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日子安静平稳,晃眼一过便至清明。
于皖前一日同苏仟眠交代过,第二日一早便起身离开。天色极差,云如浅墨,待他到城内时已经下起小雨。于皖买够祭祀的用品后,又从街边买了把油纸伞撑手里。
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于皖并不在意。他将祭品紧紧抱在怀里,生怕被雨水淋湿半点,心情如这天色一般沉重。
他父母的墓在半山上。于皖踏上那被雨淋湿而变得泥泞的路,觉得有些陌生。上一次他踏上这条路还是许多年前,身旁还有陶玉笛相陪。
他原只当自己孤身一人,却不曾想到会在墓碑前见到一个极其意外,但毫不陌生的身影——林祈安。
多年未见,于皖依旧一眼将林祈安认出。
对于皖而言,林祈安是他毫无血缘,但宛如亲人一般的师弟。而林祈安同他在最初闹了一番脾气又和好后,就一直粘着他。起初于皖不理解为何,直到后来才明白,那会的林祈安,还有些怕李桓山。
林祈安的灵根虽谈不上所谓百年一遇的奇才,但也绝非平平无奇。可惜他并没有多么远大的志向,加之上面还有两个师兄,也从来没想过什么继承门派当掌门,这些于他而言甚至没有躲开陶玉笛定下的晨练而去睡个懒觉有吸引力。
结果最后最不想当掌门的人接过掌门令,被迫挑起整个门派的重任。
于皖对林祈安同样心存愧疚,若不是自己心魔失控,若不是自己犯下过错,他依旧可以无忧无虑,随心而为。
于皖没敢再走过去。他还没想好如何去面对林祈安,只站在原地,把伞低垂下来遮住脸。
林祈安比他早到不少,没带伞,身上衣服已经湿了一层。他躬身道:“打扰二老了,我是师兄的师弟林祈安,去年来过。”
修仙之人五感异于常人,林祈安的话清清楚楚地传进于皖的耳朵里。
“二师兄禁闭已解,却不知如今身在何处。听师父说,他不愿回来。”
他话里带着惋惜,抬头看向墓碑,说道:“不知二老能否托梦告诉师兄一声,庐水徽,他何时想回来都行,我会一直等他。”
“派中事务繁多,想来二老也不愿被我继续烦扰,先告辞了。”
林祈安离去的脚步匆忙,于皖又刻意避开他,并未被认出。
于皖把伞放在一旁,不管雨势变大,把带来的酒和茶叶,还有其他的祭品整齐摆好。墓碑旁一丝杂草也没有,想来是有人时常打理。于皖回望山路,早已不见林祈安的身影。
“爹,娘。”于皖深深吸了口气,才继续道,“我来看你们了。”
没有人回答他,于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做过什么,你们应该都知道了。那年诸生会后,发生了一些事,加之师父一直拿我同大师兄比较……”
“罢了,说这些都是自找借口。”于皖声音沉下来,“是我道心不坚,动了歪心思。也是我嫉妒师兄,害他受伤。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自找的。我对不起你们的教诲。”
“祈安方才说他在等我回去。”于皖顿了顿,自嘲一笑,“我哪还有脸回去呢?”
于皖平淡地叙述着自己的所作所为,他想,他早就让父母失望了。
于皖心里一直存有芥蒂,对于过往不愿面对,也不敢面对。他甚至有时会偏执地告诉自己那是场噩梦,梦醒来一切都会好,李桓山的手没有受伤,他没有生过心魔,也从来没嫉妒过李桓山。
可是不知道为何,在双亲的面前他说不出谎话,反倒是平静地接受了一切。他接受自己犯下的错误,也接受陶玉笛施下的惩罚。
“对了,我收了个徒弟,没想到吧。”于皖换了个轻松些的语气,“他叫苏仟眠,是个小妖,灵根很好,就是只会练剑,连一些最基础的法术都不会。不过他很听话,教他也不用费什么心。”
他又零零碎碎地捡了些轻快的事来说。雨停了又下,于皖撑起伞离开。
“师兄。”
于皖没想到林祈安会在山脚等自己。
林祈安怎么可能认不出于皖。他原是想尊重于皖的想法,就此别过,心中的不甘到底让他离开又回来。
“祈安。”
于皖喊他一声,停了脚步,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他二人都被淋湿不少,林祈安见状,十分熟练地拉过他的手,道:“走,找个地方说话。”
大抵是雨天,又是清明的缘故,茶馆里就他二人。林祈安叫了壶热茶,给于皖倒满一杯,问他:“师兄还记得这家茶馆吗?”
于皖听着手指摩挲杯边的细微声响,摇了摇头。
“这家茶馆掌柜叫方泽,我这么说,师兄想起来没有?”
于皖垂眸咽下口热茶,“记起来了,幼时家里的管家。你是怎么知道的?”
入道之后,于皖便很少提及家中过往。林祈安笑了,“常来他家买茶叶,一来二去就熟了。”
于皖也笑了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把那小小的杯盏握在手心里,靠着那些许温暖,才能开口问出话:“大师兄,怎么样了?”
“大师兄挺好的,叶老帮他把经脉接好了。他伤势恢复后就开始练左手剑,如今修为照样甩我一大截。”林祈安如实说道。
听到李桓山如今过得安好的消息,于皖放下心来。这倒使他加重了不愿回去的念头,从此就这样,一别两宽相安无事,倒也不错。
可林祈安不会这样想,他是想要于皖回去的,所以才会问出今日相见以来最想问的那一句话:“你呢,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没想好。”于皖如实说,“我有时候在想,大师兄若是因我毁了一生,那可是多少个年头都还不清的。”
林祈安听出他话里拒绝的意思,也不强求,只是看向眼前这个多年未见的二师兄。
于皖容貌上并没什么变化,今日还难得的束了发冠,露出乌黑的眉和如雪的肤,却笼一股愁绪。他眼睫纤长,微微垂下,便叫人看不清其中的情绪。被雨打湿的几缕黑发黏在他的额头上,徒增一股说不上的脆弱感。
林祈安心间微微刺痛,但依旧十分轻松地开口道:“待你想回来的时候,提前告诉我一声,我去接你。”
“好。”
雨似乎没有变小的趋势,天也渐渐暗下来。一壶茶空了底,于皖道:“你今日耽搁这样久,会不会误了派中事宜?”
“偷个懒也没什么。”林祈安丝毫不在意,“何况和你在一起怎么能叫耽误时间?”
他此话说完,就知失了分寸,撇过眼偷偷打量于皖的神情,果不其然看到于皖的皱眉和不解。于皖无奈地笑了,摇头叹气道:“从哪里学来这样的话。”
林祈安自是不敢应答的。他也同于皖一起笑,借机把此事遮掩过去,突然一拍脑门,递给于皖几本诗集,“师兄,这个你要不要带回去。”
于皖这才意识到,林祈安今日分明是有备而来,笃定会遇见自己。
诗集下面还有两本字帖,封皮发皱泛黄,于皖手指轻抚过,才发觉上面细细地贴了层符,一点没湿。林祈安解释道:“我知道你不喜欢给书贴符,可这么多年,实在不好保管,就擅自主张了。”
“祈安。”
这几本书皆是他幼时就翻看的,曾经的字迹也一并留在其上。于皖忽然觉得心底都被人浇了一杯热茶,又滚又烫。林祈安一直记得这些,记得他不喜欢给书贴符咒,记得他喜欢什么书。
于皖小心地把书收好,对上林祈安的目光,也只能道出感谢。
“你是我师兄,这有什么好谢的。”林祈安见他不责怪就放下心,“你的院子,还有你种的那棵柳树我也都留着呢,就是没法搬来给你。”
于皖听着他的玩笑话,心里全是感动,笑不出来。
和林祈安道别后,于皖在城里走了很久才找到一家还开门的商铺,买下笔墨纸砚。天完全黑下来,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扔下这么多年的字,该拾起来重新练了。
下了一日的雨总算愿意休停片刻,于皖归来时觉得心情轻快许多。或许是因为李桓山如今一切安好,或许是因为他终于敢于面对之前犯下的错,又或许是因为和林祈安的相逢,还有那几本书。
于皖收好伞,一步步往山中深处走去。事情并不如他想象那般糟糕,何况如今他还有苏仟眠的陪伴,不再孤独无依。
刚走进山间没几步,一团金黄的荧火就飞到眼前。于皖一笑,伸手去接,那荧火便顺势落入他的手心里,明亮但不刺眼,安静等待他的回应。
这是苏仟眠的把戏,于皖很清楚,不过他时常不能理解苏仟眠的一些举动,只能继续往里走去。山路的台阶顺着他一步步踩下,一个个被点亮。
荧火大抵是读懂他的心思,从他手心飞出,飞在他身前引路。山中的草木尽数复苏,于皖这才发现,他身后走过的路两旁,草尖和树的枝头都会生出暖黄的荧火,星星点点,皆他的到来而点亮。
每当他停下脚步时,眼前那颗最初的荧火也会停下来静静地浮在他身前,得了命令一般不敢再催促。
直至尽头。
于皖回身望去。漫山的荧火带来明亮而金黄的光,遍布于满山遍野,将山间黑夜照亮如白昼,将于皖心头的最后一片阴霾驱散。
震撼而美丽。
他从没想过,自己随口一提的事,会被苏仟眠这样放在心上。
眼前的荧火继续飞舞,陪伴他走到最后。而苏仟眠就站在那满山荧火的中央,发光山路的尽头,对于皖轻声说:“师父,你回来了。”
就好像他这样等过于皖很多次,就好像他们已经在一起度过了许多个春秋。
我先骂,最后一句真的很咯噔OTZ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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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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