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街头小报常常用语言妖魔化某些人物博取关注，江陵在之中成为常年愤怒、阴郁、冷酷神经质三头六臂的魔头。
颜怀灵津津有味拿这些故事下饭，时不时听着传闻捧腹大笑，要知道想象力比现实奇诡数倍。和那些相比，江陵就是一个普通的人而已。
所以，等真的见到江陵，颜怀灵也没那么惊讶了。
秋季末尾的光已经染上了些许冷，枝头只剩下那么几片残叶，天空少有的晴朗，瓦蓝得如一片刚从染缸里捞出的布。
瀚海的帝王与楼清霄隔了三尺距离，姿态散漫，缓步向他们走来。
无论修士还是凡人，几乎整个书院的人到这演武场了，连那位被赶过来一直独来独往的杀手也站在树下观察。
颜怀真在她旁边探头探脑，去瞅江陵；颜怀灵那被压下的好奇同样不曾减少，又冒出头来，她忍不住多端详了几秒。
看来大家都一样。
江陵随意往旁边一瞥，就见到一群好奇或敌意的少男少女。他漠然收回视线。
这一瞥未能逃脱被观察，颜怀灵就从那昏暗的金色眼眸捕捉到了嘲讽之意。那不针对任何人却异常纯粹的嘲讽让颜怀灵不由皱起眉。
她和兄长透过这秋日看江陵，发现传闻中有些真实之处：他确实带着半张面具，遮住了小半样貌，也确实看上去心情一点儿也不好。
是因为那弑父杀母的流言吗？还是最近传出来的和宫中的琴师的桃色绯闻？
颜怀灵信过几分这传闻，可光凭刚刚的观察，便觉得那些传闻都不可靠，困扰的他必定是更为重要的事物。
颜怀灵一度认为、现在也仍旧认为江陵可比江起澜有野心多了。
颜怀真对江陵的关注就简单多了。他始终关注着自己的目的，一个箭步往前：“陛下，您能和我打一场吗？就按照书院新加的规定来。”
颜怀灵听着哥哥的用词额角跳了跳：他好歹记得敬语。
书院新加的规定……那是为凡人规定的，简单来说就是让修士封住灵力，体质也变得和凡人一样。
书院许多原来的学生对这个规定嗤之以鼻、冷嘲热讽，颜怀真却十分爱这项规定。借着这规定，他把能挑衅的人都挑衅了一遍。
自傲者秉承着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个教训的心情，答应了颜怀真的挑衅。但遗憾的是，他们通通败在了颜怀真手下；全书院的人都和颜怀真比斗过。只有三个周术的亲传弟子获胜过。
可在颜怀真越发精进、得到楼清霄的指点后，周术的亲传弟子也败下阵来。颜怀真再也没输过。
颜怀灵扫过周围的同窗，整个演武场没有声音，都在等待江陵的回复。
她了解到的不少前任院长的学生和属于对方的势力睁着自己的眼睛。而她最熟悉的那位亲传弟子眼中同样带着警惕和恨意。
这座演武场里暗藏的恨意、警惕要把空气压垮。
颜怀灵不由沉默一下。
有些失败的人只敢在背地嘲讽她哥哥，当不成修士，只能做凡人，有什么用。
颜怀灵听说，则拿寓言故事替哥哥反讽，挂在当天的地摊八卦上，卖得风生水起；她暗藏锋芒的反击还没来得及完全实现，那些失败者反被被她哥打败的修士给重锤，周术的亲传弟子勒令再也不准找颜怀真的麻烦。
颜怀灵亲眼看着他们和颜怀真的关系不知不觉走得近了。
周术的大弟子也不过二十来岁，性格稳重，和颜怀灵一样看着这些事情的发生，不做声。
偶尔颜怀灵找哥哥的时候，她礼貌地唤对方大师兄，对方也回称她怀灵妹妹。
见面也打个招呼。她的疑惑没有藏得很好。
大师兄看出来，也笑笑，不作答。
颜怀灵私自揣测，这或许是出于对对手、对实力的尊重。然而即使如此，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讶异，周术那样一个人教导出来的学生品德还可以。
修士与凡人之间的差别那时不显眼。
可是在这里，又不一样了。
他们恨江陵。
颜怀灵轻而易举并且毫不惊讶地认识到这一事实。她再度感到风波将起。
被隐藏属于他们与书院原来的学生的隔阂又一次清晰地出现在颜怀灵眼前。
在众人密切的关注下，江陵轻轻颔首：“本就如此。”
比斗基本的公平而已。
气氛越发怪异，简直要把落下的树叶都搅碎。
楼清霄不管这氛围，笑眯眯地开盘怂恿学生们在赌局上下注。他是个懂人心的聪明人。再者现在许多人的心情就差个火线引爆，很快就有人跟注。
书院的修士们清楚颜怀真的实力，当然也听过江陵越发离谱的传言。可彼此交互视线，宁可在颜怀真胜利上下注。
颜怀灵谨慎地观察着台上的江陵和兄长，犹豫了片刻地跟了注，她一个人的筹码孤零零地放在一旁。她赌江陵胜利，并且告知楼清霄，她赌江陵三招之内能胜。
楼清霄听着，嘴角漾开的笑意真诚些许。
他们在这里热火朝天开盘，可台上的人可不关注台下的纷争。
江陵随时拿了把和颜怀真一样的长枪，握枪的姿势称得上标准，但也仅限于此；颜怀真看出来他没练过。而他握枪给人的感觉就是漫不经心，视线无端在远天上飘荡。
颜怀真不喜欢这样。他一直对每一份机会都很认真。所以尽管不高兴，他也没有减少半分警惕。
在楼清霄说开始时，江陵终于侧过头。他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颜怀真身上。
颜怀真上一秒因为江陵的散漫而不高兴，下一秒竖起汗毛。他轻轻地一下，那把枪携着力直直刺来。
他的动作分明不疾不徐，每个步骤都能看清；可在众人的目光，只剩下长枪的尖端闪耀，闪成一道线。
等他们从直线中回神，就看到彼此惊骇的目光。
江陵停手，收回。
颜怀真未曾松懈，可还是没能挡下他的枪。他被一枪锁喉。
全场在对视中，鸦雀无声。
颜怀真是很强，他深谙自己的长处与短处，从每次失败中汲取经验。这样没头没尾的被打败，只有楼清霄和江陵。楼清霄枪法比颜怀真强上不少，有自己一套章程，可是江陵……颜怀真很疑惑：“你真的没有用其他力量吗？你用枪不如我。怎么打得过我的？”
“作弊了吗？”
他大不敬地说出这些话。台下的修士为他捏了把汗。
江陵并未否认：“算是吧。”
“然而它不在书院、不在你任何禁止的手段中。我用的是长枪，但它承载的是别的事物。”
颜怀真反复琢磨江陵刚刚的动作，握着手中的枪，陷入思索。
楼清霄见此，笑道：“陛下这算不算是欺负小孩子。”
江陵不咸不淡：“你也欺负试试。”
“他欺负过了。”思索中的颜怀真笃定开口。他想起楼清霄某次束缚住他时，他根本没来得及察觉其中的玄机，那和这次一样。
楼清霄摊手承认：“我欺负过了。”
“我能学吗？”颜怀真盯着互动的两人问。
楼清霄点头：“当然。”
他其实知道江陵的想法，但他不认为他的学生能够做到。
即使是最有天赋的颜怀真，也不一定。
楼清霄清楚，凡人以武入道万分困难，但找几个有天赋的人不难。对颜怀真只要有引导和时间即可；百年千年终有一日能够做到，有楼清霄亲自教导，这个时间可以更短到几年几月。
可是江陵寄托的是比修仙更高的东西——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不忘记初心的人。
楼清霄望着其他的学生，那些少年第一次完完全全认识到江陵的实力，面面相觑时都从同伴的眼里看到敬畏。
敬畏之心与恨意并行，不知哪种胜出。
他在心里好奇时笑笑，把赌输了的学生的法器灵石递给颜怀灵。
颜怀灵看着兄长与江陵的比斗，情绪好似不佳，只瞥了眼：“不缺这点。”
“好吧。那就是我赢了，庄家通吃？”楼清霄挑眉，略带挑衅地看他的学生。
已经和楼清霄颇为熟悉的学生嚷嚷：“如果不是你这么说！我们才不会这么投！”
“可是你们已经这么投了啊。”楼清霄理直气壮。
嚷嚷声还在不停。
江陵听着，想楼清霄确实教导得不错。
不过风波也不可能这么快平息。
将自己隐藏在树荫下的杀手不再隐匿，而是直直冲着江陵道：“我也要挑战你。”
江陵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情绪不多。
杀手本来能压住自己的心情，却被他的眼神激怒，手中的匕首一闪而过。
“你连我都打不过。”颜怀真瞥见开口，“什么时候把我打服了再去找他。”
杀手冷笑：“谁说我打不过你！”
“既然能打过我，为什么之前一直不来？那现在来呀！”颜怀真冲杀手伸手。
旁边的同窗也被他们逗笑了。
江陵听着他们讲话，独自离开擂台。颜怀灵目视着江陵离开。
又是一团少年气。
只有这时候，颜怀灵才觉得这个蠢蠢的杀手和自己的哥哥没什么两样。
她不意外听到颜怀真说：“谁想挑衅江陵，来和我打！不然这算什么样子。”
颜怀灵知道这不只是颜怀真想找人打架的理由，她陷入思索。
等到颜怀真尽了兴，已经是来群殴的修士都被他打趴下了。
颜怀真
“哥！”颜怀灵从斟酌中回神，“位高权重的人的担心也不是我们担心得起的。”
颜怀真理所当然地说：“但是我觉得他是个好人。”
“我要把他们都打趴下。反正他们要找江陵的麻烦。我先找下他们的麻烦吧。”
颜怀真野兽的直觉从来没出过错，但颜怀灵很想说那和他们又何干；可她更清楚，不可能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颜怀真看了一会儿妹妹：“你就是太趋避厉害了。”
颜怀灵反唇相讥：“你以为是因为哪个不顾后果的人。”
“我的错。”颜怀真瞥见妹妹的脸色，举手投降。可投降后，他拍了拍她的脑门，叹口气。
颜怀灵瞪着颜怀真，气恼之余多少也有些意兴阑珊。
瀚海最近的情况，知道的人都知道。
颜怀灵从前想要的是平静的生活，她随着颜怀真到了这里，才逐渐反应过来，在现在已经是一种奢望。
何况她心里也明白，风波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
她有时候还挺羡慕自己兄长那样的天赋。
但是天赋吗，这也是老天爷赏饭吃。
“你打完归打完，什么也不管。我请他们去吃隔壁那栋楼吃大餐，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颜怀灵咬牙切齿地说，“我有灵石！”
“唔。”楼清霄眯起眼，听着他们吵吵嚷嚷，心里还在掂量着江陵的想法。他将收到的灵石法器往颜怀灵那里一丢。
颜怀灵莫名其妙地抬头。
“不是说要请同学吃饭吗？钱就交给你保管了。”
莫名其妙被揽上活的颜怀灵头痛地按按眉心：“好吧。”
看来颜怀灵心中也放心不下。
也许并非不可能。
但现在谈起一切，为时过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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