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清明,半开的窗户,屋子里轻纱帷幔起起伏伏,角落里的四方灯扑扑闪闪。
窗外长街灯火通明,门外廊庑人声嬉闹。只有这屋子,寂静昏暗,还弥漫着烟草的味道。
“上官侍郎最近常来?”
花江月伏在朱漆窗栏上,嘴里叼着杆细柄琥珀嘴烟斗,看着窗外长街上人来人往。
东方绡云正往青瓷酒碗里倒酒,听她这么问,冷嗤一声,端起酒碗抿了一小口继而回道:“可不是?”
花江月看热闹不嫌事大,斜睨着东方绡云唇角浮笑,揶揄她道:“侍郎对云娘痴心一片,这样的痴情郎啊,也是世间少见。”
东方绡云端起酒碗就要去灌她,边笑边嗔她道:“你这坏丫头尽会说风凉话,这样少见的痴情郎你若喜欢便给你吧,连带着他府里那个悍妇一块,你都收了去……”
琼浆浅晕唇妆,花江月玉指拭去酒液,然后将瓷碗放在栏杆上,俏皮笑道:“我才不稀罕什么痴情郎,你要是不喜欢,自个儿可得小心着,被这样的人缠上,可就同狗皮膏一样,甩都甩不下来。”
听到此处,东方绡云敛了笑,也端起烟杆伏至栏边,凝眉轻嘬两口后,吐出一缕细长缭绕的烟雾。
她淡淡道:“以前也见过难缠的,但像他这般不识趣儿的还是头一回。日日来牵云楼胡搅蛮缠,他在京中也算是有头有脸,真要将他撵出去,驳了他面子,我这牵云楼的名声,传出去也不好听。”
“他可盼着将你娶进门儿呢。”
东方绡云冷哼一声,嗤道:“白日做梦。”
想是被花江月调侃了许久,东方绡云有些不平,斜睐着花江月道:“你跟那位卫郎的往事,我都听说了。”
她话音刚落,能明显察觉到花江月的凤眼睁大一瞬,继而又神色如常地嘬着烟嘴。
东方绡云唇角浮现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道:“这就是你说的不喜欢痴情郎?”
花江月不咸不淡道:“你可真是神通广大,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能被你翻出来。”
“你就说你对他如何吧。”东方绡云转过身来背倚栏杆,大大方方地看着花江月。
花江月不看她,直直盯着窗外,右眼角下的那颗泪痣让她瞧上去十分清冷,连带着声音都疏离许多。
“不如何,一个毛头小子而已。”
“唉——”
东方绡云故作忧郁叹了口气,瞥了她一眼阴阳道:“小的不喜欢,老的又嫌弃,江月阁主,你可比我牵云楼的那些大官人难伺候多了。”
见花江月浅笑不语,东方绡云又道:“那小郎君风华正茂,对你痴心不改,是京都多少女子的如意郎君,我不知你在想什么,从了他多好。”
花江月敛起神色,缓缓呼出一口长烟后,手指微动,将烟杆在朱栏上抖了抖。
东方纤云打量她半晌,突然眯眼道:“你在害怕?”
花江月反唇道:“只一碗酒你便醉了?”
“你若不在意,便不会将他推得远远儿的……”
“噔噔噔——”
一阵敲门声响起,接着便有女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老板娘,江月阁主的酒备好了。”
花江月叼着烟杆走过去,开门接下两小坛酒。
橘黄的六角灯笼映照下,她那张清水芙蕖面在一众浓妆艳抹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一身淡紫纱衣,素裙内衬,一头乌发仅仅用支银簪盘起,此外身上再无别的钗饰。
有些正在兴头上的男子视线扫至她时,便再也挪不开了。
花江月的眼睛比她的容颜更为清冷,唇瓣微张道了声谢后便转身将门阖上了。
“我回去了。”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也不管东方绡云能不能听见。
东方绡云见门关上,勾起一边唇角转过身望着窗外,缓缓吐出一缕烟息后自言自语笑道:“弟弟有什么不好……”
淮水街的晚上永远都是这么热闹,一日十二个时辰就没有歇下来的时候,连现下夜空中的两声惊雷,都未能吸引分毫寻欢作乐酒客的注意。
花江月拎着酒坛加快了脚步。
然而她刚出淮水街,雨点就落了下来。
花江月岫眉微蹙。长街上的行人愈来愈少,雨点也愈落愈大。
花江月提起裙摆,步子比平时疾了许多。
路过一巷子口时,却突然有只手伸了出来,将她整个人揽了进去。
花江月惊呼一声,然待她看清来人后,神色又恢复了平静。
花江月背倚着巷壁,手里的酒坛险些被撞坏。她瞥了眼支在自己脸旁的那只手,抬眼看向来人道:“你要做什么?”
巷子里昏暗无光,只有时不时惊现的闪电能让她那张白皙的芙蓉面显现一瞬。
长风烈伸指拭去她脸庞上的雨珠,又替她拨了拨额发,沉声道:“阿姊,事我替你办好了,你要如何谢我?”
花江月默了片刻,而后将手里的酒坛举至他眼前道:“谢大人相助。”
长风烈轻呵一声,盯着她的脸细细看了半晌后突然敛了神色,绷着脸一把将酒抢过,继而扯下酒布仰脖灌下。
雨水混着酒液从他的唇角下巴流过,顺着他不停滚动的喉结滑落到衣襟上。
闪电劈裂四方,照亮了整个雨夜,花江月的双瞳里少了平时的清明,弥漫着一层雨夜的湿雾。
如今,她见到长风烈就是会像现在这般失语恍惚,一心只想要逃离。
酒坛落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花江月惊醒了一瞬,见长风烈又拿过另一坛酒,扯开酒布,仰头灌下一大口后,捏着她的下巴将酒渡了过来。
这酒是牵云楼新酿的酒,口感清甜,不辣不烈,却也架不住长风烈突然这样灌进来。
花江月被呛得直咳嗽。
长风烈眼神有些慌张,捧着她的脸小心吻着唇边流下的酒液,最后顺着酒液一路向下,将脸埋进了她衣襟里。
长风烈一手搂住她的腰,让她紧紧贴着自己的身子,不肯将头抬起来。
异样的感觉瞬时从衣襟里传遍全身,花江月失了神,神情黯然,双手也无力地垂了下来。
她眼睫半阖,想起了四年前的那个雷雨天。
雷声轰隆,听得她心里发怵。
一闭上眼,脑海里尽是少年声嘶力竭的咆哮,还有那双死死盯着她,充斥着无尽绝望的褐眸。
雨水冰凉,被他触碰的地方却在发烫。
她的手已不自觉地抚上他的发。
花江月低头看着他,心想他会不会听见自己的心跳。
她正这么想着,长风烈却突然抬起头来,定定看了她片刻后,捧着她的脸吻了下来。
难得的没有反抗,没有挣扎。
两人不知在雨里缠绵了多久,最后长风烈离开她的唇,低头抵着她的额头喘息良久后,哑声对她道:“我送你回去。”.
.
独孤静的衣裳在狱卒那里放了七八日,已经有了层淡淡的霉味儿。
他自己也是连着七八日未曾沐浴,身上早有了股难闻的味道。
独孤静脱下囚衣,换上自己的衣裳后便离开了府衙。
正值未时,日头曝晒。
他虽未受什么狱刑,可牢狱里阴暗湿热,加之吃的都是些泔水一样的饭菜,这七八日下来,他整个人都憔悴了一圈。
此刻曝晒在烈日底下,独孤静只觉得浑身虚弱无力,连带着视线都有些模糊。
也不知这样走了多久,他才走到江月阁大门口。
阁里的人一见到他就迎了上来,却在挨近他时又蹙起眉头不自觉地后退半步。
“你……你还好吧?”
“……嗯……怎么这么大股味儿……”
贺兰萧与岁方禾二人侧开身子退让在一旁,待福禄将他迎进来。
福禄径直将他引向后院道:“花姐说你今日要回来,热水早已备好了,独孤才人你先去沐浴更衣吧。”
独孤静看向二楼,心想要不要去和花姐打个招呼,然而想到自己这副脏兮兮的样子,于是收回视线,撩起竹帘进了后院。
独孤静将自己好一番收拾,恨不得让自己身上褪下三层皮。
待他收拾完毕,回到大堂时,桌上已摆上了热腾腾的饭菜。
众人想到独孤静连着吃了七八日牢饭,应是恶衣恶食,遭了老罪,于是今日晚饭也摆得很早。
独孤静朝周围扫视一圈,刚想问怎么不见花姐,就听见二楼的卧房房门“吱呀”一声打开,花江月一袭素衣,出现在卧房门口。
“花姐。”
花江月拾级而下,缓步走来,朝独孤静问道:“可有哪里受伤?”
她的声音很轻,待她走近时,独孤静才注意到她未施脂粉,脸色苍白。
“坐下来说。”花江月招呼完他自己就先坐了下来。
独孤静跟着坐下,按着她的手道:“花姐,你可是生病了?为何如此憔悴?”
“咳咳——”岁方禾假意咳嗽两声,摸着鼻子看向独孤静,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那个……那个……”
花江月将手抽回,朝他勉强一笑道:“没有,只是有些不适。你呢?狱中可有人为难你?”
独孤静顾不上答她的话,只细细盯着她的脸,沉思半晌后,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在心里算了算日子,便了然了。
“阿静?”见独孤静坐着发愣,花江月低声唤了他一声。
独孤静回过神来,回道:“……嗯……倒也没有。”
花江月胃口不佳,只在桌边坐了一小会儿便离席了。
她回到卧房后就躺回了床上。这样的闷夏,因害怕着凉的缘故,也不得开窗通风。
花江月眼睫半阖,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似难受得紧。
她正要阖眼睡去之时,听见门外有人唤她。
“花姐?花姐?”是独孤静的声音。
尽管十分疲累,花江月还是支起了身子替他开了门。
独孤静端着一小碗汤水站在门口:“我煮了红糖水。”
花江月看着那汤水怔愣片刻,而后道:“我喝过了。”
“再喝一碗。”
独孤静闪身进了屋,将汤水搁在外间的桌子上,然后将凳子拉近了些,示意花江月过来坐下。
花江月走到桌边坐下,伸手要去接那汤碗时,却被独孤静避开了。
“你别碰,烫。”
独孤静端起汤碗,将糖水一勺一勺吹冷了后喂至花江月唇边。
花江月疲累得紧,就着他的手喝下了整碗糖水。
待独孤静端着空碗离去后,花江月阖上房门。见外间的窗子掀了条缝,她走过去关上窗户时,却隐约听见外头有脚步声渐远。
花江月顿了片刻,而后关紧窗户,掀起珠帘进了里间,重新躺回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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