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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08

周五眨眼即至。

公司要求全体员工盛装出席傍晚的聚会。

对于其他部门的同事而言,这一晚无关紧要,最多只是在聚会上推杯换盏,慰劳一下辛勤工作了一周的身体。

但对创意部而言,这一晚非常重要。新官上任,自然会把工作理念渗透到团队内部,大家免不了要适应新节奏。胜者是谁,花落谁家,他们私底下讨论了多次,却没有得出结论。

去酒店前,向榆要求叶然换一身行头。

“拒绝黑色!种种迹象都表明你会胜出,你得打扮得靓丽一些。”

向榆打开衣柜,取出一条香槟色鱼尾裙,前面开叉,行走时正好露出修长的美腿。

“然姐,这条裙子最适合。”

裙身点缀了璀璨的亮片,向榆想,等到叶然款款上台,全场的灯光都将集聚在她身上,而叶然会像一条闪闪发亮的美人鱼一样,夺走所有人的惊叹,男士们会垂涎不已,暗想得此佳人,夫复何求,女生们则羡慕又嫉妒,同时质问上苍,到底给叶然关上了哪扇窗?

叶然换好,向榆连连“Nice”。

她又选了一双裸色细跟凉鞋,一对白金流苏耳环。

“装备要齐全,今晚,你将是最耀眼的一颗星。”

任由向榆给自己弄头发时,叶然惴惴不安:“万一......”

“哪有那么多万一?”向榆熟练地用卷发棒把长发烫成大波浪,“无论收获多少荣耀,都是你应得的。”

叶然走出工作室,和劲敌迎面相遇。

白浔也换了一身行头,只不过样式相对简单,一字肩纯黑连衣裙,没有项链做装饰,露出漂亮的锁骨和纤细的脖颈,下摆只到膝盖,脚上是一双黑色高跟鞋。

四目相对,两人同时怔住。

叶然想,白浔一向不喜欢穿裙子,今晚整这么一套,想必是准备好了在万众瞩目下登台发表获胜感言,可惜,她要失望了。

白浔的思绪飘飞到了许久以前。高三,4月30号晚上,叶然在电话里说:“我会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见你哟,你一定要在公园里等我......”

看着眼前这个艳光四射的人,白浔心里涌起一股躁动,她想冲过去吻她,再一拳打晕她,调过来也行。

两人相视无言,向榆出面打破沉寂:“然姐,滴滴到楼下了。”

酒店里灯光闪烁,音乐声震得人脑壳儿疼。同事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喜笑颜开。

叶然一进大厅,就碰上宋焘。

象征性地握了握手,叶然开门见山:“收到答复了吗?”

“还没有。”宋焘也嫌乔禄磨叽,“说好的下午五点前敲定,又推到了晚上,说是还要开会商讨一下。不过,”他强调,“乔总承诺,最迟今晚八点会给出明确答复。”

八点。叶然看了一眼悬挂在墙壁上时钟,还剩一个半小时。

在这90分钟内,远在另一座城市的一场会议将对她的职业生涯产生重大影响。推她更进一步,或者将她坠入深渊。根据目前的信号,前者的可能性更大。可她丝毫不敢放松。不等宋焘当众宣布新一任创意总监是她,她都无法安心。

“我......”叶然想说,“我不想输”,但视线与宋焘眼袋下垂的豆豆眼相触,她选择把真实想法隐藏,“我看了另外四份提案,各有亮点。”

“你的最好。”宋焘直言,“综合考量下来,这一次,你的设计最适合N。”

叶然回了句“过奖”,脸上情不自禁露出笑容。

宋焘感慨:“归根到底,是我慧眼识珠,你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

叶然大三那年,和方可逛校园招聘会,又在方可的撺掇下递了一份简历,没想到通过了M的初轮筛选。

进入面试,对面坐着四位面试官,她没有料到阵仗这么大,太过紧张,半个小时的问答,磕磕巴巴又哆哆嗦嗦,表现得相当差。

叶然没有报希望,可一周后居然收到了“面试通过”的邮件。M邀请她做兼职助理。当年,她的直系上司正是宋焘。

八年前的M是真正的血汗工厂,普通员工上六休一,晚上不定期加班。作为公司的一把手,宋焘全年无休。

叶然周内上课,周六周日去实习,整天忙得焦头烂额,好在月底能得到一笔可观的薪资,可以慰藉她劳累的心灵。

她太喜欢用劳动换取报酬的感觉,不再从白桐手上拿钱,不再依附于别人而活着,用辛苦所得给白桐买礼物,让她无比自豪。

由于叶然实习期间表现良好,毕业后直接转正,宋焘让她组建自己的创意团队,但头衔还是初级策划。

后来她才知道,力排众议录用她的,正是宋焘。而其他三位面试官,并不看好她。

念着这份知遇之恩,她对宋焘一向心怀敬意。

“你是我看着一步步成长起来的,你发展得越来越好,我很有成就感。”宋焘笑容满面,“好好享受今晚的聚会吧。”

叶然步入会场,里面摆了六十多张圆桌,每桌10个座位。许多人向她投来赞许的目光,她保持微笑,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目送宋焘走向白浔。

“在想什么?”宋焘坐在白浔身旁,“怀念英国的生活?”他自说自话,“M虽然没有你的前东家出名,但在国内也是响当当。”

去年国庆,宋焘去欧洲度假,在一家咖啡店刷到一条采访,创意师年轻时尚,操着一口流利的英文,面对镜头阐释设计理念。

那支香水广告令人耳目一新,他环顾四周,恰好看见创意师就坐在店内,便上前打招呼,聊了几句,图穷匕见,许以高薪,把人挖了回来。

“既来之,则安之。”白浔说。

“这就对了。”

宋焘端起酒杯和白浔碰了碰,见白浔没有要和他闲聊的意思,留下一句“玩得开心点”离去。

员工个性十足,整天摆着一张“生人勿近”的冷脸,宋焘并不介意,他在意的是才华,以及这份才华带来的经济效益。只要白浔面对客户的时候举止得体就行了。他有自己的用人原则。

手机铃响,宋焘按下接听键,周围太吵,影响通话质量,他走去外面,穿过人群时,视线扫到两人。

叶然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宋焘的眼神告诉她,对方是乔禄。这通电话结束,她和白浔的本次竞争将尘埃落定,她将被唤上演讲台,接受创意总监的任命,或者......不!不行!她忍受不了另一种结果。

叶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她的手在颤抖,她的嗓子过于焦渴,她又倒了一杯红酒,一口气喝完,还想再喝,却被拦住。

“然姐,现在还不是痛饮的时候。”向榆神情愉悦,“当心喝多了上头,一会儿在台上语无伦次。”

“说得也是。”

叶然尴尬一笑,转头看向白浔,愤愤,这种时候,竟然还有心情睡觉!

白浔在闭目养神。

周围的环境越嘈杂,她越沉得住气。不想社交,懒得说话。这张桌子摆得偏远,目前只坐了她一个,她乐得清净。

一只咸猪手按在了肩上,白浔眉头一皱,看向主人,却又一愣。

“干嘛坐在这么犄角旮旯的地方?”

“我乐意。”

“这可不是你的风格。”叶然端起酒杯,“我来陪你喝两杯。”

“我要开车。”

“哎呦喂,看来是我不配了。”叶然阴阳怪气,“老宋敬你,你就喝,我敬你,你就不能找个代驾?”

“少哔哔,我不喝!”

说话间,宋焘返回了会场。

叶然收起脸上的戏谑,却见宋焘避开了她的视线,也没有看向白浔,而是神情严肃、大步流星地走去另一边。

那里坐着另一位创意副总监,公司内部预演时筛掉的三份提案中的其中一位负责人。

怎么会这样?叶然心一沉。

白浔也分外惊讶。

两人目光相触,叶然想,我不希望你赢过我,但也不希望你输给别人!

白浔兴致缺缺,最后的角逐不在她和叶然,这场游戏,对她而言,已经无足轻重。

音乐声暂停,宋焘拿着麦克风走到台前,叶然的脑袋嗡嗡响。剧烈的忐忑让她又喝了一杯酒。超量了,不能再喝了,可她控制不住。

她想握住白浔的手。

以前,每当她焦躁不安,就去白浔身边找勇气。她总能让她沉稳下来,即便一言不发,两人只是背靠背坐着,烦乱的情绪也会烟消云散。白浔像一根定海神针,有她在的地方,她总是感觉无比安全。

可她又时常不服。

白浔凭什么镇定自若?这样显得她很弱。两人同年同月生,生日仅相差两天,年长一点的她反而是需要被照顾的那一个,她接受不了这种落差,于是故作强悍,拒绝那只伸向自己的手。

叶然在微微发抖,白浔犹豫了几秒,假装没有看到,继续闭目养神。

宋焘的声音在四处回荡:“我荣幸地宣布,本次获得N青睐的策划案出自......”

为了制造悬念,他特意稍作停顿。

叶然的胃里翻江倒海,一,二,三。三秒后,还没听到宋焘宣布结果,她握住酒杯,几乎要把这透明的玻璃杯捏碎。

“她是本公司的优秀员工,”宋焘话锋一转,介绍起获胜者来,“她的脑子里储藏着数不尽的奇思妙想,我相信,创意部在她的带领下,将蒸蒸日上,再创辉煌。接下来,让我们有请......”

宋焘的废话太多,白浔忍不下去了,想塞上耳机听音乐。

就在她拉开手提包的同一时刻,麦克风发出一阵滋滋啦啦的噪音。

宋焘调整节奏:“白浔,请你上来。”

刚才他接了两个电话,除了乔禄的结论,还有一个是另一位创意副总监给他闯了点祸,此刻不急于处理。

“有请白总监上台。”宋焘又说。

什么?白浔?叶然的心先是一喜,接着狠狠一痛,像被一把匕首刺中。

灯光适时地打向白浔所在的圆桌上,叶然也被光芒笼罩着,众目睽睽下,她感觉自己像被扒光了衣服丢在人群中,那些目光不再充满赞许,而是变成了讥讽、嘲弄、幸灾乐祸,甚至夹杂着肆无忌惮的挑衅。

光鲜靓丽的美人鱼不复存在,在这个光彩夺目的角落里,只有一条发烂发臭的死鱼,它一败涂地,连饱受凌迟的资格都没有。

白浔错愕地看了一眼身旁,等到宋焘第二次邀请她上台,才迈开脚步。

叶然望着白浔的背影,她知道许多人在看着她,在等她做出反应。

“要优雅,要端庄,控制住眼泪,更不能歇斯底里。”

她在心里默念着,挤出一丝微笑,送上掌声。

音乐奏响,大屏幕上滚动播放白浔的照片,她来的时间短,素材有限,但剪辑师还是在开会、团建、伏案工作中找到了合适的材料,画面最终定格在她的沐浴乳广告上。

宋焘做事,从来都面面俱到。五位创意副总监他都预备了祝贺词,谁会落败,在他眼里,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和N敲定合作。有那么一瞬,短短的一瞬,他觉得有些对不住曾经的小助理。

事实上,一个月前,宋焘决定以N的订单一锤定音,仅仅是一场突发奇想。

然而,身为M的话事人,朝令夕改是大忌。

目视白浔从宋焘手里接过麦克风,叶然僵笑着端起酒杯。

一杯,两杯,三杯......她想醉死在酒精里。

向榆猫着腰穿过空地,坐在叶然身旁。

“然姐,你还好吗?”她小声地命令,“不许再喝了!”

“OK。”

叶然将杯里的液体一饮而尽,看向台上。

白浔正容光焕发地站在大屏幕前,掌声像婚礼彩屑一样洒遍她全身,五颜六色的小彩灯照在她光滑细嫩的肩上,她美得不可思议,一举一动,都勾魂摄魄。

叶然只看到白浔的嘴巴在动,但听不到任何声音,她的思维突然停滞了。

她的胃在疯狂叫嚣,舌尖泛起酒水的酸味,她仿佛看见自己正站在一口深井边摇摇欲坠。

终于,她一头栽进去,里面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恐怖。

出口在哪里?叶然四处张望。

白浔的讲话简短干脆:“感谢公司的信任,我会再接再厉。与N达成合作,是团队成员共同努力的结果。希望小伙伴们今晚玩得开心。”

她说着,便见叶然急匆匆地跑向场外。

向榆追了出去,在大厅撞上方可。

“我去照顾她。你回去吧。”方可说。

叶然卯足了力气往前跑,她要远离这家酒店,远离这些熟悉的面孔,远离不属于自己的掌声和赞美。

恍惚间,她的耳边响起斥责:“你看看你,你哪一点比得上阿浔?吃同样的饭,上同样的课,她怎么就学得又快又好?你能不能多用点心?我对你太失望了......”

和以前一样,她几乎耗尽了全部心力,还是没能赢过白浔。那些郑重其事的承诺,终究成了笑话。

街上人来人往,流浪歌手弹着吉他唱情歌,几个中学生勾肩搭背地凑在一起,公交站台边,一对情侣吵得不可开交,女生扇了男生一个耳光......

日子一如往常,叶然想,可我的生活刚刚炸成了七零八落的碎片。

每一块碎片中,她都能看到叉着腰的白桐和众星捧月般的白浔,她们并肩站在一起,像两根刺,深深地扎穿了她的双眼。

方可紧追其后,逐渐力不从心:“夭寿了,她要把我累死!”

眼看着叶然跑到了街对面,红灯亮起,他喘着粗气等待90秒。

微信弹出消息,方可发语音:“没事,不用担心。”继续跟上。

酒店里,向榆像只耗尽了电池的机械玩具一样呆坐在座位上。

这个结果出乎她的意料,几个小时对前叶然说的那些话犹在耳畔,感觉格外讽刺。

为什么会这样?

她和白浔没有私仇,只是心疼叶然的付出。

“这垃圾公司不值得,垃圾老板想一出是一出,然姐应该另谋高就。”向榆满腹牢骚,掏出手机,把不满倾诉在微博上。

一缕清香萦绕鼻息。春风得意的新官坐在了她身旁。

“小鱼,前天你谎报军情。”

“有吗?”向榆翻看了一下聊天记录,“抱歉。”

前天,把叶然的住址发给白浔时,向榆附加了说明——白副总监,然姐好像又昏倒了,情况紧急,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当时太害怕了,没有注意措辞。”

向榆心想,反正你也没有赶来,谎不谎报,还重要吗?

“你似乎闷闷不乐的。”白浔说,“有烦心事?说出来,没准我能帮帮你。”

“没有啊。”向榆嘴硬。

两人轻轻碰了碰酒杯,向榆想,有方可在,叶然会安然无恙,继而八卦心战胜烦忧。

“方便透露一下你和然姐的恩怨吗?”

“你说呢?”白浔挑一挑眉,“然姐跟你说了些什么?”

“她只说你们高考前闹掰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向榆好奇得不行,“你们因为什么而闹掰的?”

“小鱼。”白浔顿住。

“嗯?”向榆问,“怎么了?”

“好奇心害死猫哦。”白浔笑着揉一揉向榆的小卷毛,“你当心点儿。”

向榆懵圈了两秒,“且”一声:“我好怕!”打探不到八卦,她改换问题,“你擦的香水是哪个牌子的?”

“不告诉你。”白浔见向榆满脸写着“悻悻”,“回头送你一瓶。”

“啊?”向榆又懵圈了两秒,“不用不用,你告诉我牌子就行了。”

她想,白浔一身名牌,用的香水想必也极贵,估计一瓶能抵过她半个月的工资,无功却受禄,交情又一般,不合适。

“别客气。”白浔起身去卫生间。

会场内时不时有同事向她祝贺,她疲于应对,加上酒杯里挂羊头卖狗肉的可乐已经喝完了,没有第二瓶伪装品,索性去酒店外面透透气。

街上灯光璀璨,迎面走来的人,很多都戴着耳机,表情严肃,仿佛心里装着几斤的不如意。

这座城市太忙碌,无暇搭理某根浮萍起伏的心绪。

白浔登录APP,回复:最近太忙了,会抽空更新的。又问,你的漫画怎么也不画了?等着看呢。

刚到伦敦的岁月,她除了学习便是兼职,生活十分单调。某天心血来潮,在网站上写了一篇《夜游唐宁街》的随笔,发布的时候忘记设置“仅自己可见”,没想到很快就收到一条评论。

读者御今是个温和的人,字里行间尽是赞扬和鼓励。她受到鼓舞,隔三差五上传几段文字,记录日常,或者抒发一些不痛不痒的人生感悟。

御今篇篇都去留言,久而久之,两人熟络,成了心照不宣的“线上好友”。

御今说喜欢画漫画,她便鼓励对方把作品传到网上。

起初两人都只有彼此一个粉丝,时间久了,积累起一批固定粉,三天两头被催更。

相逢于微末的感情,总是让人动容。白浔珍惜这段缘分,每次打开APP,总要率先查看御今的留言和动向。

一个身在伦敦,一个身在墨尔本,隔着辽阔的大洋和高耸的山脉,两颗心的距离却无限近。同样背负着难以愈合的创伤,虽然没有深扒过具体怎样受的伤,但同样在青春里彷徨又迷茫,相同的年纪,差不多的遭遇,会让人不由得放下戒备。

让白浔羡慕的是,御今有个黏人的发小,所谓“讨人嫌的家伙”“撕不掉的狗皮膏药”。

“长路漫漫,孤身岂不寂寥?有人愿意陪你走一段路,很好啊!”她曾经这样劝慰。

如今她回到了国内,而御今的定位还在墨尔本。退出APP前,白浔叮嘱:秋天风凉,注意保暖。

微信收到一段语音。

方可气喘吁吁:“跟丢了!真踏马邪门,红灯全让我给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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