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羽皓趿拉着脚镣走到椅子旁边,轻声唤过师父,而后接上那句想了很久之后唯一能说的话:
“对不起。”
位容方上上下下地看了几圈,确定均羽的精神还不错,比视频中看得壮实一些,身上的伤疤也比之前淡了些。
“还好吗?”
“嗯。”
“长翎想见你,全息投影,可以吗?”
赵羽皓猛地抬头,震惊地看着师父,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来。
位容方没有打算等他回答,而是直接按下了终端。
片刻后,长翎高大修长的身影出现在位容方的身边,几近真实的影像让人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赵羽皓像是受惊的小鹿一般,猛地从椅子上弹起,退到一边双膝跪地,躯干变成一个紧缩的Z字形,低头让碎发挡住自己的眼睛,轻轻颤抖着。
突然的大动作让长翎也颇为震惊,他起身想要走近,却被位容方的手势制止。
来之前,长翎特意仔细看过均羽现在的影像,也听师父说过均羽的身心状态都很不好,但完全没想过会是这种状况。
位容方走到均羽近前,蹲下轻抚着他的肩膀,等颤抖止息,才又伸手去扶均羽裸露的手臂:
“先起来。”
均羽挣动了一下,没能躲开,小声地说了句:“脏……”
“嗯,没事。先起来。”位容方没有放开他的手臂,但也不着催促,半蹲在地上等待着。
均羽的视线始终垂着,像是受伤的小动物,在位容方轻柔的安抚下慢慢支起身子。
其实均羽也没有那么害怕,只是刚才那一瞬间,不知为何本能地想逃。逃回矿洞,甚至逃到另一个世界去。
他的视线可以清晰地看见自己粗糙干瘦、布满伤疤的双手,和从前温文尔雅的小殿下毫无关系……其实长翎早就看到了,既然有全息影像,早就看到了才对。
青年咬紧牙关,努力安抚着自己。
现在在这里的是赵羽皓,那个人早就不存在了。现在的一切,愧疚也好,羞辱也罢,都是惩罚的一部分,既然没有勇气死,就要接受痛苦。
位容方注意到均羽的视线,用自己宽大温热的手心覆盖上去,小声说了些鼓励的话,像在哄一个失智的幼童。
好一会儿,等均羽恢复成每次探视时那种麻木而抽离的状态,位容方才揽着他站起,让开身形并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双精致的牛津皮鞋出现在均羽的视野之中,他睫毛颤了颤,将头埋得更低些。好一会儿,喉结上下涌动了两次,没有出声,而是转头求助似的看向师父。
长翎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不适应。
均羽五六岁的时候,到哪里都要跟在哥哥身后,见人就躲。金朗就总喜欢把他从长翎背后拽出来,老鹰捉小鸡似的逗他。
等长大些,均羽的性格外向许多,但每当犯错或是答不上师父的问话,均羽就就会像现在这般不敢应声,偷眼往长翎的方向看。
直到刚才,好像终身不可解绑的固定挂件忽然换了主人,均羽看向师父而不是自己的那个瞬间,让长翎无比明确地感受到,眼前这个人已经不是他熟悉的那个弟弟了。
位容方接住了均羽的求助,安抚地点点头:
“叫哥哥。”
均羽的眨了两下眼睛,回头看了一眼长翎,然后迅速垂眸。
半晌,他用明显比五年前变得沙哑低沉的声音唤道:
“哥哥。”
长翎的眼眶蓦地发热,几乎是急切地开口道:“嗯,我在。”
他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也有些发颤,明明有许多想说的话,此刻却全都在胸口堵作一团。
位容方很是肯定地对均羽点点头,然后揽着青年干瘦的肩膀低声哄道:
“阿朗和楚璇也想过来,我怕太刺激你了,没同意。现在先跟长翎待一会儿,好吗?”
“嗯。”均羽依旧低着头,轻轻地应声。
长翎看在眼里,觉得他和朗哥这辈子被师父这样哄的次数,加起来都没刚刚这几分钟多,忽然明白了王红翼说师父把女儿宠到天上是什么样子。
像是悟到什么似的,他大步走到均羽身边,伸手想把均羽额前的碎发拨开一点,却触了个空。
这是全息影像,真正的他,在遥远的主星锈宫之中。
均羽茫然地抬头,看看长翎僵在原地的手指,然后领悟过来,伸手给自己顺了顺毛。
“对不起。”均羽低声道。
长翎没明白这道歉是为了什么,但很快调整过来:
“没关系,你别想太多,再在……”
“长翎。”位容方干脆利落地打断道。
均羽睫毛颤了颤,没有追问发生了什么。
于是长翎只能干站在那里询问一些身体如何,最近怎么样,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之类的话。
而均羽总是垂着眸子,用两三个字回答所有一切的问题,直到长翎一句也问不下去。
位容方看着长翎越来越无措,终于主动出声打断了这场毫无营养的对话:
“均羽,师父需要你去办一件事,好吗?”
均羽抬起眼睛,轻轻眨了两下:他能做什么呢?
位容方看了一眼长翎,然后对均羽道:“给一个十人探索小队做向导,重新找到你说的那个机关。”
均羽像是机器人停电一样停在那里,几秒后才重新启动:“很远,我不记得了。”
“会有异能者帮你。”位容方语气平淡,让人自然而然地想要相信。
均羽再次垂下眸子:“好。”
长翎有些疑惑地看看师父。他刚才被打断的那句话就是想说这件事,但看来师父不打算在事前给均羽任何承诺和希望。
位容方甚至没有鼓励和期待,而是指了指椅子,等三人都坐定后就问起另一件事:
“你被田加庆袭击并反杀这件事,告诉我具体的起因经过和结果。”
“他要上访,我不帮他,他报复我。”均羽没有犹豫,像是机器人似的回答着。
长翎来之前也看了相关的资料:
“这个田加庆,认为他家的土地被国家强占,要求巨额补偿,不惜多次扰乱治安、寻衅滋事,最后因纵火入狱。
“他找你是因为认出了你的身份,想通过你将消息传递给我,但你不配合,是这样吗?”
均羽想了一会儿,没有点头。他敏锐地意识到长翎理所应当的上位者口吻,完全在他意料之中,甚至可以佐证自己当初没有上报的决定是正确的。
长翎一直认真盯着均羽的反应,在沉默中领悟了均羽对此事的他态度,转换了口吻道:
“我明白你的立场不好帮他。警局已经成立了专案组,从头彻查,全程向我本人汇报,一定还他一个公正。”一秒后灵光一现,“这样可以吗?”
均羽有些奇怪地看了长翎一眼,觉得自己没有说好不好的资格,于是继续道:“然后巷道塌了。”
位容方追问:“人为的?”
均羽僵住,他从没有说过是人为。为什么口供……难道是审讯官中有相关异能者?
长翎一眼看出均羽想含混躲闪,想到均羽可能是自毁巷道,眉头立刻拧在了一起,在张口之前被位容方严厉的眼神拦下。
位容方看回均羽:“谁做的?”
长翎茫然地看向师父,不明白这里面为什么还会牵涉旁人。
均羽沉默。他不想欺骗师父,但也不想又因为自己多一个死难者。
像是火药桶爆炸似的,长翎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大步走到均羽面前:“你还想瞒什么?!”
“长翎。”位容方没有制止,只是提醒他注意情绪。
缩在椅子上的青年全身颤抖,在长翎的全息影像靠过来之后,几乎把整个背部都贴在了椅背上。
长翎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像用力咽了咽,有些几近凄惶道:“五年了,还不够吗?”
青年的颤抖停了一秒,然后露出真实的惶惑。
像是忽然想到一些很伤心的事,均羽看着长翎的怒火被疲惫浇灭,坐回自己的椅子上,视线失焦地看向别处。
均羽知道,自己又一次背叛了长翎,隐瞒本身就是一种背叛。
“对不起。”他小声道,然后下定决心,“刁海,帮田加庆杀我,我放了他。”
“理由?”位容方问。
“我……我不知道……我想去……想去地下……”均羽偏头又想了一下,“第一次探视的时候,他劝我见您……我觉得他不是坏人。”
长翎的睫毛颤了颤。
位容方点点头:“你想死吗?”
长翎猛地转回头。
从宣判之后,长翎就一直很想知道:自己不顾一切要救均羽这件事,均羽本人是怎么想的。
均羽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敢。”
位容方看了看长翎,忽然也想安慰一下这个二弟子,想了想道:“不敢就好。之后的任务,把自己的安全放在第一位,好吗?”
“是。”均羽点了点头。
次日清晨,赵羽皓跟着一个近10人的特勤与科研小队重新进入矿井,寻找进入核心空腔的正确路径。
他们在矿洞内探索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而后又驻内部实验,多次移动拉杆改变建筑的状态。
不论在何种情况下,赵羽皓都没有再与灵粹海建立连接。
三个月后,科考队回到地面,并留下部分人员继续调研。
作为研究关键的赵羽皓也再次接受一系列身体检查,然后被带上主星最高监狱的转运专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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