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姊……你杀了我罢……”
……
花江月的眼眶再一次红了。
六年前,这个少年也是这么在禹州城郊外同自己说的。
瓷勺抵在长风烈唇边,还来不及滋润他干裂发白的嘴唇。
长风烈虚弱道:“是我惹阿姊伤心了,我该死……”
花江月稳住发抖的手,柔声劝道:“先把药喝了。”
长风烈乖乖喝下,而后苦笑道:“阿姊,这药不顶用的。唯有死,可以让我解脱。”
花江月鼻尖一酸,泪珠又大颗大颗落了下来。
“阿烈……男子汉大丈夫……怎能轻言死字?”花江月忍住心酸,又舀了一勺药汁喂到他唇边。
长风烈没有接,而是别过头落寞道:“阿姊,我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死了最好。”
“你说什么呢?”
花江月将碗重重搁在一旁,扶直他的身子掰正他的脸,看着他道,“阿烈,你看看我,你不是想要娶我吗?捱过这一关,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长风烈看着她右手手腕上那只青玉镯,鼻腔一酸,闭上双眼声音沙哑道:“阿姊……对不起……我没有机会了阿姊……”
闻言,花江月捧着他的脸,小声斥道:“傻瓜,你在说什么,怎么会没有机会?乖乖吃药,听郎中的话,阿姊陪你捱过去好不好?”
泪珠从眼角滑落,长风烈眉心紧蹙,摇了摇头苦涩道:“……阿姊……你不明白……我……”
“我明白,”花江月紧紧抱住他,将脸贴在他耳畔,“阿烈,什么都可以重来,唯独人死不能复生。”
见他不语,花江月放开他,轻轻吻了吻他的唇角,认真看着他道:“阿烈,一辈子很长,什么都会有机会的,我们先捱过这关好不好。”
……
长风烈再次恢复清醒时,天色正蒙灰,窗户开了一扇,空气中有着雨后的湿润清新。
天光熹微,不知是夕暮还是昧旦。
长风烈静静地看着侧躺在他眼前的阿姊。
她的发髻散乱,秀眉微蹙,像是睡得十分不安稳。她的手还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衫。
长风烈举起被绳索缚住的双手,扯下了口中的帕子。
他埋下头,拱到花江月身前像只小狗一样在她衣襟上蹭了半天,最后,又抬起头来抵在她额前,与她鼻尖贴着鼻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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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正是饱腹易犯困的时候,一御林卫守在火炉前打着小盹儿。
屋子里进来一人,见煎锅上冒着烟,忙快步走去用湿帕揭了盖来看。
“哎哟你这蠢驴!这药都快被你熬干了!”那人抬脚就朝打盹的御林卫屁股上来了一下。
那御林卫猛地惊醒,伸手去拿那煎锅:“完了完了——嗷!烫烫烫烫烫!!!”
还是进来那人捏着湿帕将锅挪开。
“怎么办?重新煎一副来得及不?”那御林卫见整整一锅竟只逼出了小半碗药汁,开始着急心慌起来。
“中郎还等着喝药呢!你去跟中郎说让他再等等?”那人吹胡子瞪眼凶道。
“那、那咋办?要不……我去向中郎请罪吧?”
那人沉吟片刻,而后道:“也就是熬得有些稠,要不你拿水兑一下?”
熬药的御林卫听后点点头,觉得这是个法子。
不一会儿,这御林卫便端着满满当当的一碗药汁出了灶房。
走出内衙穿过回廊时,迎面撞上了九方月。
“是中郎的药么?”九方月问道。
御林卫点点头。
九方月伸手来端:“辛苦你了,给我罢,我给他拿去。”
衙里的人都知他二人素日里关系好,熬药的御林卫也没多说,道了声谢后将药碗递给了九方月。
九方月端着药碗来到书房前,守门的御林卫见来人是九方月,也未通报,由他叩响了房门。
“何事?”长风烈的声音从书房里传出。
九方月径直推门而入:“吃药。”
待九方月走至书桌前,长风烈才搁下手里的公文,抬起头来。
“你若觉得身子不适,就多出去走走,朗中说了,少在屋子里一直闷着。”九方月说着就将药碗递过去。
长风烈接过药碗后吹了吹,然后仰脖一口饮下。
“我知道。”长风烈握拳蹭了蹭嘴角,将空碗递给九方月。
九方月看着他继续翻阅公文,默了片刻后道:“你近日似乎有心事?”
长风烈合上册子,又拿起另一本翻开:“你近日似乎很闲?”
九方月轻嗤一声,不咸不淡道:“香冷丸一事,我以为你是因祸得福,现下看来……是江月姊姊耍赖了?”
提起此事长风烈就心烦意乱,他索性将公文扔在一旁,有些懊恼道:“她近日总是避着不见我。”
“她不见你你去见她啊,怎么,你还怕她嫌你烦?”
九方月抱着手似笑非笑地看着长风烈,见他凝眉不语,于是戏谑道:“你从前在中军营的时候成日没皮没脸地缠着人家,怎的这会开始要脸了?”
长风烈将一旁的公文甩至他身前:“你要是闲得慌就把这通牒送去兵马司。”
九方月看着怀里的文册,嗤笑一声:“中郎大人,这就开始耍官威了?”
长风烈挥手撵他,沉吟片刻后又起身一把将那文册抢了回来:“还是我自个儿跑一趟罢。”
九方月看着他的背影幽幽道:“这小子,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的。”
从兵马司出来后,长风烈特意绕了远路,穿进杨树街。
他走在江月阁对面的那条街上,路过江月阁时,特地放慢了脚步朝对面望了一眼。
这一眼,望得他目光一亮一暗,脸色一晴一阴。
他顿住脚,隔着人群间隙看向江月阁大堂中的二人。
独孤静正站在花江月身旁看她审本子。
花江月一袭淡紫长裙,一手托着烟杆另一只手拿着管细毫在本子上改改划划。
独孤静眼里闪过一丝狡黠,而后双手撑在桌面上俯身对花江月道:“花姐,你的烟管里似乎是积水了,待我拿通条给你过一下。”
花江月摇头:“不用,吹一吹就好了。”
“哦?竟还能这样?花姐教教我……”独孤静说着就将身子凑得更近了些。
花江月拿着烟杆同他示范了一遍。
“是这样么?”独孤静说着便拿过她手中的烟杆,眼睛有意无意地往外瞟了一眼。
长风烈站在街对面,看着那支沾过阿姊唇脂的烟杆被独孤静拿去含在了嘴里。
他冷冷一笑,收回视线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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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晚膳后,独孤静去北市新开的笔砚斋逛了逛,回来时天色尚早,独孤静想着给花江月带点什么,于是绕路去她常去的那家卤味摊前买了些卤味。
想着快些将卤味带回江月阁,独孤静穿了两条胡同抄近路往回赶。
转过一胡同口时,独孤静右脚被一块小石头绊了一下,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可偏生此时有人在如此僻静的胡同里挤了他一下。
独孤静往前踉跄了一大步,崴了脚,险些朝地上摔去,包着卤味的纸包也滚落在地。
还好东西未散出来……
独孤静拍着胸口暗暗庆幸,然而下一刻他的纸包就被人踢飞出去,里头油晃晃的卤味散得到处都是。
独孤静瞪大双眼,看向一旁。
一身玄色金纹蟒袍的长风烈站在他身侧,淡淡瞥了他一眼:“我道是谁挡路,原来是江月阁的独孤才人。”
“长风烈,你故意的……”
“有句忠告给你,”长风烈语气淡然,眼神却是充满威慑,“不管你想不想听。”
独孤静警惕地看着他。
“你记好了,不要去招惹不该招惹的人,也不要在她跟前晃悠。”
独孤静冷嘲一声,语气挑衅道:“她是谁?不该招惹的人又是谁?”
长风烈勾了勾唇,上前两步,眼神犀利地看着他:“你们江月阁阁主,离她远点。”
“我若不呢?”
长风烈皮笑肉不笑:“那你走夜路可得小心了。”
独孤静道:“中郎大人,你在威胁我?”
长风烈目光阴冷地盯了他许久,而后勾唇一笑,伸手替他抚了抚肩上的褶皱:“才人说笑了,凡事多长个心眼儿是好的,我只是提醒提醒才人。”
独孤静拂开他的手。
长风烈也不恼,从腰中掏出两钱银子放到他衣襟里,凑近他身前时又语气暧昧对他道:“京都人杂,四面八方来的都有,保不齐会遇到什么样的人呢,才人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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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热的夏夜,夜空中水汽集聚,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花江月点着油灯,披着件薄纱衣坐在桌前。
她凝眉看着手上的本子,这本子是贺兰萧的诗集,这上面有些字眼还需同他一起斟酌一下。
花江月方才已让福禄去叫他了。
门外的楼梯处传来响动,想是他来了。
“哎哎哎!大人,使不得,使不得……”
是福禄的声音。
花江月心觉不对,正准备起身查看,却有一人推门而入。
竟是长风烈?
他刚一进门,转身就将追着来的福禄反锁在了门外。
“你发什么疯……”
花江月话刚说至一半,长风烈抄起她的膝弯就往里间走去。
花江月懵然,不知道他这是要做什么。
长风烈将她放在床上,双手撑在她身侧,欺身上前:“我是来问阿姊说的话到底作不作数?”
花江月自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默了片刻后,花江月道:“你恢复得如何了?”
长风烈低头苦笑——她竟还在回避。
正当此时,两人听见了敲门声。
贺兰萧在门外问道:“花姐,花姐,福禄说有御林卫的闯进来了,他在里面么?拿你怎么样?”
“呃……”花江月看了眼长风烈,支吾片刻后对门外道:“没事,是与我有要事商议,你先下去罢。”
贺兰萧有些犹豫,正在门口踌躇徘徊之时,又听见屋内传出个男子的声音。
“你要是想听就继续在外面站着。”
贺兰萧面色尴尬,纠结片刻后还是甩袖走了。
长风烈收回视线盯着她:“所以……我们现在商议得如何了?”
他的语气既暧昧却又带着不容驳斥的威慑。
花江月有些心虚,既不知该如何回答,又害怕自己的沉默激起他冷不防做出什么出格的动作。
“阿烈……那日……”
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长风烈勾唇冷笑,转头看去。
“花姐,你怎么了?他是不是在里面?你等我,我去报官,别让他碰你。”独孤静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慌张。
长风烈听着那激烈的敲门声,邪邪一笑,挑眉道:“报官?我就是官。”
独孤静咬牙切齿喝道:“好啊长风烈,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仗势欺人!”
眼看长风烈就要起身去门外跟独孤静对峙,花江月忙拉住他衣袖,朝门外喊道:“阿静,你先下去,我只是和阿烈说些事情。”
“什么事情要把你锁在屋子里?还要到床上去说?”
花江月脸唰一下红了,羞得要死。
这小子怎么知道?
长风烈挑眉看向花江月,花江月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正当此时,长风烈突然伸手掐了下她的腰身,花江月没忍住,嘴里逸出一声低吟。
独孤静整个人都僵直了。
见门外霎时安静下来,长风烈笑得更坏了。花江月见他这副样子,忙拉来被子将自己裹起来。
长风烈瞥了她一眼,站起身走到床边。
花江月视线跟着他,见他竟拉着床杆子开始大力摇起来。
他力气之大,整个床都被他摇得嘎吱作响,连坐在上面的花江月都跟着摇来晃去。
女子的呻吟,咯吱咯吱的床,独孤静只觉得他的世界都要炸了。
“长风烈!!你在对花姐做什么???”
花江月哭笑不得,忙解释道:“阿……阿静,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因身子不稳,连带着她的声音都摇晃起来。
长风烈邪邪道:“当然是检验下你平日画的春宫有没有用啊,你们江月阁的春宫我可是全套收藏,欣赏了好久啊。”
“强欺民女?你这御林中郎的官儿还做不做了——”
“能与阿姊快活一晚,做鬼都风流,还在乎做不做官儿?这官你爱做你去做罢!”
看着门上那哆嗦的身影,长风烈只觉得心里十分畅快,唇边的笑意更是止都止不住:“阿姊?我厉不厉害?是不是让你好舒服……”
花江月啼笑皆非,都不知该怎么解释了。
“长风烈!你等着!!”独孤静砸门半晌无果,扔下这句话后便匆匆下了楼去。
“阿静——”
花江月揭开被子,想下床跟上看他去做什么,却被长风烈一把抓住脚踝。
长风烈顺手挠了挠她的脚心,花江月没忍住又是一声低吟。
“你去哪儿?”长风烈将她的脚放回床上。
“快去看看他去哪儿,别回头做了什么傻事。”花江月推搡着他往前。
长风烈不动,反倒是退后一步坐在了她身边:“你倒是担心他会做傻事,怎么不担心我会不会做什么傻事?”
花江月笑道:“你又不是傻瓜,做什么傻事?”
长风烈挑眉看她:“那他是傻瓜?”
“我可没这样说。”
长风烈将手撑在她身侧,凑近她道:“我就是傻瓜,被阿姊诓骗,阿姊说什么都信的傻瓜,傻瓜伤心了自然也会做傻事。”
长风烈凑得愈来愈近,花江月的心跳得很快,他的视线莫名让她紧张起来。
花江月伸手推他,可他的胸膛结实有力,碰上去就跟推一堵墙一样。
“阿烈是大人,不会做傻事的……”
长风烈不肯停下,直到将她逼得躺在自己身下。
“阿姊若不肯兑现自己的承诺,只管看看我会做什么傻事。”
花江月紧张得手心出汗,对长风烈,她自然是不会害怕,可她就是心跳加速,脑子里逐渐就跟蒙了层雾一样,慌乱中带着迷离,又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期待。
“阿姊,你之前说要嫁给我,是耍我的么?”他的嗓音明明沙哑暧昧,带着撩人心弦的蛊惑,语气中却又夹杂着明显的胁迫和威慑。
若回答是,他会发怒将自己吞噬。
花江月声音有些颤抖地回道:“不……不是……”
长风烈欺身压了下来:“那就是认真的?阿姊是答应嫁给我了,是么?”
若回答不是,又会引来一阵腥风血雨。
花江月觉得内心深处有个一直阻拦着她的东西即将被打破,碎裂开来,再无法复原,从此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会很危险,会深陷进去再也无法自拔。
“……是……”
听到这个期待已久的答案,长风烈没有笑也没有松口气,反而是一脸压抑已久按捺不住的神情。
他手指一动,纱帘垂下,纱帐里便再没有人说话。
又是一个狂风大作的雷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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