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
翠奇山畔 先王猎宮
“上帝保佑，您终于醒了！”
看到医疗舱里的人睁开眼睛，管家先是一怔，随即果断转身离开房间。沉闷的脚步声随着旋转木质楼梯逐渐清脆，年迈的老绅士迫不及待地将这一喜讯告知他的小殿下。
刚到帝都的时候，鲁恩斯尚未成年也未婚娶，没有正式承袭爵位的他被父皇安排在先王狩猎的行宫。
对于那位祖父，鲁恩斯知之甚少，甚至和侯雷因所有的年轻人一样，仅从教科书中的只言片语勾勒出一位前半生丰功伟绩，晚年穷兵极武的暴君形象。
鲁恩斯曾在学校的图书馆读过一本精神病学的著作。整本书长达40万字，结合史料和实验论述了奥尔科特王室在长达千年的近亲联姻中形成了稳定的基因缺陷。
用通俗的话来说，历任奥尔科特王室成员之中，精神类疾病的发病率相当之高。那本书的作者最后得出一项惊世骇俗的结论：乔纳二世晚年嗜杀成性极有可能是因为饱受精神分裂的痛苦；继而推断侯雷因帝国也会因为统治者携带这种疯狂的基因带领他的子民走向无法挽回的深渊。
学院里竟然还保留着这样的书籍简直是罪大恶极，而饶有兴致阅读完全本而没有上报的鲁恩斯同样犯有知情不报之罪。在得知祖上都是神经病后，他的心理负担竟然纾解不少。
不管如何，对鲁恩斯来说，先王的猎宮地势隐蔽，又毗邻军事学院，确实是一个合适的居所。
“好，我马上回来。”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得知修捷苏醒，鲁恩斯再也没有心思训练，随便扯了个腹痛的理由就向侍卫长告了假。
“殿下，您应该更加勤勉才是。这样下去何时才能…”瑞谷侍卫长难掩脸上的失望，一位轻佻、毫无责任感可言的皇子将来如何庇佑一方子民呢？
“我会的。”鲁恩斯今天明显心情很好，甚至理解了忠言逆耳的古训，虚心接受了瑞谷的教导。
假期已至，参与庆典仪仗的学生除外。鲁恩斯这几天一直往返与学院和府邸之间，除了训练，他几乎回绝了所有的社交活动，只为尽可能地陪在修的身边。
*
“殿下，您回来了。”修听到那位辛勤的老管家如是说。
紧接着就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这次明显是个年轻人，脚掌未踏实地面又快速抬起。还未等修从封闭的医疗舱里脱困，鲁恩斯那张英俊的脸就已经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鲁恩斯欠身伏在修复舱上，隔着透明遮罩温柔地看着对方：“这次你睡了很久呢。”
“咚。”修用指节敲了敲隔板，示意对方打开仪器。
鲁恩斯轻轻摇头，满脸写着为难：“我知道你现在很想出来。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再等等，等你的情况完全恢复，我才能安心。”
接着鲁恩斯对着操作台输入几项指令，舱体侧边旋出的针剂强势注入修的脖颈两侧。
“你在搞什么鬼……快点打开！”冰凉的液体顺着经脉流淌，昏沉感顿时席卷全身，修一张嘴，粘稠的修复液就迫不及待地灌入口腔，他只能用力地拍打着舱罩。
“别说话，也不要尝试反抗。”鲁恩斯手掌抵在修复舱上，语气也跟着急促起来，“跟着我慢慢呼吸，你会重新适应这一切的。”
有一瞬，修觉得鲁恩斯的表情很奇怪，这让他起了逆反心理，更加用力地捶打着遮罩：“咳咳…鲁恩斯，我艹&*…你#**！呜…咕噜咕噜……”
“稍微恢复点精神就又开始不乖了，说脏话可不是绅士所为。趁这个时间，不防来检验一下我的语言学习成果如何？如果对的话，你就眨眨眼。”鲁恩斯身子微微前倾，“卡萨腊八瓦罗西奇卡……这句话的意思是‘你这个恶棍，老子要宰了你’，对吗？你们那的基础语法结构是主语在前吗？如果与帝国语结构雷同，我学起来应该很快。”
“咚！”
修没有说话，固执地用膝盖一下一下用力撞击着透明遮罩。
“咚！咚！咚！”
“你别这样。”鲁恩斯红着脸别开视线，同时再次确认修复舱的封闭性，“很抱歉，再忍耐一会好吗？我现在不想对你做太过分的事情，所以你必须老老实实地待在里面，这对你我都好。”
“等到庆典结束后，我就放你出来。我们一起回马赫士郡，好不好？这里太不安全了，我很惶恐。”
鲁恩斯又对修安抚了几句，但修只想着赶紧从这该死的容器里出来，根本没心思听。直到管家扣响房门，说是玛丽安小姐造访，鲁恩斯才跟着一起离开。
房间里寂静得可怕，只有医疗器械滴答的电子声，修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是光/裸着躺在修复液里的。他慢慢蜷缩起身体，垂下的头颅驱动着脖颈贴着胸腔，双手抱住膝盖，模拟着胎儿在母体中的姿势。
地下演武场内，与拉蒙德精神共调的时候，修也看到了那一幕——
爆炸后的太空舱，散乱的胎心在绿色的粘稠液中搏动着，发出无声的呐喊。
*
鲁恩斯关上房门，双手抱臂看向对面的少女：“玛丽安·邓恩小姐，你最近很清闲吗？如果没事的话，最好还是不要三番两次来我的府邸。你应该知道，身为公爵大人的贵女，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的邓恩家族的政治倾向。”
玛丽安罕见地没有使用任何敬语和寒暄，开门见山：“你知道吗？克莱马蒂斯恋爱了。”
鲁恩斯没有接话，引着玛丽安来到会客厅。这时，管家也早已准备好休憩用的咖啡和甜品。
“恋爱？听起来不是坏事。”
鲁恩斯气定神闲地搅拌着手里的咖啡，端起来抿了一口：“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我看起来是那种独断专权的兄长吗？马蒂斯是成年人了，她若是遇到心仪的对象，我第一个举双手赞成。”
玛丽安摇了摇头：“果然是有其妹必有其兄。该说是马赫士郡的风水养人吗？恋爱脑的生长速度简直比防风草还快。我是真的很好奇，到底怎样一位传奇的人物能俘获傲慢如殿下的芳心。“
“不如今天正好向我引荐一下那位，如何？”
鲁恩斯挑了挑眉，淡淡道：“他的伤还没好，今天不合适。”
此时，天花板上层传来一阵“咚咚”的击打声，玛丽安连带着眼皮都被震得跳动：“你对他做了什么？”
鲁恩斯也看出了玛丽安的怀疑，平静地说：“在阁下眼中，我就那么粗鲁吗？估计是我养的猫在翻跟头。前几日在山上偶然捡到的，野性未驯，拆家得厉害。”
“山上野兽众多，一只小猫能在险恶的环境生存想必自有它的本事。既然本性难改，殿下还是不要强求为好。”玛丽安瞥了一眼楼上，没有拆穿鲁恩斯拙劣的谎言。
“说起危险…你就一点也不担心马蒂斯吗？她最近总是躲着我，一问起她那位热恋的男友，就支支吾吾眼神闪躲。你应该比我更了解的，她向来心思单纯，我担心她被帝都那群花花公子欺骗感情。”
鲁恩斯就是再迟钝，也看出玛丽安对克莱马蒂的关心远远超出了友谊，他眯起眼睛：“我会考虑替你询问马蒂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不过你别抱太大希望，我总归是站在她那边的。”
玛丽安轻轻摇头，似乎不愿袒露太多自己的个人情感：“好了，接下来说正事。想必殿下应该已经知道了吧，霍特集团今日向公众发布了赫福特街地下建筑坍圮的事故检验报告。首席执行官罗德·霍特引咎辞职后就消失在公众视野了。现在是研发中心负责人基恩·赫目暂代其职。”
“霍特多半是受人胁迫才卸任的。根据我这边的情报来看，他最后的行动轨迹是在侯雷因与埃伦国的边境一带。如果真的让对方逃到邻国去，大家以后是真的没好日子过了。”
“放轻松，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边境一带均是穷凶极恶的暴民，说不定对方的尸骨现在已经被食人族分食殆尽了。再者说，霍特只是个投机的商人，掌握的核心技术有限，就算真的逃到埃伦国，短时间也发展不起来。”鲁恩斯随手递给玛丽安一份最新的《帝都日报》。
“你看——集团新任总裁基恩·赫目宣布与第一智者卡迪·曼戈尔达成战略合作，计划开展“高智普世”项目，目的让智者的光辉洒满帝国每一片角落。”
鲁恩斯故作轻松地一笑：“有这些理想主义者的存在，我们的帝国离完蛋还远着呢。”
玛丽安显然不认同鲁恩斯轻佻的论调，言语中隐隐带着怒意：“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的？殿下以为是谁迫使霍特叛逃？看来殿下刚来帝都，似乎对那位大人的手腕还不太了解。借题发挥已经是最仁慈的方式了。一年前，瓦伦议员曾因不满条例在议会上直接指出奥尔德林对帝国的控制是独/裁。然后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瓦伦甚至还没来得及完整说出那个词，就被身后的卫兵当场割断喉咙。当晚，瓦伦一家就从海因德的常驻人口名单上消失了。”
这不是鲁恩斯第一次了解到奥尔德林的做事风格，但他还是从玛丽安平静的叙述中想象到当时人人自危的氛围。鲁恩斯耸了耸肩：“瓦伦不过是想通过死谏的方式博得下任选举翻盘的机会而已，在我看来不过是求仁得仁的选择罢了。如果说整个事件中有谁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也只有瓦伦本人了。决心做扑火的飞蛾之前，最好不要成家立业，免得牵连无辜的家人。”
玛丽安忍无可忍地站起来：“殿下还要继续装傻下去吗？瓦伦并不是个例……您的几位叔叔、我的表兄……很多人都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面对玛丽安的诘问，鲁恩斯淡淡开口：“这句话同样回敬给玛丽安小姐以及您的父亲。公爵阁下明知触犯奥尔德林的铁血手腕会有怎样的后果，却屡次引诱我与你们共沉沦，请问届时又是谁来承袭那位大人的怒火？”
鲁恩斯继续搅拌着已经混为一体的咖啡和牛奶，平静道：“让我猜猜，邓恩家族明哲保身了百年自然不会公然对抗那位，这时候一位新居民与旧时代结合的杂种是再合适不过的替罪羊了。生于争议，死于非议，听上去又够那群三流传记作家发一笔横财了。”
沉默了片刻，玛丽安忽然开口：“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赢了呢？如果赢了，你会是最合适的统治者。”
【您之存在对于整个帝国来说，相当碍眼啊。】
演武场上，那位刺杀者也是这么对鲁恩斯说的。从小就眼睁睁看着母亲被各方势力裹挟着身不由己，他又怎会不知道自己的出生就是新旧统治的调和产物。
鲁恩斯挺直腰背，交叠相握的手暴露了主人内心的波澜。谈话之际，大厅内悬挂的钟摆发出古朴的响声，窗外落日黄昏隐入山峦，留下一片橘红。背对着残阳的俊美青年忽然痛苦地捂住脸：“如果说我害怕呢？”
鲁恩斯暴露在空气中的下颌微微颤抖,说话的声音也带了几分哭腔：“我只是个怯懦、自私且卑劣的普通人，我也会害怕。得到我的亲口承认，你们失望了吗？满意了吗？！”
玛丽安看到鲁恩斯眼眶中的泪水，有些意外。“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别再说了。任何的安慰对我来说都是徒劳！”鲁恩斯快速眨了眨眼睛，又挤出几滴眼泪。
钟声又响起，管家再次出现：“晚餐已经准备就绪，还请殿下和小姐移步至餐厅享用。”
鲁恩斯此时还未从情绪失控中恢复，依靠在沙发上疲惫地揉搓着太阳穴：“不用了，她不饿。”
“我确实还有事情，今日多谢殿下款待。希望下次能见到您那位娇弱的另一半。”玛丽安微微颔首，临走之际在鲁恩斯耳畔留下一句话，“总而言之，父亲嘱托我向殿下转达，一个月后的庆典，请务必小心身边的任何人和事。”
“我会注意的。”鲁恩斯俯身亲吻了一下玛丽安的手背，仿佛刚刚崩溃失控的不是自己一般。
*
到了晚上，修意识朦胧间察觉到修复舱被人打开了。或许是因为白天的药剂，他现在四肢提不起一点力气，只能任由那人穿过胳膊将自己悬空抱起。
明明是反击的好时机，修却躺在柔软的天鹅绒铺设的床上只想睡觉。
高等植物纤维、马尾毛和克雷斯山羊毛填充的床垫，松木、水青冈制成的床架上细至每一处纹路都由单独的工匠雕刻而成。柔软宽大的枕头、留声机里舒缓的音乐还有若有若无的熏香都是上好的麻醉剂。
……除了头是沉重的，其他一切都仿佛置身云间般轻盈。果然良好的物质环境会让人变得软弱。
忽然，一阵丝帛摩擦的声音传来，温暖的体温紧紧贴了上来，修下意识想躲，却被对方强势地扣在怀里。
“你知道吗？一个人睡在这里的时候，我总能听到啜泣声。仆从们说是以前被先王凌虐至死的亡魂发出的哀鸣。不过这几天很安静，也许是因为你在我身边。”
鲁恩斯下巴搁在对方单薄的肩窝上，紧紧搂着他的腰，语气带着点迷离：“修捷，我没有什么大的志向，只想带你一起回乡下的庄园，过平静而又乏味的生活。这也有错吗？”
温暖而又潮湿的鼻息萦绕在耳畔，修被蹭得有些难受，下意识发出一声轻哼。微弱的声响果然招致了对方更加急促的呼吸。修不知道平静乏味的庄园生活具体是什么样的，也不知如何回应，只好仍旧闭着眼睛装睡。
直到身后传来绵长平稳的呼吸声，修才勉强抽出早已被压麻的手臂。他看着月光下的翠奇山峦，满脑子都是：
“上哪给萨金特弄一台机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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