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料峭春寒,昨夜刚下过雨,晨醒的槐树枝头被路过的鸟儿踩落几片败叶,陷入泥水之中。
昏暗的大堂内,几盏烛火摇曳,微弱的光影在女子苍白的脸上跳动,难掩憔悴。
她身着粗麻白衣,身形单薄如纸,跪坐在蒲团之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厚重的棺木。
在她身前,同样一身缟素的女子掩面溢出哀戚的啼哭,红彤彤的眼框盛着清泪,看得人心中升起怜惜。
“轻灵,逝者已逝,萧大哥在天之灵,也不想看你折磨自己。”年轻的男子上前低语安慰。
“我知道的,只是、只是萧哥哥他走的太突然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这般离去,我的心好似被挖空了一块,常睦,你不懂……”
李常睦手指紧紧攥着,眼眶湿润,“我怎么会不懂,萧大与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若不是……”
若不是半路杀出个谢莺,轻灵本可以成为与他登对的妻子。
有人接上他的话,将矛头对准谢莺,“谢莺,你怎还有脸待在这,若不是你,萧大怎么会遭逢不测,尸骨无寻!”
“林锵!”李常睦看向说话那人,冲他摇了摇头。
哪怕谢莺有错,他也不应当着萧复的灵堂令她难堪。
林锵却是哼了一声,偏头看了一眼谢莺,自得知萧复死讯,她便一直这个模样,仿若空壳,脆弱得好似一碰就碎。
可他绝不会被这女人柔弱的外表欺骗,萧复当初也是一时心软才上了她的当,连青梅竹马的情谊也不顾,偏要娶了她!
“常睦你喝我做什么,要我看,她这副模样不过是担忧自己后半生无所着落,再无依靠罢了!”
眼看谢莺被他的疾言厉色吓得一抖,李常睦拧眉,“够了!要吵出去吵。”
林锵忿忿闭嘴,不过没关系,很快她这幅假惺惺的模样就要崩溃,在众人面前现出原形了……
角落跪坐的女子轻轻摸了下胸口,抚着狂跳的心脏,低头压下被戳中心事的神色。
林锵是如何猜中她的心事的?
难不成她表现得还不够悲伤?
谢莺自从得知萧复死讯,真切哭了好久,让她以为自己的眼泪都要流干了。
三分为她那英俊夫君的死讯,七分为她孤苦无依的未来。
半年前,谢莺落水被走镖的萧复所救,可不幸磕到了脑袋,醒来时便失了记忆,忘却前尘。
萧复一路打听了许久,也未能找到她的家人,且谢莺身无长物,她便只好赖上了萧复,随他一同回到了槐安县。
槐安县是个好地方,可并非所有人都欢迎她这个异乡人。
林锵看不惯她一无是处,做饭洗衣样样不会,还把手磨破了皮,劈柴费上半天功夫才气喘吁吁劈了几根。
好在她发现自己虽不识字,却极会算数,自此便担起了算账的差事,抵了她每日的伙食费。
也因此,她算了这笔账,眼前一黑,发觉无论如何都欠了萧复许多。
哪怕从她落水时的穿着和脚腕上的金铃铛来看,她的家世不可谓不富足,可她担心自己这辈子都寻不到亲人了。
于是去年冬至,她便嫁给了萧复。
如今萧复已死,天又这样冷,嫁给萧复前手指生过冻疮的地方似乎又痒,不禁挠了挠。
镖局的账一直是她在管,且不说这个冬天已经将去年走镖赚的银两花得所剩无几,萧复一死,她便要承受许多令人厌恶的视线。
“萧老大的遗物取回了!”
门外匆匆进来两个镖局的伙计,捧着两样东西进来,犹犹豫豫看着谢莺。
谢莺的目光落在萧复的遗物上,眼中升起期盼,嗓音透着透支的喑哑。
“把他的家书给我。”
林锵率先夺过信封,勾起唇角,狭长的眼睛微弯,“谢姑娘,这可不是什么家书。”
他侧过身,手中捏着褶皱的信封,居高临下般垂眼睨着她。
“这是我亲眼看着萧大哥写下的,休书。”
氤了墨点的信封破空甩至她身前,遒劲有力的“休书”二字明目张胆刺向谢莺双目。
她眼睫颤动,伸出的手泛白消瘦,袖筒空落了一截,将休书从地上捡起,却只是握着不敢拆开。
“萧大在死前便写下这封休书,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给你,现在他人已经不在了,也当顺遂他生前遗愿,将你休弃出门!”林锵一字一句冷声道。
谢莺没料到,萧复竟写下了休书,她张了张唇,“他只是、只是写下休书,却未必真的想休妻……”
说着她自己都声弱了,只是咬着牙轻声道,“他没有亲手将休书给我,我就仍是他的妻子。”
许轻灵眼眶更红,声音也激动起来,“萧哥哥都已经死了,如何亲手交给你?”
李常睦也道,“既有休书,你不要胡搅蛮缠,一直以来是你强求了这份婚事,以至萧大至死都未能和轻灵好好在一起……”
“他本就不爱你,不然也不会早早写下这封休书。”
“萧哥哥生前被你缠上,死后也不能安宁吗?”
“谢莺,算我求你,还他自由吧。”
谢莺不说话,只死死盯着那张休书看,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你若自行离去,尚能保住几分颜面,谢莺,我若是你,知道该怎么选。”
谢莺脸上寸寸灰白,再不复往日一味卖弄可爱,看得林锵心中痛快,强压下心中的一丝不忍。
她太会伪装了。
他林锵绝不会像萧复那样被她迷惑,连轻灵这样好的女孩都辜负了。
林锵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张银票,蹲在谢莺面前,晓之以情,
“喏,你与萧大终究无缘,不若拿着些盘缠,早日归家才好。”
谢莺视线掠过面前的银票,偏头看着他,“我说了很多遍了,我失去了记忆,不记得自己的家在哪。”
许轻灵咬着唇,“事已至此,谢姑娘,你还要装模作样到何时?”
她犹犹豫豫的,似不忍将话说出口。
谢莺不明白她又要演哪出戏,索性不接她的茬,可这里总有人顺着她。
李常睦道,“轻灵,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许轻灵道,“前几日,我在镇上碰巧遇见了谢姑娘,亲眼看见她和钱亮的夫人有说有笑,敢问谢姑娘,是如何认得钱家镖局的夫人的?”
谢莺愣了一会,才意识到她说的“钱亮夫人”是谁。
“我不知道她是……”
“好啊,我说今年开春钱家怎么抢了我们好几单生意,原是你告密,所谓失忆怕也是你装出来的!”
谢莺哪里被这样污蔑过,仿佛身上中了数箭,争辩道,“我不知道她是谁的夫人,也并非告密之人,你们打心底里不信我,我怕是说什么也没用。”
她虽忘却前尘,可也觉得自己从没受过这等气,忍着泪咬牙起身,“你们不就是要赶我走,如你们所愿就是了。”
*
院落寂寂,石子路上布满泥土,雨后的日头也凉凉的,照得人不痛快。
谢莺没什么东西可带,原本她来时便一无所有,最后只收拾了几件新买的衣服,系成一个小小的包裹。
梳妆台上还有一支漂亮的银钗,她缠了萧复好久才给她买的。
“谢姑娘,别把不属于你的东西带走了。”
许轻灵在旁轻声提醒。
谢莺瞥了她一眼,打一开始便知道这个女子不喜欢她,可萧复若是真与她两情相悦,又何苦娶了自己。
她赌气将银钗扔回梳妆台,萧复这个混蛋,竟然给她写休书,要休也是她把他给休了!
许轻灵不动声色打量着她和萧复的新房,红木精心雕刻的梳妆台,衣柜里一水的绸缎罗衣,角落堆着几件男子的粗布衣裳,灰色床铺上叠着刺目的两床蚕丝锦衾和一只丝线绣花小枕。
连她这个县丞千金,也比不得她娇贵了。
谢莺挎着包袱,对门口的李常睦道,“我有一只铃铛在萧复那,你找找他的遗物中有没有。”
李常睦自萧复的遗物中翻了半天没有找到,“你是不是记错了,不然,或许是萧复带在身上了。”
谢莺闻言有些着急,“你让我自己找一下。”
她刚要碰到萧复的遗物,便被林锵夺了过去。
“且不说那铃铛是你自己的还是萧复买给你的,没有就是没有!”
谢莺并非想忍着他,只是原本也不在意罢了,可金铃铛是她落水前便一直带着的东西,对她很重要,若不是想让萧复替她寻亲,也不会摘下来。
她只得上手去抢,可惜林锵足足高出她一头,哪怕她费尽了力气也够不到,反而脑袋磕到了他的下巴。
“喂,你别碰我!”林锵龇牙咧嘴捂着下巴,神色乱了,这女人,凑他这么近做什么!
慌乱之下,他伸手阻拦,明明没用多大的力气,却把人推得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
“林锵!你别太过分了,再怎么说,她不过一介弱女子,你怎可动手?”
“我、我没有。”林锵委屈难言,他再怎么讨厌她,也不会动手啊。
“够了!”李常睦从他手中夺回萧复的遗物,上前递给谢莺。
谢莺肩膀撞到了门框上,泪花涌现,不忘偷偷向林锵递了个嘲讽的表情。
哼,跟她斗。
林锵怒火中烧,他就知道她是故意的!
但或许是方才误以为伤了她,现下熄了火,没再说什么。
“没想到他住的地方这么有意思。”
一道清朗慵懒的声音传来,熟悉的声线令在场所有人心神颤动。
谢莺猛地抬头,一个与萧复长得一模一样,气质打扮却截然不同的男子站在了门口的槐树下。
他穿着一身贵气的天水蓝锦衣,颀长的身躯在剪裁得宜的服饰下衬得肩宽腰窄,腰间别着墨绿的玉带,修长的指节夹握着一柄漆黑折扇,不似萧复那般随意梳拢头发,而是一丝不苟用玉簪银冠束起。
明明如此相似,却又判若两人。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