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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伤兵

雀鸟红喙衔了支蓝楹,扑棱棱递进了木窗。

绣娘坐在木凳,正专心绣着手头香囊。

闻声,她略微抬眸,瞧见是那只小熟客,轻笑了声,将花枝接过。

旧黄的枝,绽满了簇簇拥攒的姝色花蕊,若湖波凝脂,美得人心惊。

绣娘小小地叹了声,却似想起什么,忙又至针线匣旁寻出只木碟。

小碟里盛着细碎的黍粒。

鸟雀也不客气,直接跃入碟中,大快朵颐起来。

绣娘低低的笑,“便知你是饿了。”

她将花枝放入窗前编篮,那篮中已躺有不少其它枝桠。

有些花已干落,仅剩秃秃的一条枝。

收好后,绣娘正欲拾起绣针,身后却传来一道尖声。

“家里干粮本就不多,你还日日要分出一撮喂鸟。”

沈母不知何时来了里屋,一声怨,将本啄着食的雀儿惊飞了去。

绣娘捏着针,望着空空如也的木碟,咬了咬唇。

只片刻,她还是起身,低低地唤:“母亲。”

面前的妇人身着柔缎,虽瞧着灼目,可细瞧却也不难发现,那料子委实不算上乘。

但那却已是绣娘日夜穿针引线,才能买来的最好面料。

沈母咳嗽一声,有些哀怨地瞪她,“这几日早春的风着实寒,我那驱寒的汤药也快饮尽了…”

绣娘将人扶至矮榻边坐下,为她仔细捶着肩。

“马大娘那托就快绣好了,到时便有银钱为您买药了。”

那细弱的拳落在肩头温温顿顿,爽利的很。沈母隔几茬便会来寻刻舒坦。

她眯着眸,喃喃道:“也不必如此惦念着我,倒是知奕,这几日天头未亮便去了塾,连饭也未吃一口。”

沈母扭头看向绣娘,“晚时同张屠寻只山鸡,回来烹了,为知奕补补。”

绣娘颤了下睫。

片刻后,还是应下。

“好。”

*

午时为沈母烹好了粥羹,又花了些时辰将那枚香囊绣好,绣娘这才背上编筐,朝乡里走。

沈家曾在京中有些门脸,一朝破落,沈知奕未曾想过要亲自盖房,也受不得乡邻粗鄙,所以她们的家是寻的处破林屋。

木屋不知前人几时留下的,破败的厉害,也偏远的很。

从林中往返乡里这段路,委实不算短。

等绣娘站定至马大娘家井口时,日头正爬至最烈处。

早春虽不算热,但路途远,走这么一遭,绣娘的鼻尖已然沁了汗。

她将筐中马大娘托的香囊及日前要的衾单递去。

“大娘,这是您的。”

马大娘接过,眼眶却泛红,“快进来坐坐,累坏了吧。”

绣娘摇头,看出她神情反常,轻声问道:“不累,您怎么了?”

本忧心多日的马大娘,听她这般问,终是再也忍不住泪,失声痛哭,“绣儿…你听过了没?村口那腿子传信回来,说是平南军败了!”

绣娘一怔。

前些日子马大娘家的儿子刚去参军,入的便是由那位定南王亲自率队的平南军。

大娘后托她绣的这枚香囊,本是要送给儿子做护身符的。

她心口发闷,拥紧了大娘肩身,有些艰难地开口道:“…大娘莫怕,定南王能平定乌蛮之地岭南,又怎会轻易败给几流叛贼?说不定,是腿子听错了。”

马大娘泣不成声,只挽紧了绣娘的手臂,点头喃喃:“你说得对,我当往好处想。”

毕竟还没军队来报丧,她还有一线希望。

她抹了把泪,抬头看向绣娘。

面前女子温婉,或是因已嫁人为妻,素白略稚的面上多出几分成熟。

绣娘生得极白,五官又纤弱,一双眼微挑,难过的时候眼眶跟着泛红,瞧着惹人疼惜。

可她虽瞧着柔柔弱弱,却能用一手绣活撑起整个家来。

…多好的姑娘。

可惜嫁了位狼心狗肺的夫君。

马大娘嗫嚅着唇,思忖良久,终是仅低低道了声谢。

罢了。

绣娘平日劳碌,要养活一家子,姑娘家本就娇弱,若是再得知那党子糟心事,怕是要落下劳疾。

有时知道的少,许是还能快活久些。

马大娘垂眸不语,绣娘当她是仍陷在悲痛中,便轻声道:“大娘客气,您莫要伤心,回去好好歇息。”

绣娘将背筐重新背好,同其告别。

“我还得去趟张屠家,就不多留了,改日再来陪您。”

说罢,绣娘摆手。转过身,将腰侧荷包取下,小心翼翼数出来几块碎银。

她帮张屠修补过他亡妻留下的手帕,张屠感激涕零,曾送她家好肥一只乌鸡。

沈母便觉占了便宜,日后一想食肉糜,便要绣娘来向张屠讨鸡。

绣娘无亲无故,就这一位后继的娘亲。

便想着,累就累些,只要沈知奕开心、娘亲开心,她就开心。

攥着几块尚未捂热的碎银,绣娘叩响了张屠家的门,“张大爷,我来换鸡。”

张屠乐呵呵将她迎了进来。

他边唤绣娘自己选,尽管选个头大的,一边却小心翼翼观察着绣娘表情。

见绣娘似面色无异,他却又惋惜般叹了口气。

绣娘没注意,仍专注地挑着鸡。

她不好意思挑个头最大的,便挑了只个头适中,瞧着足够夫君和母亲吃饱的山鸡。

将鸡规整地放入筐中,绣娘道谢,转身正欲离开,身后的张屠却突然叫住了她。

绣娘回头望去,却见张屠面露犹豫。

他迟疑良久,才问道:“…绣儿,最近和你家夫君,过得可还好?”

绣娘一怔,旋即弯眸笑道:“多谢您关心,我夫君待我很好。”

她与沈知奕感情一向融洽。

沈知奕上塾忙碌,家又绕远,这般苦,下塾返家后,却仍记得时不时为她带些新鲜玩意儿。

一想到今日夫君许是又会带些她喜爱的小玩意回来,绣娘本有些乏怠的双腿,蓦地便又有了劲。

夫君待她是极好的,虽然他经不住苦累。

但想到夫君对自己的好时,绣娘便觉得,为夫君吃些苦,也不算什么。

女子纤挑的背影极弱,走在落日中,只留下一汪影。

张屠望着远去的绣娘,面露惆怅。

有些话,他当真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

走在回林的路上,绣娘肩有些酸。

她想歇歇,但见日头就快落下山去了,便还是咬牙继续走。

夫君就快到家了,她得快些回去,为夫君和母亲做好晚饭。

但许是入了春,这会林中的高叶分外茂盛,将几斜夕照遮了个密不透风。

绣娘极怕黑。

她咬了咬唇,攥紧衣摆,加快了步子。

可面前一片乌黑,分毫也瞧不清,未走几步,绣娘便觉踢到了处梆硬的石块,重重栽了下去。

天旋地转间,绣娘头好似撞到一处坚硬,掠过几许湿濡,恍惚间,似还听到了一声闷哼。

绣娘慌乱地爬起,但手心染了温湿,竟险些再次滑倒。

她低低地痛呼一声。

幸运的是,有夕照穿过叶荫洒下,叫她能隐隐瞧清眼前。

绣娘便又长舒口气。

她正欲起身,却又在目光落至自己掌心之时,怔愣在原地。

绣娘本当是昨夜的雨水未干。

但此刻,掌心处的湿濡尚温,映在那一斜光下,竟显出妖冶的朱红。

她有些颤抖地望去,却见自己方才爬起的方位,瞧不见半块碎石。

那处只有被夕照映得发红的、染血的银盔。

绣娘是怕的,但还是强忍着,没叫出声来。

只因她隐约听见,似是有男人压抑的低喘声。

她小心翼翼爬近了些,就着那斜光,隐隐看清了那人全貌。

那是副极好的容颜。

玉白的面,凌厉的眼。鼻挺而秀,菱唇殷红而性感,透着几许女气,却难掩骨相朗硬。

他鸦发以兽冠高束,一路散至腰侧甲胄,瞧他的装束,绣娘猜,他大抵是军人。

只这会儿,他一双眸紧闭,凌眉也紧蹙在一起,似乎已经昏迷了。

绣娘便壮着胆子,又凑近了些。

这才瞧清,他肩上竟还钉着数支箭矢!

…难怪方才好似听见了闷哼声。

绣娘忙将背筐取下。

寻了半晌,虽有平日敷扭伤用的草药,可除却那只山鸡,唯剩下包鸡用的绢布。

但面前这人,若再不处理好伤口,可就不只是昏迷这般简单了。

绣娘攥着包鸡的布,蹙眉思忖了良久,终于下定决心。

她小心翼翼凑至那人身前,低声道:“抱歉,你先将就一下。”

不知那人意识是否尚存,但绣娘终是用那块绣布粗略为他包住了伤口。

怕包鸡的布不干净,绣娘还扯下自己一条衣料,垫在了里侧。

做好这一切,她又将地上染血的断矢小心埋入了土中。

她还有夫君,断然不能背着一位男人回到家中。

绣娘背起编筐,仔细地拭去男人颊边的鲜血,道:“你再撑一会,我马上就为你带药来。”

昏暗中,女子细弱的身形逐渐消散于竹间。

*

因路上耽误了时间,等绣娘到家时,日头已经完全降了下去。

才推开门,屋内便传来沈母尖锐的声音。

“怎的这般晚?”

绣娘将背筐撂下,取出山鸡仔细地洗净,应道:“路上有些黑,便走得慢了些。”

屋内嗫嚅了声,绣娘未听清。

夫君回家虽经乡,但却不走林路,通常是搭渡船归家的,所以要花更多时辰。

绣娘想着,先将鸡烹上,自己便去为那人送药。

屋内又传来话音:“可带了鸡?再蒸些黍窝吧,我吃腻了粥。”

才将鸡同佐料置入锅中,绣娘便又取了捣臼,匆匆磨着米粉。

她垂眸,轻声回应了句:“好…您再多等会。”

屋内又是一阵嘟囔声。

将粉和好了水,揉成团,荫在了竹笠下,绣娘便匆匆进了里屋。

她寻了几包曾晒好的草药,收进背筐,便朝门外走去。

沈母又尖着嗓子唤她:“你还去哪?”

绣娘将几块绣布折好,有些心虚的应道:“…马大娘那忘带去一托,我先送去。”

屋内便传来低低的哀怨,“惯是个粗心大意的!”

绣娘没应,只加快了往林中去的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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