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冷冬。
皇城下一如既往的热闹,车水马龙,赶着年节排起长队,长安街从南到北,开满了各式各样的铺子。
红灯笼上贴一张福字,烧得整个冬都带上几分暖,小人儿手里拿着风车,奔跑在大街上,带起一阵细小的漩涡。
鸿雁划过苍穹,划出一道弧度,直飞进朱墙碧瓦的紫禁城中。
朝堂为首站着一位黑衣黑袍的青年,长身玉立,手里握着个金色香炉,冷白的手指似乎下一秒就能融进雪中,可再仔细凑近一看,就能看到他眼底浓重的青黑色,整个人周围的气压都是沉沉的,如同一片漆黑的乌云,让人自觉避让三分。
高郁之半阖着眼,昏昏欲睡,耳朵里却还习惯性地分神在听人说了些什么——
“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不过是个下贱胚子,给了他诸多好处还不满足,下一步岂不是要有不臣之心!”
“这慕然……”
“这冷月楼……”
高郁之的眼皮快合上了,听到“慕然”两个字又立刻醒了,他在袖子下拧了一下大腿,痛意让他清醒了几分。
他昨天通宵处理了皇帝留下的奏折,没批完又被拎过来上早朝,已是十分困倦,那臣子越说越兴奋,又离高郁之最近,到激扬处直接扯起高郁之的袍子。
“护国公,你说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高郁之一个激灵,硬是被他吓醒了,抬起头看皇上,皇帝单手托腮,低垂着头,看起来比他还困。
他知道萧景容昨晚从偏门离宫,又去了绣鸢楼里眠花宿柳。
皇帝比他还要大两岁,却一直是少年心性,又有他护着,总也长不大。
他不着痕迹地推开那名激愤的臣子,不轻不重地扫向朝堂上那躲闲的皇帝,语气平和地开口问:“陛下?”
“啊?”
萧景容感觉后背一寒。
皇帝和高郁之是老交情,小时候萧景容和高郁之都不受宠,被塞在一处做一对苦命伴读,得亏高郁之步步筹谋,先一步发动兵变,杀了太子,才扶萧景容上位。
他自己也从被架空的护国公世子,变成了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护国公。
千帆过尽,高郁之以为自己可以功成身退,却因为萧景容这烂泥扶不上墙的玩意儿天天加班加点的批奏折、处理政务,连媳妇都见不到几面,只能用苦不堪言来形容。
如果能在衣服上写一句个性批语,他一定会写:尊重臣子命运,做臣子也有情,做臣子也有爱。
萧景容理了理衣摆,坐正身体:“咳,说的对,这些个江湖草莽剿了一波又一波,明明父王在的时候已经大规模清绞过了,才短短十几年又卷土重来。”
他一拍大腿,“尤其是这个慕然,江南都快成他家了!”
高郁之暗暗翻了个白眼,在心里小声嘀咕:“就知道说这些没用的。”
群臣激愤,几个老头挥起袖子,唾沫星子在大殿上乱飞。
“当江南什么地方!他冷月楼的老巢吗?”
“还是请护国公出马!”
“杀杀他们的风头!”
萧景容抬眼,看着高郁之,眼底三分讥诮,两分调侃,剩下五分颇有点天真又事不关己的意思:“郁之,你这两天就着手处理处理这些事吧,反正他们也不可能就逮着今天反了,朕乏了……”
他打了个哈欠,懒洋洋暗戳戳伸了个不动声色的懒腰,起身居然要走。
高郁之目光阴沉地追着萧景容,咬了咬牙根。
他现在是真有点想给皇帝一耳光!
其实高郁之的心思本来本也不在这事上,慕然和他从未见过,却已经是多次交手,彼此都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尤其是慕然还喜欢公开挑衅,导致高郁之对此没脸没皮人的容忍度格外的高。
慕然今天在青楼唱曲儿以护国公为题,明日出游编了束花又说要送给护国公。
从江南流传过来的话本子,多得是慕然编排高郁之的段子,一会说高郁之心黑手狠,如果遇上,必要领教高招。
一会儿又拿高郁之打趣,说护国公长相白净,颇有面首之风范。慕然周围那些个五大三粗的江湖草莽听了,便有人附和打趣,说:“不如把护国公大人娶回家,温床暖榻,岂不是别有一番风味。”
高郁之一概不理,把对方当个屁放了。
他舒一口气,感觉心口隐隐发痛,胸中也有一股气积压不散,但却还是道:“臣遵旨。”
心里却在骂:“他妈的这狗皇帝明明说好了给我放假,我的合法假期!!”
“我还要陪老婆,多久没见了,空了那么长的假就等着去见老婆!”
“老婆来的信都来不及回,有些人倒是好意思眠花宿柳,不干正事,圣贤书全部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他心里已经滚过无数条腹诽,面上却依然是八风不动,端得是一副森冷煞神之姿态,无不让人心折。
世人对高郁之,毁誉参半,多有忌惮,朝堂上这些人,高郁之不用看都知道他们怎么看自己。
他不太在意,也懒得再解释了。
去年京城也是这样下雪的时节,慕然在午门砍下了上一任太子的人头,高头烈马,长刀森寒,人头悬于长街示众,落下个血腥不详的名声。
他在京都本就恶劣的名声上甚至增添上些诅咒色彩,一些民间流传的话本里甚至说高郁之是阎王座下投胎转世,生错了位置,本来要修厉鬼道,投胎投到人间来。
谁靠近克谁,直克到生母横死,家宅不宁。
自那之后,他爹护国公就被逼把爵位转交给他,自己“游山玩水”去了,萧景容也因为高郁之的扶持成了太子,后来又成了皇帝。
萧景容继位那天,高郁之在殿前长舒了一口气,心想他应该可以去江南找他的妻子过安生日子了。
可是后来他发现,他根本走不开。
萧景容年少时的作业是他代写的,寝殿里什么东西坏了是他修的。
继位后奏折都是他看的,兵也是他领的,甚至上朝是直接从御书房走过来的,连朝服都不用穿!
有时候高郁之也会想,到底紫禁城是萧景容家还是他家,他就这么笃定自己不会反,这么相信彼此之间的竹马情谊吗?
高郁之宁愿他不要这样。
就在高郁之心底把狗皇帝从头到尾骂了个遍的时候,一匹快马倒在宫门前,护卫撑着最后一口气,将信递给守宫门的小太监。
“快,八百里加急,快送到宫里——”
“加急军情——快——手脚都快点!”
“报——”
萧景容都走到大殿门口了,首领太监一边擦汗一边喘着气跑了过来:“皇上,皇上!加急军报,不好了,慕然反了!”
萧景容一个趔趄,坐倒在大殿前:“什么?”
“你再说一遍?!”
首领太监不敢耽搁,毕恭毕敬地把信递给皇上,那信是用血写就的,甚至来不及换张纸誊抄,就这样送到了御前,可却没人能顾得上这些细枝末节了。
萧景容攥着那封信,面色煞白。
高郁之径直走过去,没管失魂落魄的皇帝,接过那封信:
“冷月楼贼子野心,屡劝不降,占据江北,攻陷江都,鱼陵,向北行进。”
江南到京城跑死八批战马,用了七日时间,如今已是刻不容缓。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萧景容在太监的搀扶下站起来,攥住高郁之的袖子,用一种熟悉的语气小声道:“郁之,怎么办啊,我只能靠你了。”
高郁之回头望朝臣,个个惊疑不定,他对着为首几位开口:“形势紧急,各位大人随我走,其他人各回各家。”
他的神色一凝,冷若冰霜:“今日之事,不可造成恐慌,若有人趁乱外逃,以叛国罪格杀。”
景朝新历元年十二月,慕寒江自江南反,来势汹汹,早有准备,与贪污**严重的王朝相比,似乎势不可挡。
可高郁之还在这。
于是京都真的无人逃,无人避,他一个人的名字,便抵过千军万马。
高郁之部署完兵力,匆匆回家,放了只苍鹰出城。
这种专门饲养的苍鹰,可以把他的信准确无误地传到唯一指定的地方。信中也只有两行字:“娘子,江南动乱,你持信速去投靠就近军队北上,有我口谕,可做路引。
我与卿卿云江城见,勿念,勿念。”
他本来应该写一纸肉麻情话,却是一句也来不及了,他在府中喝了一碗清粥,披上大氅便朝军营去了,出府门遇见一美妇人,开口要叫他,见他一脸煞气,又退避三舍。
“阴日阴时生的贱种,一朝得了势,便谁都不放在眼里了。”她两眼上下翻了一下,扶着婢女往府里走,“罢了,谁还敢得罪他,我们如今,也只能夹着尾巴做人,看这杂种得意了。”
“夫人说得哪里话,再如何,他终归是顾念亲情的,老爷都对他那样了,他不还是把老爷好好的供在府里,更不用说是夫人您了……”
另一边,江南却是好景色。
今年的江南格外温暖,即使是在入冬的时节,街道上也看得到只穿一件薄袄子的幼童,明明在动乱,却不见一丝一毫的肃杀气息。
江南中心有一片湖,湖心有一亭,十三层楼高,气势磅礴,挂的牌子叫冷月楼。
亭子甚是怪异,湖心岛冬天居然还有桃花盛开。巨大的桃树延展至窗前,窗中伸出一只手,轻描淡写地摘下一朵桃花。
那人一身素白袍子,居然只穿了一件单衣,更邪的是,头发居然也是银白色的。
他嘴角笑意浅浅,生的极英俊,眉眼间一分肃杀气也无,甚至有几分书生气息,眉眼生的温柔,他似乎在等什么东西,开着窗子任由寒风往里灌。
此人旁边还站着一个男人,棕色头发,长了张单纯又天真的脸,见慕然在窗户边吹冷风,走过去直接把窗户按死了。
他嘴皮子上下翻飞,没由来吐出一堆横七竖八的啰嗦话。
“你什么身体你不知道?”
“还在这吹风,等会吹不死你!”
“嗯嗯嗯嗯嗯。”慕然捂住耳朵,装听不见。
过了一会,萧木白一脚踢开房门,气鼓鼓地出去了。
慕然眼观鼻鼻观心等了十秒,偷瞄一眼门的方向,见没有人,又偷偷打开窗,一个穿着干练的短发女人刷得出现在窗台,一手抓鹰,一手抓信,她看着萧木白离开的位置,把自己往阴影里也缩了几分。
慕然取过来,逐字逐句看完,又如同没看够一样,从头咀嚼了一遍。
他把这张信纸放在了最贴近心口的位置。
女人已经习惯他这般动作,抱着胳膊靠在屋檐上等他。
慕然黏黏糊糊,磨磨蹭蹭,沐浴熏香,提起笔,找出提前熏好的带着香气的宣纸,慢吞吞地回信,酝酿多时最终却又什么也没写,只画了一张人的侧脸,画中人黑衣黑袍,站在一株桃树下。
最后,慕然还是提笔写下一句:“我想你了。”
他写完,楼下便有人喊“楼主”,他应了一声,把信又递给女人,拿起桌上银制面具,扣在脸上,提起一杆长缨枪便去了。
萧木白等在门口,递给他一碗黑漆麻糊的药,他看都没看,三下五除二便喝完了,他面上戴着面具,只露出森森白牙,笑得很开心似的,丝毫看不出有什么病弱征兆。
他揽着萧木白的肩,开口道:
“走,小白,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我们往北去,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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