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很久,陈平和他的奶奶的背影越来越小,缩成点,逐渐消失在黑色中。绒毛鸟才从高空飞下。
它静静地落在卫琅的肩膀上,望着那几乎消失的小点,问:“他们两个以后会幸福吧?”
卫琅瞥了绒毛鸟一眼,道:“或许吧。”
又是这样……
永远的逃避、永远的不正面回答。
绒毛鸟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听到卫琅的话的心情。但它也越来越能感觉到,它和卫琅之间不断增加的距离。
它终于迟迟地意识到了旁人都能感觉到的事情,那就是卫琅在疏远它。
可是为什么呢?
产生疑问的同时,绒毛鸟下意识回忆起了大魔头的嘲讽:“我和他是一样的……”
绒毛鸟又浮现起大魔头戏谑的笑容,和卫琅始终淡漠的目光来回交错。
绒毛鸟强行驱逐了记忆,语气生硬地开口,状似兴致勃勃地规划着未来:“等到将来如果有时间,我和你再去见一下陈平和他奶奶。说不定我还可以去他们那里蹭一顿饭吃。”
卫琅这回没有再答话了。他觉得绒毛鸟不需要他的回答。
绒毛鸟转过身,看见卫琅没有表情的侧脸,低声地问:“卫琅你为什么不笑笑呢?我好像从来没有看到你笑过?”
卫琅看向绒毛鸟,好像透过蛋壳,看到了绒毛鸟内里的纠结,淡淡道:“没有什么开心的事情。”
没有什么开心的事情,没有笑的必要。
可是生活中,难道对你全都是不开心的事情吗?
从来都是很快乐的绒毛鸟快乐不起来了,像有什么东西攥着了它的心一样,让它觉得闷闷的。
它不想再说话。
卫琅却在这个时候侧首,问:“接下来想要去哪里?”
绒毛鸟没有回答的心情,只是简单地吐出了两个字:“随便。”
“随便”这样的词,从来都让人烦恼。
卫琅没有去揣摩绒毛鸟的心思,而是思考起了自己。
他最初的目的,是到梅里看情花,如今才知道,现在不是情花的季节,唯一开放情花的地方却是墓地。
一座被阵法所困,缠绕着诸多传闻的墓地。
尽管这阵法对卫琅毫无意义,但打扰亡者的安眠,还是不妥。
计划泡汤,现在去哪里,他也有犹豫。
卫琅眺望着远方:青山的轮廓模糊,远处只有黑魆魆一片。
停在他肩膀上的绒毛鸟怔怔地望着卫琅的侧脸。
卫琅另外的半边脸,同样没在黑暗里。
绒毛鸟现在才发现,从这个角度看,卫琅和大魔头那样……相像,相像到把绒毛鸟拽回十多天前的噩梦里。
十多天以前,在还未离开白帝城的时候,绒毛鸟练习飞行飞到一半,曾经撞到过白帝城的主人,也就是口中绒毛鸟的大魔头——江陵。
彼时江陵站在白帝城高高的楼阁之上。头顶阵法绚丽的光华离他那么近。他侧过脸,半边落在阴影中,半边连同面具被光华照亮,冰冷夺目。
若把白帝城比做一座庞大而壮丽的囚笼,那江陵就是这座囚笼的掌握者,是这座囚笼里最尊贵华美也最无人烟的雕塑。
他瞥向绒毛鸟的那一眼落在那紫光中,快得像一片轻盈的羽毛擦过着地面,却又让绒毛鸟感到分外冰冷。
绒毛鸟在他的视线之中,僵硬无比,甚至忘记了挥舞翅膀,直直下坠。
江陵单手拎住了要掉下去的绒毛鸟。绒毛鸟再度对上江陵时才反应过来,哆哆嗦嗦地缩成了一个球,大气也不敢出。
江陵看到绒毛鸟的本能反应,轻轻挑眉:“这么怕我啊?怎么不怕卫琅呢?”
绒毛鸟哆嗦着,只敢在心里诽谤发泄,偷偷骂人:大魔头,死魔头……哪里能一样……
像听到了绒毛鸟心里说什么般,江陵开口:“想错了。我和他可是一样的。”
绒毛鸟再度一僵。江陵看着这只喜怒哀乐具显露在脸上的小鸟,随问:“如果我说,有一天你们会分离,你会相信吗?”
绒毛鸟出于直觉认识到他态度的笃定。但是绒毛鸟连江陵说的半个字都不相信。
它一言不发,心中是惧怕与厌恶交织。
“你觉得,卫琅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和我比起来怎么样?”江陵伸出食指,碰了碰下巴。
绒毛鸟在心里小声诽谤:你是谁,你怎么能和卫琅比。
江陵看都不看他:“有话直说。”
绒毛鸟被吓了一大跳,小声说:“他是一个你好人,很好很好的人。”一个你怎么也比不上的好人。
“雏鸟情节……”江陵在绒毛鸟略显愤怒却又胆怯的目光下,慢慢悠悠地补全了后半句,“真是愚蠢。”
因为出生第一眼看到了卫琅,所以认为他是个好人;因为他对卫琅不好,所以认定他是坏人。
这样的信任具有强烈的主观色彩,弥足珍贵,却又是空中楼阁。
江陵对此摇了摇头,恍若叹息一般,夹杂着怜悯,道:“你始终不愿意睁开你的眼睛,去看看这个世界,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说着,江陵笑了一声。
绒毛鸟明明不能看清他的脸,却永远能感觉到他身上那和卫琅截然相反的比愤世妒俗更深更深的苦痛。
他的笑声里包含的东西太过复杂,甚至包含了绒毛鸟所有害怕的、恐惧的、不敢面对的一切。
绒毛鸟的直觉嗡嗡作响,它恍若逃避般的,在江陵松手的刹那,扑棱着翅膀和逃似的飞走了。
江陵留在原地看它飞走,未曾阻拦。
直到这时,那个笑容阴影还挥之不去。
绒毛鸟并不认为卫琅和大魔头是一样的,也并没有听信大魔头的话。
可是大魔头眉目上挑,笑容充满了笃定和讥讽,实在给绒毛鸟太深刻的影响。
绒毛鸟迷迷糊糊觉得,好像对两个人的印象出了什么错漏。
它心中的问题在这种迷糊中越发清晰。
它只是觉得有不懂的东西就要问出来,有较大的矛盾就要好好解决,不然以后会酿成祸患。
对,它是这样想的。
绒毛鸟给自己鼓了鼓气,但还是没有办法吐出自己那一团乱麻的心声,只是从那团乱麻中随意扯出了一条不重要的细线。它问:“卫琅,你总是懂很多的样子,那如果我没有要求你救陈平,你会救他吗?”
如果绒毛鸟没有要求,他会救陈平吗?
绒毛鸟其实没有那么在意陈平,它真正在意的是卫琅是个什么样的人。
绒毛鸟印象里的卫琅,是一个很善良很善良的人。而现实中的卫琅呢?真的是它所想的吗?
卫琅定定地看着绒毛鸟,意识到某些时刻终于要到来了,但他还是愣了愣,因为一时间想不出问题的答案。
事情没有发生,卫琅只能假设。假设出来……他没有救陈平的理由。
卫琅没有立刻回答绒毛鸟,而是出了神。
在那天绒毛鸟撞到江陵后,江陵和卫琅其实也展开过一番对话。
卫琅来找绒毛鸟。江陵告诉他绒毛鸟早飞走了,而他同时还给卫琅留下了一个警告:“你最好还是离那只鸟远一点。”
卫琅知道江陵不会无的放矢,于是问:“为什么?”
江陵常常坐在白帝城的城楼上,摇晃着双腿,像还没长大的孩子。这时他侧身笑笑:“有很多理由,不过最简单的是,你始终踽踽独行,身边没有一人。”
卫琅抬头看向天空——白帝城所谓的天空便是由华紫色的阵法的绚丽花纹构成,它看起来那么近,仿佛伸手可及,但终归是虚幻。
卫琅又低头,道:“我明白了。”
你命中注定,身边无一人存在。
如果卫琅把这场对话告诉绒毛鸟,绒毛鸟一定会改变态度,毫不犹豫地站到卫琅身边。
只需要一点支撑,它就可以做下这样的选择了。它其实可以不在乎卫琅的本质,只在乎卫琅是否站在自己身边。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
卫琅明白,事情的根源根本和江陵没有任何关系。江陵也知道。
只有绒毛鸟一无所知,还是个彻底的孩子。
一月前,他见江陵第一眼,就知晓对方是谁。他们俩未曾交谈,却有心照不宣的默契。
可绒毛鸟呢?
它不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多,多到以至于它能对卫琅亲口说出“卫琅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最喜欢卫琅了”,而对江陵却怀抱着那样厌恶又畏惧的态度。
卫琅对此无计可施。
早在卫琅说明白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只是在后来,却不知为何犹豫至今。
但是在这个时候,他选择了沉默没有回答。这已经是答案了。
然而绒毛鸟不知道这些心照不宣的规则,或者说,它相信它心中的答案,现在想要坚定这个答案,所以它执着地说:“卫琅,告诉我。”
卫琅:“我会和你口中的大魔头做出同一个选择。”
只有这一点是没有疑问的。因为他和江陵实质上是一个人。
在不能表明真相的情况下,这就是卫琅能给出的最接近真相的答案。
卫琅注视着脚边细小的石子,没有看绒毛鸟,好像固定在海边受风浪侵蚀的岩石。无论绒毛鸟会因为他的回答受到什么样的波动,卫琅都毫不动摇。
“为什么,你不是这样的人!”绒毛鸟得到的回答完全出乎了它的意料,也超出了它的承受范围。
绒毛鸟问出这个问题,不是想要得到这个答案的。它想要证明的,不是这个答案。
卫琅抬头看向绒毛鸟,他的话语如同锋利的剑,将人的心口剥开,露出血淋淋的内里。他问:“在你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眼中的我,并不是真实的我。”
“不,不对,卫琅你,在骗我对吗?”绒毛鸟固执地、期盼地朝向卫琅,不去听他说的那些话。
卫琅沉默了一瞬:“你应该知道的,我没有骗过人。”
绒毛鸟僵住了。
卫琅的话语还在源源不断,无法阻绝地涌入绒毛鸟的耳朵里:“你看到的一直不是我,是你自己想要看到的。”
“江陵说的没有错,我和他是一类人。”
卫琅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并没有波动,好像他说的不是什么伤人之语,只是再平常不过的家常絮语而已。
“你很执着。但你问我答案,你也只想听到你想要的答案而已。
“这样不好。
“你其实也该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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