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
高郁之放好包裹。
他环顾四周,灯火烧得整个屋子都旺了起来,屋里摆设极尽奢侈之能,连脚踏都是金丝楠木做的。
他推开门,江南便在眼前。
“今晚有庙会,你自己去玩吧。”
他点了点头,眼前的男人便带着一堆便衣侍卫走了。
他与父亲一贯疏离,父亲不太在家里呆,总是很忙,父子之间也说不上什么话。
等高疏舜离开,他才舒了口气,靠在窗边,他有些反胃。
护国公手段狠辣,是皇帝的左膀右臂,护国公世子高郁之,因着母亲的姐姐是皇后这层身份,八岁的时候就被送进宫当太子伴读。
结果第一天就因为太子欺负出身不好四皇子,与太子大打出手,搞得皇后和护国公夫人两相为难。
今年他十八岁,经历了被太子泼脏水,往他书箱里放小草蛇,借比武被围堵等一系列事情之后,和太子更是相看两厌。
可是父亲铁了心要让他当这个伴读,母亲一向听父亲的。
他在家在皇宫都身不由己。
半个月前,太子因为他的文章得了先生赞赏,把他的书都扔进池塘里,他拎着书摔在太子面前,又一脚踹在太子腰窝上,把他打得在地上求饶。
于是他被罚了二十个板子,停了一个月的课。
回家撞到高疏舜,他只笑着说:“趁此机会,不如让你见见世面。”他伸手摸了摸高郁之的头顶,高郁之抬头看他,只看到一个嘴角含着笑的男人,眼底却一丝波纹都没有。
“叫你母亲出来吃饭,商议一下带你下江南的事。”
母亲的目光全程黏在父亲身上,高郁之看着两个人,父亲一直心不在焉的吃饭,带着些敷衍,母亲给父亲倒了好几杯水,自己碗里的菜一口未动。
“过几日我下江南,带他一起。”
母亲的手微微一抖,那张温婉的脸上有些动摇:“让寒月去是不是有些不妥......太不安全了。”
父亲笑了笑,呼出一口气,他放下碗筷,垂首看了看杯子里的茶,“你一贯知道我喜欢什么,可是别的方面,总也帮不上忙。”
他摸了摸母亲的脸,又拂过她的发丝:"宛娘,你应该再懂事一些。"
“郁之不能一辈子都在你身边,你要他像你一样懦弱吗。”
他说完那句话,觉得好笑一般勾起嘴角,喝完最后一口茶,站起身要走。
高郁之拉住男人:“父亲,母亲不是你说得那样。”
高疏舜垂首,目光带着些冷意。
“母亲很好的,聪慧,料理家事,会算帐本,字也写得好,哦对了,还会画画。你只是太久没和她在一起了,母亲一直很想你。”
“寒月,别再说了。”母亲拉住了他。
父亲收回袖子,径直走了。
高郁之呼出一口气。
街角有个长得很傻白甜的男生正在跟卖草药的小贩吵架,“多给几两钱的我下个月一定还!”
小贩闭着嘴,憋的脸都红了几分,终于在萧木白又抓了一把边角料往袋子里塞之后爆发了:“你还要不要脸了?”
他指着傻白甜的鼻子骂:“你都在苍蓝阁里当差了,你还给我抠搜这点?你简直比你那个姓慕的朋友还不要脸!”
萧木白充耳不闻,又抓了一把:“你这些边角料留着也没用,你不会是想二次利用卖给别人吧,我告诉你,这可是犯法的。”
“犯哪门子法,苍蓝阁都不管,你管个屁!”
“哦?那你的意思是苍蓝阁比朝廷还厉害了?朝廷说犯法那就不能干!”萧木白说得有鼻子有眼,又扔给小贩一个药草包。
“喏,我用我剩的给你换行了吧,你不是说家里小儿最近睡眠不好吗?”
小贩终于笑了,拿出一袋子鸡零狗碎的边角料扔给萧木白:“早给你备好了。”
萧木白嗤道:“在这等着我呢?”
小贩说:“谁上钩等谁。”
高郁之靠在窗边,轻笑了一声,窗外满树的桃花枝随着他一齐摇曳,一枚落花落在他鼻梁上,他也不管,只是笑。
楼下那小贩又问:“今晚的庙会你去吗?”
傻白甜说:“我不想去,可是姓慕的非拖着我,我有什么办法,你知道他那性子,你指东他一定往西。”
小贩又问:“老阁主最近好吗?”
“好啊,身子爽朗,前两天又抓人跟他比武。”
“替我跟他老人家问个好,过两天乡亲们想找个时间去看他,不知道他什么时间得闲……”
“你们去的话,他什么时候都有空。”
老阁主?
高郁之想了想,父亲要去见的人?
他也不甚关心,只是嘴里觉得没有味道,有点想念母亲做的莲藕粥。
或许庙会上会有。
夜色渐晚,高郁之换了身衣服,下了楼,客栈一楼全是人,正值年节,出来采买的、游玩的,红红火火,好不热闹。
高郁之还是穿着一身黑。
他提着他的黑剑,面无表情地离开客栈,气压之低让周围一众人噤若寒蝉。
有人嚼着花生米,和旁边人议论:“这人什么路数,修习哪门功法,怎么周身遍布寒意,异于常人。”
另一个人回:“不知道,不懂,不想知道,快点吃,等会还要去苍蓝阁。”
“你说,朝廷要收编武林人士到底是真的假的?”
“不知道,不想知道,不清楚,但是是老盟主说的,老盟主从来没错过,这次也不会有错。”
......
高郁之捏着一盏花灯,他精挑细选,也没决定究竟要哪个才好,老板娘在摊子前抱着胳膊,看着眼前人剑眉星眸,少年英姿。
她的手在灯上轻轻划过,声音里带上一种极浅且轻的柔,她指了指最贵最华丽的那一盏:“公子,你看这盏你可喜欢?”
“我们江南有个传说,只要将最贵最华丽的灯买下,就会在灯下遇到有缘人。”
高郁之看了那盏灯几眼,拿剑柄挑下灯,这盏灯居然是用纸做的,做工极为精巧,如同一座小小的琉璃盏,脆弱极了,于是高郁之说:“谢谢,我不太喜欢。”
他环顾四周,提起一盏最便于携带的放进怀里。
老板娘看了一眼说:“四个铜板。”
“就这个了,谢谢。”
老板娘看着这人袖子上的金丝暗纹,不死心道:“不再考虑一下了?”
“不了。”
他垂下眼,提起那盏小小的木制花灯,转身刚要走,一股巨大的力气把他撞倒,刺鼻地劣质香水味笼罩了他。
“我靠,小白,你推我那么用力干什么,我惹你了吗?”
压在他身上那人的头发漆黑如墨,扫在他脸上,热气喷在他颈侧,他似乎还在笑,那气流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他的脖子。
香水味似乎更浓烈了。
高郁之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嘲笑:“姓慕的,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哈!活该!”
那人转过头,笑着说:“不好意思啊这位小兄弟,我赔你个花灯好不好?”
高郁之的视线落在对方身上,是个女子,笑意盈盈,如同画中走出来的芙蓉仙。
世界变得缓慢下来。
对方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他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匀称的,腕骨很突出,能感觉到清晰的脉搏跳动,皮肤很好。
半晌,对方要抽手,他才缓缓放开。
“不用了。”他偏过头,移开了视线。
慕然有点奇怪的看了他,还是起身,在老板娘那里买了盏花灯。
是那盏脆弱的灯。
纸灯燃烧着,琉璃般的灯光折射出来,笼罩着两个人。
高郁之想起老板娘的话,他摸了摸耳后。
什么都没有。
于是他微微攥紧手,微低下头。
“送给你。”
姑娘比他还要高,俯下身子,笑得像今天落在他鼻尖的那瓣桃花。
“祝你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啊!”
萧木白站在旁边,一巴掌拍在“她”后脑勺上:“说什么胡话呢?”他转过头,略带歉意,“不好意思啊,她野惯了,说话没个遮拦。”
是中午买药材的傻白甜男人。
原来他们是一对。
“没关系。”
高郁之捏着那盏花灯,声音有些发涩,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居然有些无措起来,盯着萧木白的脖子,有点想把他敲晕抢人,这种阴暗的情绪只持续了一秒,很快又被他遏制住了。
他再抬眼发现芙蓉仙挡在傻白甜面前,目光还是笑盈盈的样子。
“那再见啦。”
女子拉起萧木白,向高郁之告别。
“姑娘。”高郁之忽然说。
慕然回头。
“能告诉我你的住处吗,花灯贵重,我是要回礼的。”
姓慕的小娘子素色衣衫,在烟花和灯影里被染得五颜六色的,很有些红尘的味道。
“不用啦。”嘴角一抹笑意,那姑娘的视线没多停留,她揽住旁边的萧木白,声音清脆而明亮,她最后说,“若是有缘,江湖再见。”
高郁之不知道自己那天是怎么回客栈的。
他还是面无表情。在别人看见就是冷着一张脸。
父亲回来了,看到他手里拎着的不值钱的便宜花灯,发出一声嗤笑。
“小孩玩意。”
他拎过来,慢条斯理地捏碎了。
“都是从你母亲那学来的优柔寡断的东西,妇人之仁,这天下最要不得。”
高郁之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反抗。
父亲又看他一眼:“是不是还藏了一个?”
高郁之把琉璃一般的花灯拿出来。
“耍小聪明。”
男人手一挥,灯芯的火就剧烈地燃烧起来,火舌摇摇晃晃,蹭到花灯边缘,一切转瞬即逝了。
高郁之看着那团火,最后冒出几个星子,他垂下眼看这个男人,他似乎什么都不在意,眼里只有他的大业,别人的感情,都是可以拿来利用的筹码。
“这次来江南,就是为了武林大会的事,朝廷苦这些江湖匪患久矣。”
“是要收编他们吗?”
“收编?”高疏舜哼笑一声,没说话。
“过两天随我去苍蓝阁。”高疏舜说,“带你见见朝廷是怎么收编的。”
高疏舜走了。
高郁之走到桌子旁,看着那堆化作粉末的灯,捡起其中还能看到花纹的一片。
他的视线长久地盯着那片花纹,想起卖灯的老板娘说的故事,觉得有一些道理。
他把粉末一点一点收集到手心里,放在他随身带的荷包中。
他露出一个很浅的笑,看着客栈外的月光落了一片在桌子上,他摊开手,试图把月光抓进他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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