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玄麒来的时候，温影承正闭目养神。温润眉眼写满疲惫，可见他近日来的压力之大。
尽管如此，当听到徒弟的脚步声，他还是第一时间睁开双眼，露出微笑。
“怎么有空过来？……昭昭他们如何？”
“都好着呢，我带他们逛了一圈，认了认分区……阿姐也过去了，说要和昭昭茶话会呢。”
崔玄麒道：“我嘛……也放松一下，不能总绷着神经吧？”
他这么说着，向自家师尊眨了眨眼。温影承失笑：“……点我呢？”
“那没有，只是提醒您一下。”崔玄麒笑道：“毕竟师尊近来实在很忙……”
温影承苦笑：“这也是没办法的。”
须知，这天地大阵不仅一直以来由他维护，且因着不好妄动，连他当初所布的套阵也是保留了的。是以他不仅走不脱身，更是——
青年以手扶额：“……比起忙碌，我觉得颜面更……”
崔玄麒：“社死？”
温影承：“……有时候觉得师妹的形容还是很精准的。”
社会性死亡——温影承还真有这感觉。无他，自己仓促之下布的阵法如今被全天下能者围观指点……他的感觉何止是想找个缝钻进去，真是不如当场自刎算了！
就很尴尬！
若温影承是“天老大我老二”的性格倒好了，可他偏偏是极度不自信的……如此被人评点自己不成熟的作品，真是相当绝望。即使也得到了不少称赞，在温影承看来，多半也是看在天衍宗的面子上，以及自己的确超常发挥了的份儿上。
但那不代表他能因此而自得……且他之前根本没能破阵，不过是取了巧，若是真能因此得到称赞，也是没有任何值得欣慰的地方的。
温影承总是固执地如此认为。
“什么嘛。”崔玄麒嘟囔：“师尊你又这样。”
才疏学浅温影承——唉！其实说来，温影承开导鼓励徒弟们，素来是很温柔宽和；可到了他自己，就当局者迷。偏偏徒弟们怎么说他都不听，崔玄麒也没法子：
“看来回头还是得叫昭昭来——”
温影承苦笑：“……我会好好休息的。”
崔玄麒便道：“我就说还是昭昭管用吧？”
话毕，师徒两个都忍不住笑了。温影承招招手，叫崔玄麒坐下，给他看笔记。
“你既然来了，就看看冰北做的记录。我们论道改阵，有不少有益的知识技巧。”
分神期及以上的阵法师们一开始就没在大会外围待，早早就对着天地大阵一通琢磨讨论。温影承带着谭冰北参与其中，的确记下了不少东西，这些对徒弟们都是很宝贵的学习资料，崔玄麒来前，温影承正在做二次整理，打算标注知识点，给每个徒弟准备一份手抄本。
崔玄麒当然不会推脱，接下笔记，又好奇问：
“这天地大阵之后如何，讨论出结果了吗？”
其实有关天地大阵的许多信息，陆昭昭等人所知不是很详细。不是温影承等人不想分享，而是有时的确隔行如隔山，很难解释得通。比如天地大阵的维护和持续，比如这个阵法到底是如何形成的。
温影承和天道盟接触乃至审问过梦魇，并不觉得它们足以布下这样的阵法。最终讨论出的结果是，应当是某种阵器、法器或类似奇物的效果。至于没有找到这样法器也很好解释，能够布下这种程度的大阵，多半也是一次性用品，乃至于副作用也可能是很大的，连梦魇双子自己都无法操控。
——他们如果能自如操控变阵，当初就不会轻易被抓了。
这些先不表。崔玄麒问的是天地大阵的后续问题。其实这个阵法若非维护得当，从大半年前就该开始溃散了——这也佐证了它只是某种法器的作用，真正阵法师用心布下的“至阵”，足以自发运行千万年之久，是绝不可能短短几个月就崩解的。
能到如今都运转良好，自然是温影承和一众阵法师的功劳。至于后续是否要继续维护，此前其实并无定论。主要是这个阵法在的位置的确很微妙……
维护吧，得放不少人力物力在此，更少不了和魔修打交道；不维护吧，天底下再找不出这么接近“至阵”的美妙阵法了……
温影承叹道：“还没决定。且由天道盟去操心罢，我是管不了的。”
又问：“你在会场走动，见过魔修么？”
崔玄麒神色略微严肃了一点：“嗯。不过天道盟看得严，还没出什么乱子。”
此前天道盟与魔域城主扯皮一通，导致此次阵法大会难得出现了“正魔同场”的境况，双方签下契约，“只论阵法，不谈正魔”……温影承所在的天地大阵，也迎来了几位魔修阵法师，他和他们交谈不多，却也看得出他们的确有两把刷子。
也是，能活到这把修为的魔修，都得是有本事在身上的。毕竟魔修的渡劫死亡率实在是高，气运也总是差得离谱……
没有硬实力，早就不知死在哪个犄角旮旯了。
“你们参与比试，想必也有魔修同台。”温影承道：“这几日我腾不出空，过几日去做评委，会看着些……你们且自己注意，也叫昭昭他们注意。”
说着顿了顿，大约是想起秦令雪司空琢玉怜香三人组……沉默须臾：“……算了，你还是自己注意吧。”
崔玄麒：“我觉得昭昭那边还是要注意的。”
温影承沉吟片刻：“昭昭的事故体质的确……”
崔玄麒“啊”了一声：“我是在想，秦师叔祖不会突发恶疾把会场扬了吧……”
温影承：“……”
崔玄麒：“……”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温影承长叹一声。
“……我还是给师妹打个小灵通吧。”
-
接到温影承的“电话”，陆昭昭倒是很高兴。虽然也很哭笑不得：“……什么叫看好师父？”
她师父莫非是什么会突发恶疾开始verver的比格犬，还需要她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小宝宝看着……好吧，他是在有关她的问题上比较神经紧张，不过自从送了【同步心脏】之后，秦令雪已经很安定了。
或者说，其实他一直以来，都还算是很听她的话的？
总之，秦令雪这一年来都相当安分，陆昭昭很放心！她反而觉得，与其担心秦令雪，还不如担心司空琢……
至少秦令雪只顾着跟徒弟贴贴，根本不关心魔修；司空琢倒是真的冲出去，要把那魔域城主削一顿了！
陆昭昭其实已经做好了，不知何时就听到魔修陨落、阵法大会骚乱的准备。不过事实是司空琢没多久就回来了，且看上去并没有动过手的样子。
陆昭昭就很惊奇：“怎么样？”
“没交上手。”司空琢倒很平静：“不过气息记住了，等等再说。”
司空琢虽说好战，对这位新晋渡劫期魔修也确实有一定兴趣，平日里是绝对会顺手拔剑的；但他又不真正是那种不靠谱的任性妄为之人，天道盟和对方签订了契约，如今阵法大会又在进行，司空琢也就只去瞅了一眼，便回来了。
陆昭昭：“噢——”
也是。司空琢说来，其实是三位渡劫大修士里最靠谱的那个，除非和秦令雪干架，否则的确很少见他贸然行事。
她又问：“那人如何？”
“昭昭对那魔修这么好奇？”司空琢挑眉，下意识茶了一下：“对人家那么关注，倒把我当块砖，好生叫人失落。”
却也很快道：“不过给昭昭当砖，我也很乐意~”
秦令雪忽然抬起眼皮子，陆昭昭眯眼笑。司空琢耸耸肩：
“我就看了一眼，哪知他怎么样？只晓得是个男人，看着有些精明，不是剑修，挺懂阵法，旁的你也不用问了，因为——”
他顿了顿，道：
“大会过后，我必杀他。”
他说杀人，好似说杀鸡一般简单，陆昭昭一时不明白为什么，却见秦令雪也颔首，玉怜香也没说什么，只是见陆昭昭迷茫的样子，便开口解释：
“无论那魔域城主为人如何，既然能被为数不少的魔修阵法师依附求助，便已成了气候了。又是渡劫修为，此次大会若平安过去，叫他回了魔域，整个魔域的阵法师都有可能投往其麾下……事情就难办了。”
魔域可以有城主，但绝不能出魔尊！而眼下这位魔域城主，眼看已经有起势的苗头，正道修士不知道也罢，既然知道了，就万万不可能放过他。
所以，司空琢说陆昭昭不必了解他。因为再过不久，这就是一个死人了。
陆昭昭：“……唔。”
这么一说，她倒是能理解。只心情真有些复杂……她总是不愿意先去预设一个人的立场，总是试图去理解他人；然而她还并不知道这位魔域城主到底是好还是坏，却已经知道他会因为立场而死去了。
她有时会想：要是他没那么坏呢？要是他不至于要去死呢？一个人的生死可以这么轻飘飘地决定……可她又知道，一个魔尊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魔尊就一定会和我们敌对吗？我是说——”
她想着，又忍不住要问：“前任魔尊，不也加入天道盟，与大家一同御敌了吗？或许正魔之间，并非你死我活的关系……魔修里也有不错的家伙，对吧？”
大修士们都看着她。秦令雪的眼神带着一种欲言又止的复杂，看上去很像面对自家傻孩子的家长；玉怜香的目光里则是透出理解，却也同时透出无奈。
司空琢轻“啧”了一声：“昭昭，善良很好，只是有些存在，是不配得到这份怜悯的。”
他已尽可能柔化语言了，但陆昭昭能感觉到对方对自己的幼稚很无语。玉怜香则轻叹一声：
“阿离，我们不能赌。”
正魔之间关系的缓和，是由于天魔之战。时隔一千年，当时共同进退的情谊多少还在一点，如今才能勉强有特定情况下和平相处的局面。
但在更久之前，没有天魔的危害时，正魔之间的厮杀才是主流。这并不是因为像什么童话故事所写，正道就必然是正义的，魔道就必然是邪恶的，因此二者绝对无法相融；而是因为两者本就天然地对立，一者想要进，就必然危害另一者的利益。
“同为修士，正常修士与魔修的所需是不同的。”玉怜香叹道：“魔修可以吸收灵气，但更需要的是魔气，仅仅靠灵气是无法供给他们修行进步的，所以魔修必然要想法子将灵气转化为魔气。”
这转化的方法，往往是很残酷、很邪恶的。如之前十影镇那种大屠杀，产生的死气与怨念如果没有及时处理，就有可能污染灵气，滋生魔气。而相对的——
“正常修士，则只能使用灵气，若吸收魔气便会被污染。少量还好，多了便可能堕魔。”玉怜香道：“所以……阿离，你知道了，二者之间的矛盾，是无法调和的。”
其实魔域说到底，便是全境布满魔气的秘境/秘地，因而成为魔修的大本营。可它也不过只占据修仙界五大洲其中一洲的一半，其资源是不可能足够所有魔修安心修行的，更遑论魔修之间惯常的互相倾轧，以及长久以来竭泽而渔所导致的贫瘠化。
资源的稀缺，内部斗争的激烈，都会让魔修自然而然地将目光转移到更加丰饶的修仙界。魔修散人在修仙界各地制造的惨案素来不少，正道中的魔人悬赏从未断绝过；假使魔域出了一位魔尊，那就更糟糕，因为这往往是战争的信号。
那是必然发生的战争。也是司空琢等人绝不允许魔域再出现魔尊的理由。
“修仙界刚恢复一些，不能再开始一场正魔之战。”玉怜香道：“我们赌不起。阿离，所有人都赌不起。”
陆昭昭闭上眼睛，徐徐吐出一口气。
“……我知道的。”
她知道所有人赌不起，知道现状只能如此。但她心中有些别的念头。因为她同时也知道，有光就有影，既然魔气、魔修是不可能消失的，那就早晚有一天——或许不是现在，但早晚有一天——人们不得不思考，如何让正与魔能够共存。
不相互敌视，不相互争斗，也能够一同在这颗星球上生存下去。那样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吗？可如果没有人愿意往这个方向去想，去努力，去改变，那和平的未来，就更不可能诞生了。
【修仙界从来如此。】陆昭昭想：【可从来如此，就对吗？】
早在数万年前，妖修也曾与人类敌对、厮杀、互食，相比起正魔，这不更是【非我族类】吗？可如今人妖相处这样和平，可见两族的矛盾，并非全然不能够化解的。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她想着，知道无法改变现状，就不多说。再三跟秦令雪保证了，绝不对魔修发多余的善心——本质上，她也并不是在同情魔修，对陆昭昭而言，她仅仅是不想只因为正魔之分，就对一个人产生偏见，就轻易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而面对如狐美人、梦魇双子那样的恶徒时，她却也是从来不手软，非要对方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的。
这是——她的——陆昭昭的——
道。
-
这场关于正魔的讨论过后，或许是怕陆昭昭心情郁郁，大家便约着一同出去逛了。会场中很热闹，有一整条看不到头的商街，甚至有修士在这里卖灵食，并非食修所做的那种，但由于材料是异兽灵植，加上一些手法，也留存了不少灵气，颇受欢迎。
陆昭昭吃了一串糖葫芦，心情就好多了。待在商街里开始转悠，就把之前的事都忘光光。无他，这里实在是很热闹，虽然先前被崔玄麒带着简单走了一遍，沉下心去体会，却又是不同的感觉。
这是一条宽敞的街道，直直地延申很远，左右两侧延申出小路，都算是商区。建筑门面林立，皆是需要向天道盟申请审批的，也有天涯商会这种修仙界知名商会入驻；可放眼望去，更多的却是各种摊位。有精美的，也有破烂的，更随时可见什么修士找了处无人空地，铺上一张布，当即就盘腿坐下开始叫买了。
此情此景，与凡人集市也没什么差异。吆喝者有之，讲价者有之，看热闹者有之，争执者有之——让陆昭昭很难不想到现实中的古董市场，似乎是同一种风味。如果一定要说区别，那就是商品的内容，都是些只有修士才能采集、制造的东西。
由于是阵法大会，商街中大半物品，都与阵法相关。有记录阵法的图纸，有阵法师需要的阵盘，有布阵所需的材料……当然，由于这也是难得的修士聚集之处，与阵法无关的其他资源也不在少数。这卖法也是五花八门的，有正常的灵石购买，也有特定的以物易物，还时不时能见到修士站到高处，大喊：
“三十三块灵石出价第一次！三十三块灵石出价第二次！还有没有人要出价了！”
“过上两日，会有天涯商会主持的拍卖会。”玉怜香道：“阿离感兴趣可以去看看。天涯商会的东西是贵了些，但货真价实。不似这街上，能不能淘到宝，就看眼力了。”
是的，在这条自由商街上，除了经过审批的店铺外，货品的真假是没有保障的。天道盟修士虽有巡逻执勤，却也只保证不出人命，对摊主是没有任何要求和审核的。这当然会导致有些假货贩卖，却也因此多出了低价淘宝的可能。
当然，买家也是有可能弄虚作假的。人与人的勾心斗角在此上演，也是一番很有意思的景象。至少陆昭昭还挺感兴趣，跟身边人道：
“让我淘宝试试！要是发现什么，也先别提醒我……我想试试自己的运气！”
这话主要跟玉怜香说。因为他的眼力、知识面和阅历，那是没得挑的。但陆昭昭还是想亲自体验一下淘金的乐趣……顺带测试一下运气。
实话说，她对自己那失灵时不灵的【福星高照】，已经狐疑很久了……
少女搓了搓手，决定先上个buff，默念：【岁星啊岁星——】
然后一挥手：“走！淘宝去！！”
（肥啾蹒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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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4章 494.社死 正魔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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