头。
季商也没有避开豆娘，直接触碰那根猴毛，唤出了大圣的那一具分身。
毛绒绒的小猴子蹲在季商肩头打量着豆娘，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嘴里啧啧出声，透出几分兴灾乐祸。
豆娘一见那猴子，就像是凡人见了恶鬼一般，眼睛瞪得极大，戳破的泡泡一样突然消失无踪，再出现时已经躲在了粗壮的槐树本体后面，期期艾艾地道：“这，这猴，怎么的像前月远远见过的那毛脸雷公的妖……上仙。”
“好你个妖精，披副人模人样的皮，反吐出象牙来，专惹老孙不痛快哩。”小猴子呲了呲牙，做出一副凶像来，吓得豆娘又躲了回去，再不敢露头。
却不见那猴脸转头冲着季商挤眉弄眼，显然只是有心逗弄，不曾真的生气。
这三“人”里，年纪不及他们零头的季商反而显得最为稳重。
季商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又向大圣说了一通事情的原委。
他自然不是只为图自己方便，就事事都要劳烦大圣，把这通好意随意挥霍。
只是今日这事，他的确不好随意处理。
他的经历与这方世界的运行方式完全不同，实在难以拿捏其中的分寸，只能厚颜向这世上唯一识得的人寻求建议。
“那呆子果然无用，只知道贪人家小姐的颜色，半点不晓得这事。”大圣嘲笑了如今的师弟几句，又甩了甩尾巴，不甚在意地对季商道，“不过一不知事的小妖怪，且看老孙开导开导。”
“多谢大圣。”
“老孙修得腾云之法，一个筋斗就有十万八千里路，如今耐着性子与人牵马，好生无趣，好生无趣。”小猴子翻了几个跟斗，喋喋不休道，“你这小子，莫学成道学模样，有好事尽管来叫，才叫人心生欢喜。”
季商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像是面对亲近的长辈，又像是遇到了喜欢逗趣的同龄，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倒是惹得小猴子发出几声怪笑。
“至于两鬼卒，五百年前打死不少，嘿嘿，怕不敢见我，你自处置了。”大圣又道，“莫看十王*高居森罗殿，实也是没什么本事的糊涂蛋，你不必替人操心，这事本就稀里糊涂，若是捅了出去，反惹得上上下下不高兴哩。”
听着大圣的嘲弄，季商有些无话可说。
不论是九天之上，还是幽冥地府，还真和书中一样，充斥着腐朽官僚的气息。
倒是对商人来说，这代表他有许多可趁之机。
季商有些明悟，他这一次参和进事情的方式应该更灵活，掌握更多的主动权才对，交易的内容也考虑不足，相关计划应该更完备一 些，不至于像这次这样措手不及。
他越想越深，等回过神来，也不知道大神是如何开导的，就看到豆娘哭肿了双眼走了出来，径直到了他的面前，抽抽哒哒地道：“我，我这就放人回去。”
不等季商回应，她就化作一道青光钻进了槐树里，接着就见各色光芒从树杆里飘了出来，又像被什么吸引一样，向四处激射而去。
“最初消失的老妇人和她丈夫是什么结果？”季商有些好奇地问大圣道。
小猴子又落到季商肩上：“哪有结果，魂飞魄散了哩。”他眨巴着大眼睛，嗤笑一声，“凡人魂魄哪经得往岁月磋磨，无知无畏罢。”
“那请教大圣，如何才能避免这磋磨呢？”季商认真地问道。
“我有师父教我，却不会教人，对不住你。”大圣坦荡道。
季商哭笑不得，便把这个问题先抛到了脑后去。
转眼天空露白，季商缓步走进庄子里，远远就听见小花家传来嘈杂声，有妇人的哭声，孩童的惊叫声，还有一个陌生声音在咆哮怒喝，外面更是围了一圈看热闹的。
有人眼尖，远远就看到了季商，立马就嚷开了，所有人都看了过来，那嘈杂声也为之一静。
“是哪个忘八扰了老子好事，坏了那神仙地方，来来来吃我几枚老拳。”
“阿爷，季朗是救你性命哩。”
“放你娘狗屁！！”冲出门来的一枯瘦人影扬起手就要打人，周围的庄嫁汉立刻扑了上去，把人按在了地上。
“那可是神仙般的人物，不得冒犯，不得冒犯啊。”
那被按在地上的，就是之前昏睡了好几日的高柱，不想醒来之后居然如此生龙活虎，宛如回光返照，让人越发觉得不对劲，不敢让他继续耍疯劲。
高老庄的族老候在一旁，显然想向季商问些话，只是还有些踌躇。
在这一片混乱中，就听被亲爹扫到一旁的小花无措的哭了起来。
季商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
他讨厌这样无序的场面。
从小就讨厌。
＊书中说法，十王指阴间天子十代冥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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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西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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