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到山脚下，车夫才揭开四周的帘子来，此处群山环抱，林深幽静，不见人烟。
雾气凝重，视野很差，白心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家那年幼的五少爷下车。少爷体虚，打了个寒颤，好奇地张望着四周。
白心给少爷披上狐裘子，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带路的那人扯扯马头，给他们指了个方向，一句话也不说地离开了。
一大一小的两孩子站在野山里，默默看了一会儿马车的背影：车盖着暗紫色的布，雕花很是讲究，镶着绿石头的流苏轻摇。
“走吧”，白心牵起少爷的手，向车夫所指的方向上山。
山路崎岖，恐怕半路上就会耗尽体力
为何这路上有这么多尸骨？
他不愿去想。少爷咳嗽着，他只得把手握得更紧些
……
冬月初十的清晨，迷迷糊糊起来烧水的白心被老爷拉过去。“你会写字？”老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是前几日偷用纸笔的事情被发现了？他正要说话，老爷便扯着
他来大门前，叫他在递来的黄纸上写上自己的名字。
旁边的老妈子尖利地叫起来：“五少爷得了仙缘，仙人不让带随从，非要会写自己名字的小孩。你，你写着，把你也送进去，在里头好好伺候少爷。”
白心只得照做
说是仙缘，其实谁都清楚这是不想要孩子找的借口。五少爷从小体弱多病，性格内向，很不讨喜，自然成为累赘。而所谓“仙缘”，最后往往落得个曝尸荒郊的下场
郭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富裕。送家里孩子出去，不管怎样都免不了别人在背后议论。那好面子的老爷居然真的舍得扯下他这张脸皮，把亲骨肉送去个人尽皆知的骗局里头
……
气喘吁吁地爬到半途，他拉着少爷随便找了块石头，坐下来歇脚，对着老大一座山发愁。
回去？哪里还找得到路！上山？这山又高又陡，怕是没上去就力竭在半途。这郭家会讨清净，一下把两张吃饭的口请出去。披绸缎的少爷和裹麻布的小厮居然要烂在一座山上了。
“哥，怎么不走了？”郭凡悟扯扯他衣角，不满地嘟囔。
“啊….”白心四处张望，“你饿了吧？哥去看看这儿有没有店子”
“哥你别装了，这野地方哪里来的店子”郭凡悟向他做个鬼脸
白心只得悲哀地说自己也不知道路在哪里
他心里头盘算着该怎么找地方搭营过夜，天寒地冻，他家少爷怕是挺不过今晚
少爷看上去没什么大反应，倒是反过来拉着白心继续往山上走
白心有些诧异，郭凡悟不回头地在前边说“哥，我知道他们不要我了”
没等白心张口安慰，他继续道“我倒是觉得正好，这山上的仙人货真价实”他转过头来，两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白心
“为什么这么说？”白心不解
“刚才我衣兜里多了张黄纸”，他抽出一张黄纸，有些骄傲地在白心面前抖了抖。上边儿墨书赫然写着：“郭凡悟”
白心摸摸自己兜里，也发现了一张“白心”
但这字迹不是自己写的那张
话音刚落，四周突然起了一阵旋风
郭凡悟开始拼命地咳嗽，白心连忙用衣袖遮住他的脸。周围尘土飞扬，乱沙迷眼，一片昏黄里有个庞大的黑影，白心虚眯着眼，看着它向自己慢慢靠近
那是只巨大的黄虎，灵巧地迈着步子，没发出一点声音。神采奕奕，长须轻轻地摇动，柔软的毛发随风飘扬，高傲地仰着头
白心僵在原地
郭凡悟边咳嗽边拍开挡住自己的衣摆，从白心身下钻了出来，兴奋地看着面前的庞然大物，又用带着畏惧的颤声喊道“你是来接我的吧！”
那黄虎伏下身子，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郭凡悟小心翼翼地上前，碰了碰它的头，没什么反应。没等白心反应回来，郭凡悟已经爬上了它的背，趴下抱住了它，陶醉在毛茸茸的触感中。
“哥，上来吧，它会带我们去见仙人的！”他又贴到黄虎耳朵边：“白心哥能去，对么？他会写字！”
黄虎没回答也没动，静静地趴着，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白心小心翼翼爬了上去，见身下巨兽未有暴动，悬着的心这才放下，安心稳坐在上头
黄虎缓缓支起身来，猛地奔腾向前一跃，白心只觉天旋地转，四周景色如被水浸湿的墨书一样化开，回过神来，白水苍天雾霭霭，翠树青枝花盈盈，武陵桃源、渤海蓬莱，莫过于此
郭凡悟恍若大梦初醒，此处定不是他熟悉的人间。孩子兴奋地跳了跳，“哥，我们真来神仙住的地方了”
黄虎抖抖身子，发出一声高昂的吼叫，但这声音并不凶狠，而是令人心生欢喜、耳清目明。这声音振得松树旁如镜的湖面生出圈圈涟漪，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岗飞出几只白鹭
郭凡悟和白心只觉浑身浊气被涤荡一清，身体轻盈许多。郭凡悟虽仍觉体弱，但与之前要咳出心肺来般的排山倒海相比，肺部若有若无的阵痛已是小病
白心则忽觉四周亮堂起来，那些凿壁偷光，在无烛黑夜中偷看偷写的日子模糊了他的双目。而此时，连那边荷花上的蜻蜓都看得一清二楚
黄虎趴下身子，白心郭凡悟顺势跳了下来。这里的地面若玉石般细腻润泽，天穹浩渺无垠，苍色层层渐深，不知尽头。两人手上的黄纸飘动起来，扑哧哧地飞向远处
远处一个青蓝的身影正在接近，黄纸飞入那人的手心，刹那间湮为无形。
御风而行，独悬无待，想必，那就是仙人了。
白心此刻有些激动，祸兮福之所伏，自己竟得了如此缘分？若是能在此地修炼，格物穷理，参宇宙万物之演化，察本心一隅之易动，那么过去那些苦求一词一句、痛忍偷墨之罚的日子，都是值得的。
仙人身着青蓝长袍，披肩散发，姿态安然，但却不见其真容。白心一下领会到这是其有意为之，谦逊地低下了头
仙人缓缓落地，与他们二人面对面。郭凡悟此刻很紧张，安分地站着，手攥住白心衣袖一角
“郭家凡悟、侍卫白心，从今以后，你们便要抛下凡尘，随我修行，可有悔意？”仙人的声音温和，像是真的在询问他们意见
白心瞥了一眼郭凡悟，少爷虽是弃子，但在家中日子过得也不算差。养尊处优，锦衣玉食，这些词在白心眼里，都能用在少爷身上。他看着少爷长大，远望他坐上轿子去私塾读书，心中不说妒意，羡慕之情是真。
如今他若改悔，说不定郭家迫于面子，又把这位少爷接了回去。他真的能舍那口腹之欲、服侍之便，来此淡闷之境苦修吗？
郭凡悟直勾勾地看着仙人，他或许是想把仙人模糊的面庞看个清楚。听见这个问题，他愣了一下，随即立刻说到“不悔！”
白心在心里默默惊讶一番，正色开口道“白心亦不悔”
仙人似乎满意地点了点头，凝起两团水汽样的东西，往二人眉间来，水汽竟毫无阻隔地融进皮肉之中。白心觉得自己某个地方与什么紧紧联结了起来，又觉四周万物向自己伸出条条丝线。本是无形的因果、相容、互斥，在这一瞬具现，然而这种感觉一瞬后便无影无踪。
“现在，你们便是我的徒弟了”
“你们可以唤我，纪才凋”
白心听出仙人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喜悦，仙人的喜怒哀乐也这么明显吗？还是说这位修行宗旨乃是忘忧欢喜？……不行，不可妄加揣测，面对师长，要时刻保持敬意……
郭凡悟一直在摸自己的眉间，他实在太小，心直口快，直接问道“师父，刚才这是什么？”
听见这声稚嫩的师父，纪才凋的身姿明显抖了一下，但开口仍是平静温和：“开智识，始修炼。现在你们便可逐渐从天地万物中汲取其灵气，为己所用了。”
“我会教你们运用它的方法。不过，徒儿们，有一事须先行”
“修仙界百仙继出，神州大地莫不遍仙。万物灵气有始亦有终，飞升一人所吞，耗材千万。这看似空旷辽阔的世间，其实已然拥挤不堪。”
“因此，为避争乱之祸，我想出了一个绝妙的方法。”
纪才凋开始大谈特谈，语气飘忽，白心不由得警惕起来
“……徒儿们，我们去另一个时间修炼吧！”
纪才凋语气变得激动，似乎迫不及待
实际上也是，他双手一挥，直接消失不见
没等白心郭凡悟反应过来，他们忽觉脚下一空，瞬间跌落这九重仙境。雾山、镜水、青松、玉土….霎时化为梦幻泡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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