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厉的惨嚎瞬间响彻夜空,血肉被撕扯、骨骼被嚼碎的可怕声响连绵不绝,盖过了风声。
韩纪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五个畜生在中了幻咒之后疯狂撕咬,自相残杀、便要前往寒山查探,谁料刚想纵身飞跃过高耸的山壁,体内灵力不济,头昏腿软,不得不强压下翻腾的气血,盘膝坐下调息。
这一打坐,她才惊觉原本广袤无垠、灿如星辰的识海此刻晦暗无光,细细查看,只见识海之中浮现一道五行禁制。
此禁制以五行灵宝为介将她的灵力分隔开来,散入人世间,无法强行破开,只能寻找五行灵宝,解开禁制,方能恢复灵力,否则而今的她恐怕连个中等水平的仙门弟子都打不过。
更令她心惊的是,布下此禁制之人,修为竟远在她之上!
“百年间,竟出了这等人物?”韩纪眉头紧锁,目光扫过地上奄奄一息的残躯。
如今寒山覆灭,她灵力被封,声名狼藉,孤立无援,想来是有人心存怨恨,故意为之。
若是贸然现身,她这个死而复生、臭名昭著、又无力自保的韩宗主只怕立刻会被当做阴尸,挫骨扬灰。
为今之计,只有暂掩身份,寻回散落的五行灵宝,解开封印,恢复修为,方能查清寒山覆灭的真相,洗刷冤屈,报仇雪恨!
便在此时,一丝微弱到几乎消散的悲鸣,幽幽飘入韩纪耳中。
韩纪抬眼,只见几缕稀薄如雾的残魄正从那些破碎的尸骸中溢出,飘飘荡荡,残魄凝成一人高的形体,随着夜风飘飘摇摇如同水中帷幔。
是那被分食的无辜者残存的魂魄。
残魄无外力相助,瞬息即散,韩纪不欲理会,起身欲走,那团雾气却如有所感,认主般向她袭来。
一阵冰冷的气息窜上后颈,韩纪下意识地回头,残魄便如同一道绵密的刀锋般自她身躯的孔隙之中穿过,将她经脉之中的血液霎时冻住,而她的眼睛也在刹那之间调转了方位,凝视着自己的身躯。
她瞧见狂风吹起湿润的枯叶,名叫楚清妙的少女为了替师门扫清勾结妖族盗取韩纪尸首的冤屈,救出被仙门道盟关押的玉苍派弟子,千里迢迢追来葬灵山寻尸,阴差阳错换上她的衣裳,被割下头颅,分食殆尽。
锦囊骨碌碌滚落,系带被树枝勾起,一尊泥像翻落在地,落入枯枝残叶之中。
顷刻间,黑风呼啸,天昏地暗,枯黄潮湿的落叶猛地掀开,露出那一尊沾满了泥土的小小泥像。
点点滴滴飘摇的雨丝落在泥像之上变为血泪,血泪之下,泥像被冲刷出真正的血肉。
那正是她的脸庞。
雾气四散开来,韩纪猛地吸过一口气,周身凝固的血液再次沸腾。
她大梦初醒地看着即将消散的楚清妙,心中渐渐拼凑出了一些始末。
楚清妙与自己长相极为相似,寒山宗宗主面具认楚清妙为主,这名无辜的少女也因此代自己受了这被人生吞活剥的苦楚。
二人之间,必定有着非常紧密的联系。
她为她而死,无论如何,韩纪再不能袖手旁观。
“罢了。”韩纪轻叹,强忍识海禁制带来的撕裂痛楚,扯过腰间玉牌,调动所剩无几的灵力,指尖绽出微光,“你因我而死,我便替你聚拢残魂,解救同门,了却心愿。”
微光如网,艰难收拢着风中残烛般的魂丝。
眼见楚清妙残魂刚刚钻入玉中,寂静的山林之中却忽然传来剑鸣之音,几道身影快如飞燕在林间穿梭,惊起寒鸦无数!
“师兄!”一个明霞宫服饰的少女扯住为首少年的袖子,“不是说追万法妖宗余孽吗?怎么到葬灵山后山了?他们真把韩宗主藏这儿了?”
少年正是明霞宫首徒,卫朔,卫扶光。
他按住少女付子英,目光锐利扫过昏暗的山林,低声解释:“玉苍派两名弟子在此发现韩宗主灵体,遭遇食人帮。逍遥峰派人核查未归,天机示警恐有妖魔现世,我等特来探查。”
众妙门弟子率先锁定魔气方位,众人紧随其后。
一片狼藉的空地中央,忽然传来女子凄惨的哭嚎声。
“那儿有人!”付子英想也不想,撑开绿伞就冲了过去。
卫朔紧随其后,一剑斩开身前遮目的灌丛。
枝叶乱飞,雨珠拂面,他脚步微停,抬眼望去,便见一名衣裳褴褛、满身血污的女子抱着一样圆咕隆咚的物事朝他奔来,却被身后的男子揪住后颈,猛地往身侧一掼。
“住手!”卫朔剑光如电震开凶汉,却已救之不及!
哧啦一声,烧得火红的木炭断裂开,溅起无数火星,转瞬爆燃,只一瞬间,女子浑身浴火,痛苦得满地打滚,却始终紧紧抱着手中的事物胡冲乱闯,逼得想上前搭救的付子英与卫朔连连后退。
哐当一声,她撞上歪斜的石锅支架。石锅倾覆,滚烫油腻的污水瞬间浇灭了她身上火焰。
一名弟子不慎踩在污水之中,抬起脚来却从自己的鞋底拽出一截肠子,他再抬眼瞧去,便见遍地都是被煮的烂熟的烂肉脂肪,从四肢到躯干,从头颅到心脏。
付子英登时后退几步,哇的一口吐了出来。
一时间,除去几个施救的人,大半的弟子都在呕吐。
混乱中,一道幽蓝色水符射出。众妙门弟子许朝阳双手结印,几股水流从天而降,浇灭了女子身上的火焰。
女子浑身脏污,衣不蔽体,面庞焦黑,昏死过去。
许朝阳心生不忍,解下自己挡风的斗篷走上前去,盖住女子身躯。
卫朔正警惕地打量着四周杂物,便听得付子英在远处嘀咕。他顺眼望去,见一群人围着付子英,而付子英正掐着鼻子去看那地上的男人。
付子英凶狠地喊了他几声,见他不回答,便蹲下身,想瞧瞧他的模样,可这一看,倒把她吓得哇的一声叫出来,狼奔猪突般奔至卫朔身后。
“大师兄!他……他少了一只眼睛!”
卫朔心中一惊,他知晓付子英的性子,若只是没有眼睛,她必不会如此。
果然,付子英接下来的话坐实了他的猜测。
只见付子英虚虚指了指地上的男人,颤颤巍巍道:“他——他在——他在吃他的眼睛!”
卫朔一听,当即把人掉转身来,借着微弱的火光,他瞧见男人脸上一个空洞洞的大洞,和那不断嚼着自己眼球的嘴巴。
“他中了咒!”许朝阳敏锐地察觉到男子的不对劲,“他是被逼的!”
说罢,她想要强行解开男子身上的咒法,可每每她伸手结印,那男子身上总是显出一道白光,将她周身灵力都逼推开去。
“难道这世间还有比众妙门弟子更精通咒律之人?”付子英躲在卫朔身后疑道,“或者就是你们——”
卫朔当机立断地给付子英捂住付子英嘴巴。
不死心的付子英还是抑扬顿挫地把三个字众妙门哼了出来。
许朝阳见师门无故被辱,压着一口气再次伸手结印,一番努力之后,白色光芒如雾色散去,金色符文四散开来,化作点点火星。
正吃着自己眼睛吃得津津有味的男子猛地大呼一口气,一口血喷出来,四肢抽搐地倒在一旁。
卫朔连忙扶住他,伸手给他渡入灵力,着急问道:“是何人将你害成这样?”
凶汉睁着脸上黑空空的洞,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撕扯着嗓子说话。
“是……是……哈……哈……”
韩纪躺在污水里装睡,听到男人的声音心瞬间凉了半截!
她为楚清妙聚拢残魄耗尽灵力,陡然间被这群仙门弟子闯入惊扰更是受到反噬,拖着身体躲藏之时恰好发现食人帮中的程十两尚未死绝,这才想着借他之手取信于仙门弟子,却不料程十两这厮最后关头恢复神智竟要将自己拖下水!
事已至此,她只好佯装疼痛难忍,哀声叫唤起来。
“救命……好疼啊……”
“痛死我了……救命啊……”
她的声音盖住了程十两的声音,众人听见她哭嚎,立时回头张望,待到想起奄奄一息的程十两,程十两早已气绝身亡。
无奈之下,众人只好从她身上获取线索,想上前搀扶她,却见她踉踉跄跄地起身,体态诡异,一时之间僵在原地。
韩纪见状佯装体力不支,轰然倒下,卫朔想也未想快步上前接住她的身躯。
“姑娘!”
“姑娘!”
在他的连声呼唤之中,韩纪慢慢睁开眼睛。
她抬头看着卫朔,一滴清泪自眼眶中滑落,哀声哭诉:“这位师兄,我乃玉苍派弟子楚清妙,为洗刷师门冤屈,前往葬灵山寻找韩老宗主尸身,谁道撞见食人帮六名贼人意图将韩老宗主分食殆尽……他们分食之中起了冲突自相残杀……我拼尽全力也只保下韩老宗主头颅不为贼人侮辱……”
在场之人随之大惊失色,纷纷围拥上前。
韩纪颤抖着手将手中的黑色布包交与卫朔,话未说尽,两眼一翻,彻底晕厥了过去。
此后自然是灵丹妙药尽用,仙门弟子一路护送。
韩纪躺了一晚上,再睁眼,就已来到了仙门道盟。
仙门道盟,群英殿。庄严肃穆,威压如山。
盟主边鹤潇高居主位,两侧是各大仙门长老、掌门,身后侍立着精英弟子。
“边盟主,玉苍派楚清妙带到。”引路弟子躬身退到一侧。
韩纪立于殿中,不卑不亢,一双眼睛飞快地在议事厅的长老脸上转了一圈,又抬头望向正中的仙盟盟主。
前世她出入仙盟时时戴着面具,昨夜于葬灵山她又故意引火烧身,此刻即使用了膏药,面上也是红痕遍布。更何况百年时光已过,那些与她相熟的老头大多也入了土,因而她并不担心有人能认出她。
但即便如此,她环顾四周的陌生面孔,心中还是生出一股悲凉。
边鹤潇咳嗽一声,道:“便是你寻得韩宗主头颅?”
韩纪点头。
“放肆!”立时便有掌门呵斥,“边盟主问话,竟敢不拜不答?当仙门道盟是什么地方!”
“楚清妙年幼失礼,后续严加管教便是。”一个清冷女声打断呵斥,“当务之急,是请小道友详述昨夜之事。若属实,自当为玉苍派洗冤,兑现悬赏。”
韩纪看去,见是殿上立在边鹤潇身侧的仙盟长老。不过一眼,她便认出这是万剑山卫长风的小师妹明琮一。
韩纪最后一次见她之时,她还只是卫长风背上的一个遍体鳞伤的小女娃,再见面却已经是仙门道盟的长老了,当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思绪回笼,韩纪隐去自己身份,将昨夜之事细细叙说了一次。
只不过,最后是韩纪的尸身被六人分食殆尽。
她话音刚落,隐在阴影中的人便冷哼一声,质疑道:“六人皆死,仅你独活,玉苍派本就有通妖之嫌,谁能证明不是你勾结妖人、分食韩纪以求长生?”
说话间,他起身走下高台,斜眉冷笑,目光冷冽地注视着韩纪,随即又在各位掌门的面庞上扫过,一时之间,群英殿内竟无一人言语。
韩纪眉头微蹙,端详着这人的面庞,却没有想起关于他的半点记忆。
“叶长老,晚辈明霞宫弟子卫扶光愿为楚师妹证明。”卫朔径直走至韩纪身侧,拜了一拜,正声道,“晚辈昨夜亲见狂徒欲害楚师妹,楚师妹拼死护住韩宗主遗骸!在场的众妙门、明霞宫弟子皆可为证。”
叶长老?叶岱渊!韩纪瞳孔微缩。
这就是谣传中她为之“赴死”的男人?!
韩纪偏头去瞧叶岱渊的脸色,不大好看。
叶岱渊面沉如水,厉声驳斥:“无知竖子!你如何证明她不是将计就计,假意作戏与你看?如何证明,那她未曾动韩纪尸身分毫?此事关系重大,岂容你等三言两语定论!”
殿中响起窃窃私语,多是对叶岱渊“重情重义”的感慨。
“韩纪此人虽然犯下诸多恶行,但对叶长老也算是痴心一片,如今尸身被毁,叶长老肯定想为她讨回公道……”
“叶长老平日里看上去像是顽石一块,没想到还挺有情有义的……”
卫朔还想说些什么,却也找不见其他证据反驳,眉头紧皱,沉默着站在一旁,目光关切地落在韩纪身上。
叶岱渊沉声呵止道:“肃静!大殿之上,只论正事,不谈私情!”
韩纪心中冷笑翻腾。痴恋?她连他名字都未曾听闻!这滔天污名,他叶岱渊身为长老,若真有心,岂容其甚嚣尘上?
想来,他应当极厌恶她,可这更叫韩纪百思不得其解,她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他,又如何能得罪他?
“那依叶长老之见,”韩纪蓦然抬头,目光直刺叶岱渊,语带讥诮,“我该如何自证?莫非真要剖开肚腹,请诸位翻检一番,看我是否偷吃了韩纪的肉?”
殿内哗然。
叶岱渊脸皮青红交加,怒道:“狂妄!你以为本座不敢?便是剖开,本座也能保你不死!”
“为证师门清白,我冒死寻回韩宗主尸身,”韩纪踏前一步,字字铿锵,“逃过妖宗毒手,却要死在仙盟之中。也罢!若能洗刷玉苍派冤屈,这条命,舍了又何妨!请诸位长老动手,剖腹验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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