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干的竹片在空空的洞穴中发出撞击声。
小时候江起澜就是如此教导江陵识字的。只是那时用的是玉简,辅以一些神识练习。
现在听着这声音不由生出往昔之叹。
江陵有时觉得自己对竹片的爱好像是越活越回去了,但也只是觉得。他注视着江起澜翻阅完竹简,他点评:“你的政事处理倒是进步了不少。”
江陵说:“我的一个友人帮了我不少。”
“就是那位……”江起澜若有所思,念出名字前停顿一下,“北辰?”
江起澜不再掌握政事,却也不是完全撒手不管,一无所知。尤其是江陵少有的知己,还常常呆在一起。江起澜难免心生探究。
他望向江陵时,就见到江陵带点笑意颔首。那点笑意和他平日的微笑相比,并不突兀,很是自然,然而在江起澜看来却像河中的金沙般显眼。
他清楚自己这个孩子看似与谁都交好,心中却有一道防线。而很明显……那个名为北辰的人,已经越过了那条防线。
要不要查一下对方的身份?
江起澜望见江陵神情,不过犹疑片刻就放下……他并不是控制狂,对孩子的交友要到事无巨细都审查的地步。而且,他相信江陵心中自有分寸。
竹简上的记载不多,江起澜却能从这过于简洁的几行中看到瀚海正在推行或即将推行的种种措施,譬如面向凡人开放一些通常只有修士才学习的机关术,譬如聘请来自天行王朝的机关师教导;譬如扩大朝堂上凡人的势力,考虑凡人与修士分榜择优。
管窥蠡测,一叶可知秋。
江起澜沉默着拿起了江陵附录的留影玉珠,这是他记录的瀚海如今的景象,江起澜短短地扫了一眼,就放下:“你做得很不错。”
江陵站在他的眼前,没有说话,只是抿唇笑笑摇头。
篡位时,也是如现在一个夜晚,江陵一个人围了皇宫,整座宫中死寂一片。除却蝉鸣虫声,一无所有。除了江起澜和谢舒茵,没有其他任何人被牵连到其中。
江起澜很早就知道江陵在修炼上天赋卓绝,远超凡人与天才,远超他自己,称得上一句鬼才。
江起澜也曾亲自向江陵询问修炼事宜,受益匪浅。他相信自己这个孩子如果出生在长生浩劫之前,必定能早早得道成仙。即使是现在,他也仍旧前程远大。他坐拥太子之位,拥有一整个王朝的资源。倘若他不英年早逝,瀚海将来必定属于他。
也是因此江起澜远远不能想到江陵的抉择。
江起澜问江陵:“你想要什么是你将来不能拥有的?”
他的眼里只有不解。
江陵却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
谢舒茵拦在两人中间,担心他们会父子阋墙。这种担心实属多余。
没有人比江起澜更为理智。他善于权衡利弊,也永远明了自己的追求。换而言之,他的心中自有一道天平。而江陵的作为也确实没有超过天平另一端他本人的重量。他耐心地去等待江陵的答案,然后他就见到江陵听着他的问题,远远望着天边的云雾,才转过头。
那时江陵还不过他的肩膀,握着剑说话时却无比郑重,他说:“我想要的确实是现在不能拥有的。因为这个王朝对于父亲只是责任,而对于我,它象征另一样更重要的事物。所以我希望,你能把它交给我。”
江起澜没能明白。但他看懂了江陵的表情。他望着挡在他们中间的谢舒茵,又望着提剑的孩子:“如果你做的不好,我会把它收回。”
“当然。”江陵略有叹息,“我希望我能做的足够好。”
他永远担心自己不够好。
直到现在。
江陵正站在他面前,已经和他一样高了,身着玄衣披着银纱,不爱束发,发散落耳侧,虽有散漫,却带着确凿无疑的雅致;恰如瀚海某些人的形容——长夜过后、雪落天明。
哪怕有的地方尚且显得不成熟。但他的模样连同他手下的瀚海已经初具雏形。
……龙姿凤章,比他的父母更为出色。
即使如此,江起澜看着江陵仍想要叹气。
有时人的行为比语言能阐述他的想法。
假若初决是乱成一团的麻线、随时随地会沸腾的熔炉,瀚海就是平稳无波的死水,直到江陵引入了一条小河。这潭水才慢慢有了波澜。
“这要多谢父亲放手了。”江陵坦言。
“于我无益。于你有益。放手何妨。”
嗯,这对江起澜已经是难得温柔的夸奖了。
只可惜今日江陵来找他还有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于我无益啊……
江陵一笑而过,问:“父亲最近在折腾什么?”
江起澜望向他,江陵连唇边笑容的弧度都未曾变一下。
江起澜有派人监视江陵,江陵未尝没有监视过江起澜。二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江起澜收起了感慨。氛围正在此时产生了变化。就在刚刚亲密的父子两人此时却如同疏离的陌生人。
许久,江起澜淡淡地收回目光:“修仙而已。”
对于江起澜,世上的事情可以分为两类:修仙和其他。
他执念在此,瀚海多少代帝王修士执念也在此。
江陵清楚得很,也不震惊,只是语气温和地质问:“试图动用邪术的修仙?”
江起澜斜睨了江陵一眼:“如果你指的是违背世俗常理甚至谋害人命,那么是的。”
更多的话,不必多说了。江陵叹道:“如果世界因果道补全,父亲有想过你会如何吗?”
江起澜冷笑:“我从不想没有保证的事。”
如今朝代光阴都流转不知道多少番,怎么还会有人把所谓天道的事情拿出来举例呢?
想到这点,江起澜收起了笑,皱眉打量江陵。
他了解江陵,知道他并不喜欢说起没有把握的事。
而听到江起澜回复的江陵毫无惊讶:“如果我向父亲担保,天道能全呢?”
“什么?”江起澜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喃喃出声。
等他反应过来,他的眼神就如利刃刺向江陵:“你拿什么担保?给我证据。”
江陵吐出了两个字:“北辰。”
又是他?
江起澜拧眉,此刻他生了一种把这人查个底朝天的冲动又由于在江陵面前暂时按捺下来,道:“你不怕我找他麻烦。”
“我既然敢和父亲说,自然是知道父亲给他造成不了麻烦的。”江陵笑着,“只是希望父亲多给我一些时间。”
江陵的自信实在是少见……
江起澜盯着他的神情,沉默很久:“三百年,最多三百年。我答应不触犯你的底线。”
三百年的时间,来等待一个天道的补全。
否则……
江陵笑了,他应下:“多谢父亲。”
谈话就这样消融了真正可能的兵戈。
江起澜别过头,不知是不想接受江陵的称赞还是如何,他径直从怀中拿出首饰盒,看也不看,递给江陵:“对了,把这个带给你母亲。”
江陵笑着接过,也不探究。
只是他回头时,看到江起澜对着食盒,一副头疼得很的模样,可那个络子已经被他别在了腰上。
江陵又离开,轻轻阖门。
在他离开后,江起澜才抬头,他将食盒打开,皱着眉头,想着江陵的情态,自语:“北辰吗……”
*
森林间月光扫银霜。洞府再度隐匿。
有些事情局内人尚且茫然,局外人一看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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