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在搜查中,发现荷塘中有一支荷叶明显被人折断的痕迹,了净住持问过搭理荷塘的僧人,那僧人说日落之时那片荷叶还是完整的,属下便决定派人下塘打捞。”
侍卫从荷塘赶回来得急,衣摆沾了一缕水藻还未处理:“他们很快就发现在折断的荷叶下有一具女尸,在下已经命人将那具女尸抬过来了,就停在庭中。”
一阵寒风兀的吹了进来,了净和尚的袈裟随风而飞,年迈僧人单薄的身子骨寂然不动,他虽已经见过太多人间惨剧,可此时依旧因为两名死者而心生不忍,合掌念了段往生咒,方补充道。
“殿下,贫僧以前见过翠羽檀越,是以先前在荷塘边认为打捞上来之人是她,裴少卿若想求个万全,可请他人再仔细核对此人面容。”
“自然要检查一遍,”裴深之也不客套,当即往外走去,“张仵作同去。”
他不是信不过了净,而是信不过所有人。
“你见过翠羽,你也出来。”他大手一挥,直指现在嫌疑反倒降为最小的祝景华。
她岂止见过翠羽,她还骂过翠羽脑子是浆糊,嘴巴比雀儿尖,说话比野猫还呕哑嘲哳难为听。
没办法,谁让赵曼曼主仆把招惹祝景华当做刻入骨血的传承呢。
侍卫分为两排,举着火把,站在尸体的两侧,与其保持着安全的距离,裴深之既能听见不同火把上燃料霹雳作响的声音,又能看清被火光映衬得通红的死者。
尸体旁蹲着名朱袍男子,他拎着一个八角玻璃丝宫灯,自顾自打量尸体。
见一行人出来,侍卫哗啦往后再一退,那朱袍内侍遂笑着上前,“裴少卿只管检验便是,咱家替您照亮。”
宫灯的八个棱角下各坠了一只金雕神兽,或匍或卧,或笑或怒,姿态各异。不同火把作为分别的光源,公平地给每一只神兽分到一个影子。
祝景华再往女尸面上一瞧,好家伙,八八六十四个黑黝黝的神兽在死者身上打架呢!
还看个鬼。
祝景华眸子一弯,如两扇新月:“小高内侍这是无师自通,用灯笼演起皮影戏了啊。”
再看裴深之,眉头皱得堪比八旬老翁的脸皮,其腹侧之言显然比祝景华还要尖酸几分。
此人是高内侍的干儿,因而随了高内侍的姓,他闻言嘿嘿一笑,也不恼。
“祝娘子就爱拿咱家取笑,这不是瞧着火把不敢离尸首太近了,咱家又担心少卿因此看不仔细,误了抓住凶手的良机,才用玻璃灯来照亮的么。”
“您还是回去给殿下表演猛兽大战罢,”裴深之觑了他一眼,似笑非笑,“裴某担心一会儿张仵作验完尸,同殿下回禀,结论是死者头上有只长得像饕鬄的虫子,手上趴着只长得像貔貅的怪物,她不是淹死的,是上苍降下神罚派神兽取她性命。”
两个麻烦精!小高内侍心中暗骂。
“抱歉,抱歉,是咱家考虑不周了。”他倒乖觉,这时候就听话地将宫灯往后挪了挪,不过火把在四面八方,就总有几个影子落到死者身上上。
裴深之的表情逐渐不耐烦了。
那小高内侍死活留在这儿,是怕往后有人参太子对赵曼曼之死不够尽心,不把韩国公府放在心上,以此挑拨两方关系。
祝景华知道来硬的肯定不行,她就算把小高内侍揍得满地找牙,缺胳膊断腿了,那小高内侍哭着喊着爬也要爬回验尸现场。
她当机立断,手腕一转,小高内侍忽然就觉得手里握着的灯笼把手被什么重物拖住,还未来得及眨一眨眼,那宫灯就换了个主人,来到了祝景华手里。
咔嚓、咔嚓、咔嚓,祝景华指节灵巧,飞快地将八个碍眼的神兽摘了下来,把它们一股脑塞进小高内侍的怀里,笑意清澈,“小高内侍放宽心,殿下深明大义,宅心仁厚,知晓您摘下这些个晃眼睛的装饰是为了替韩国公府抓住凶手,一定会感动不已的。”
暴力拆毁的锁扣还在小高内侍的瞳子里晃悠,他怀抱着一群金光灿烂的凶兽呆立住了。
什么时候变成我摘的了,啊?这可是宫灯,是记录在册,各宫有定数的,就这么白白折损了,你来替我赔?老子才贪污的五十两赏钱又得拿来填窟窿了,晦气!
祝景华自然听不见他的叫唤,她拎起灯笼,走至死者身侧,女子面容惨白,五官秀丽,双目紧闭着,祝景华一时有些恍惚。
五个时辰前,那张嘴还趾高气扬地和她主子一起骂祝景华是粗鄙武夫,如今却紧紧的闭着,再也没有人气了。
“是翠羽,”祝景华对裴深之点了点头,“除非张仵作还能在脸上发现易容的痕迹,或者翠羽有个双生姐妹,那我说的就不作数。”
这位小娘知道的门道还挺多,张仵作好奇地瞥一眼祝景华,笑道,“我倒是没发现易容术的残留痕迹。”
“易容术说来无所不能,可天底下也就只有那么一两个江湖人真的精通,哪有这么容易遇上。”裴深之摇了摇头。
“发现死因了么?”他问道。
“嘴唇乌紫,脸色发青,初步看来是窒息而亡,”张仵作取出一柄镊子,检查死者的指甲缝,“折断了一只指甲,没有淤泥水藻,说明她沉入荷塘之后并未挣扎,所以才没有抓到塘底的污物。”
“颈部有缠绕勒痕,口腔无水渍,鼻腔内部积水极少,她在入水前已经没有呼吸了,应该是被勒死的。不过这勒人的绳子较特别……”
张仵作比划了一下,“通常用绳索作为凶器时,会选择麻绳棉绳这一类,粗粝但结实,能很快地使人陷入窒息,缺点就是脖颈上的印子很明显有麻绳编织的纹路,我们验尸验多了,几乎一眼就能分辨出来。可翠羽脖子上的伤是连续的一整条,几乎看不出织物的纹路,要我说,很可能用的是韧性极好的名贵丝罗。”
“啧啧,”小高内侍在旁,他只能悄声羡慕,“好气派的凶手,如此好的料子,我也只舍得拿给闺女媳妇儿做小衫用。”
瞧他叫穷的那样儿,裴深之不买账地冷哼:“我上个月送去你家的浣花锦喂狗了?”
“多谢少卿,闺女正穿着呢,”张仵作嘿嘿两声,裴深之便又接着道。
“绳索的材质是个方向,且通常用绳索勒死人时,凶手为了方便用力,会选择站在死者后方,指甲应也是翠羽那时候抵抗脱落的,凶器上必定被翠羽的指甲刮伤过,”裴深之往屋内一望,眼珠微动,“死后才被抛尸,凶手杀死翠羽的第一现场并非荷塘。”
既然不是荷塘,那又该是哪里呢?在赵曼曼房间里?还是那个人自己的房间?
裴深之仔细检查过赵曼曼的房间,凶手清理得极仔细,全屋只有祝景华的血手印,若翠羽也死在此处,那么唯一有力的证据便只剩下勒死翠羽的绳子了。
祝景华问:“能看出赵曼曼和翠羽的死亡时间先后吗?”
凶手若是先杀了侍女翠羽,再杀孤立无援的赵曼曼,那么极有可能是预谋作案,而倘若是先杀了赵曼曼,后杀了眼见着主人被杀的知情者翠羽,多半是冲动伤人。
冲动伤人的情况下,凶手来不及瞻前顾后,留下的破绽会额外多。
“可惜,”张仵作叹息,“两人的死亡时间太接近了,且死后环境大不相同,赵曼曼已经身体僵直,甚至有尸斑逐渐产生,可翠羽应是死后即被抛入水中,池塘反倒是一个更能保护尸体原状的环境,所以她的腐化程度比赵曼曼略轻。”
“但细细推敲起来,只有两人死亡时间无甚分别的情况下,才会在不同环境下形成这样的结果。”
裴深之眨了眨眼,“没什么好可惜的。”
“你猜出顺序了?”祝景华眸子一亮。
他嘴唇轻勾,点了点太阳穴,“我又不是你,查案可不能事事皆靠猜测,我有脑子,顺序是推论出来的结果。”
张仵作同裴深之搭档许久,才习惯了其不留情面的直接性子,如今见他在祝景华面前变本加厉的言辞,心里捏了把汗,裴少卿该不会又气哭一位小娘子了吧?
夭寿哦,回头徐大人又得提溜着他和裴少卿一齐上人家里请罪了。
听闻与祝大将军相比,女纨绔祝小娘子那简直是好说话的活菩萨,也不晓得届时他还能不能全须全尾地从大将军府走出来。
怎料祝景华既不哭也不气,只低声一笑,平静如墙画上的慈悲菩萨:“就你那丁点大小的脑子,还不够千味阁一碟子荷叶烤脑花的份量,就少在你姑奶奶面前炫耀了。”
只是这刻薄之言与裴少卿不分胜负,难怪他们俩能斗起来,盖因两位的臭脾气当真是不相上下吧,张仵作忽然觉得自己的四肢又完整了。
他长出一口气,明目张胆地转移话题:“裴少卿认为,是谁先遇害呢?”
大眼瞪小眼的两人不约而同看向他,张仵作一脸无辜地憨笑两声。
“很简单,她们两人的死因就解释了顺序。”裴深之开口道。
“赵曼曼是匕首直接刺入心口,一击毙命,而翠羽则是被人勒死,无论从时间还是难易程度上来看,杀赵曼曼耗费的心思都要比翠羽少。”
“若凶手先杀了翠羽,人在被绳索套住的瞬间不会失去意识,会挣扎会求助,发出声响,凶手不能一瞬息的功夫就杀了在小榻上的翠羽,那么睡在主床上的赵曼曼必定有所警觉。在这样的状况下,若凶手握住赵曼曼的手臂,就不会是张仵作发现的那般,只有小臂一处抓握淤痕,而是会有许多挣扎抵抗的痕迹。”
“而若是凶手先和赵曼曼聊天中,因为某个契机突生杀意,她握住赵曼曼手臂,将其拉近,然后用匕首捅死了赵曼曼。翠羽目睹了这一切,自然不能活着离开,凶手追上她,用绳索勒死了翠羽,这样便说得通了。”
“可凶手想要陷害我,所以处理了翠羽的尸体,因为同样是凶器,匕首不会将线索引向凶手,但勒死翠羽的绳索会!”
祝景华跺脚,宫灯随着她的动作左右摇曳。
裴深之不动声色地往旁挪一步,他曾在祝景华鬓发间泼过凉水,谁能保证祝景华不会趁此机会往自己怀里扔燃着的灯芯。
小心为上。
“裴深之!”祝景华偏头看他。
“何事?”裴深之面露警惕。
“现在是不是该去她们五人的房里搜查凶器了?”她一双眸子星光熠熠,“勒死翠羽的绳索上有线索,她们一定不敢轻易丢弃,了净方丈检查过寺内没有灰烬,所以凶手也没有烧了它,只能是小心翼翼藏在其认为安全的地方。”
……
“是。”他多虑了。
话音刚落,祝景华已经提溜起一旁蹲守的小高内侍,脚尖轻点,登上屋檐,刹那之间消失了。
空中只留下小高内侍吱哇乱叫的尾音。
裴深之沉默了一瞬。
还不如往他身上扔炮仗呢,炮仗都比小高内侍叫得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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