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地球,星城
阿加莎坐在位于市中心咖啡厅靠窗座位,透过玻璃,内城区高楼林立,大楼单面玻璃反射出今天晴空万里,阳光正好的风景,直到外城区,都变成一片一片低矮的房子,形成巨大的落差。
服务员从柜台后走来,她穿着银灰色制服,双腿修长细直,身高大约175厘米,是一个对于星际时代的女性来说,非常完美的高度。
“您好,女士,这是您的账单,请过目。”声音清脆冷淡,如玉石相击,让阿加莎联想到最高的山顶峰的一捧雪。
与冷淡的声音一样,她长了一张极致清纯却面无表情,冷淡到寡淡的脸,如同彩色世界中走入的一片黑白画。
“谢谢。”阿加莎付过账单,想起自己曾在哪里见过她。
古地球最繁华的城市是星城,星城最优秀、最有名的大学是罗兰大学。罗兰是在人类危急存亡关头,带领人类走出地球的领袖,罗兰大学以此命名。
罗兰大学是四年学制,阿加莎已经是大三学生,再一年,阿加莎便会离开古地球,回到首都星,开启自己早已被父母安排好的另一段人生。
几周前的社团聚会,阿加莎坐在靠近中心的位置,注意到角落的一个人,修长双腿交叠,黑发黑眼,长发如丝缎。
仅仅安静地发呆,也吸引在场大多数人的目光。所以阿加莎轻而易举地问到了她的名字,郁宜棠,古华国风格的三个字。
周围人告诉阿加莎,郁宜棠是今年秋季的新生,刚开学就引起轰动,好多人想要她的联系方式呢。
“然后呢,”阿加莎接话,“她加了谁的联系方式吗?”
“没有啦,她居然一个都没加,男的女的都没有,难道连朋友都不需要的吗?”周围人语气惊奇,对郁宜棠的行为很是不解,毕竟罗兰大学的每一个人,要么有非同寻常的背景,要么有出类拔萃的学识,既然有人主动结交自己,交换一下联系方式,又不会怎么样。
阿加莎抿一口果酒,寡淡无味,在星城生活的最顶端的一小撮人的儿女中,有一个人是很喜欢这样的寡淡的。郁宜棠,他也会很喜欢吧。在他面前,拥有拒绝权利的人并不多,郁宜棠,恐怕不是其中之一。
进入星际时代,人类追求更多样的生存空间,有能力的人离开古地球,剩下的人只能留下,古地球成为穷困之人流落之地。
很多年后,或许财富与权力已经不能满足,长久的时间中精神需求渐渐扩大,星系的一些上层人士追寻人类生命发源地,喜欢古地球未经器械浸染的美丽风光,终于又回到这个长久荒芜的星球。
回到古地球的上层人士把星城分为内外城区,他们居住在内城区,自然他们的后代也会在星城的内城区读书上学,接受高质量教育的同时也受到古人类的文化熏陶。父辈教导他们不能忘记自己的根系,不仅要有高贵的外表,更要有高贵的内心。
外城区居住着古地球所谓的原住民,经过多年繁衍生息,他们形成一套独特的生态系统,不过还是拒绝不了外来者对家园的入侵与占据。
郁宜棠拿起桌子上厚厚一叠星币,是刚刚离开的金发碧眼的丰满女子留下的,完全超出账单应付价格,也超出了常规的小费比例。
金发碧眼女子打量郁宜棠的眼神,好像在审视一件货品的价值,令郁宜棠感到莫名不适,想起自己所谓的父亲母亲,七岁第一次踏入郁家家门时,他们两个也是这样打量郁宜棠的。
回到柜台后面,郁宜棠制作下一位客人的咖啡,研磨咖啡粉,部分均匀、填压,萃取咖啡液,打发奶泡,一切都是那么井然有序,干脆利落。
这位客人指名店里最昂贵的单品咖啡豆,当然也是古地球最昂贵的咖啡豆——瑰夏。此咖啡豆已经不是古地球那个产于巴拿马的,具有热带水果和花香的,甜美柔和的瑰夏了。星际时代的瑰夏辛辣酸苦,浓烈醇厚,一杯下去清醒三天,效用是提神剂的三倍,当然比较提神剂,价格也昂贵许多倍。
气候变化,古地球失去阳光明媚的夏天,永远停留在阴雨连绵的寒冷冬季。
或许为了缅怀失去的夏天,人们固执地给出生于同一经纬度的咖啡豆取同样的名字。瑰夏既是失去的夏天,也是人类对自己种族起源的固执。
郁宜棠专心细致熟练地操作着手磨咖啡的过程,周围的空气似乎停滞,不再流动,郁宜棠在其中,遗世独立,好像什么都不能引起她的注意,叫她抬眼一瞧。
一只干瘦的手拍向郁宜棠的薄肩,不知怎么的,郁宜棠刚好转身,与下落的手掌交错。
咖啡店老板只能尴尬地收回手,放回裤子口袋中。老板身材瘦小,比郁宜棠矮了几厘米,足够郁宜棠在这么近的距离微微俯视老板。
老板反戴一只故意做旧的深蓝色牛仔鸭舌帽,头皮被全部藏在帽子下面,看不到一点头发,乍一看像是一个光头戴着帽子。人类基因融合混杂,老板单眼皮细长眼睛下面是一个高耸的鹰钩鼻,仿佛强行拼接不同人种面部特征的产物。
老板好像没感受到刚刚的尴尬,依旧问候郁宜棠今天的工作情况,还问郁宜棠需要什么帮助,他都可以提供。
郁宜棠回复短短两个字,没有,之后便沉默着继续做咖啡。
“一杯拿铁,打包带走。”声音粗犷,盖过咖啡机运作的嗡嗡声,“要老板你做的,我只信老板你的手艺。”
老板呵呵笑两声,又问客人的其他需求,选择拼配咖啡豆还是soe诸如此类。然后开始做咖啡,途中还不忘和客人交流做咖啡、喝咖啡的心得,可见这位客人是老板是熟人常客。
许多文化经过人类的颠沛流离,流失在历史长河中。多年前的强者离开千疮百孔的地球,寻找新的家园;现在却又回到这里,追寻残存的文明财富。从前阶层的标志是是否离开地球,而现在是是否受到古文化的传承浸染。上层人士总是尽力区分自己和其他人,营造看似不可跨越的壁垒,成为世界的少数人。
老板和熟客用古地球的术语聊着咖啡,聊着生活的种种,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已将自己划进内城区上层人士的行列。
“小郁,你的手艺还需要精进,毕竟咱们咖啡店的地段、格调都是一等的。当时应聘的罗兰大学学生可不止你一个,是我看重你外形符合咱们咖啡店的等级,才招你进来的。你的手艺也要跟上啊。”老板边擦手中造型奇怪的船型杯子,边“提点”着郁宜棠。
老板斜眼瞄着身穿银灰色制服的女孩,十八岁的年纪,穿什么都是好看的。她摆弄手中的工具,不像是在做咖啡,倒像是在实验台旁使用精密的仪器。
当时应聘,郁宜棠介绍自己是罗兰大学的大一新生,一见到她本人,老板当即确定就这个人。
其实郁宜棠压根不需要老板的提点,第一天做咖啡,基础操作老板只给郁宜棠演示了一遍,她便分毫不差地重复出来,流程中每步的顺序,材料的多少,都精准的叫人赞叹。老板时常回味几个月前的英明决定,每回味一次,对现状更满意一分。
老板想着,又伸手搭向郁宜棠肩头,制服衬衫领衬得郁宜棠脖颈修长,线条优美。
郁宜棠放下手中的纸质签到表,对着老板微微颔首,礼貌道:“老板,我准备下班了,明天见。”
说完就毫不犹豫转身向更衣室走去,老板的手再次落空,连带着原本含笑的嘴角也变得平直,脸色变得羞恼,两次被躲开,老板的心情不太美丽。
郁宜棠推开店门,天已全黑,刺骨潮湿的寒风扑面而来,如密集利剑,直刺皮肉下的骨头。星城内城区的公共交通极不发达,街上两三行人都行色匆匆,双手交叉裹紧衣物,只有没有交通工具的、在内城区打工的外城区人会通过行走这种最原始的方式来到达目的地。
郁宜棠也是其中之一。不过,与街上其他行人不同的是,郁宜棠没有裹紧衣物,也没有戴手套帽子之类的保暖物品。她身着棕色复古长款大衣,姿态舒展,任由寒风将素白的双手与脖颈冻得通红。
如同一只永远不会屈服的,高傲的天鹅。
内城区供能充足,灯明如昼。郁宜棠路过一个又一个路灯,影子出现,以郁宜棠为圆心环绕,消失,然后循环往复,就像古地球的多数原住民,终其一生,走不出一个星球的某一个小城,过循规蹈矩的一辈子。
路灯照亮街边一个又一个店面,寸土寸金的地段,店面也极尽奢华,设计感满满。
郁宜棠思考着昨天的咖啡豆与今天的咖啡豆有什么差别,昨天的酸一点,今天的苦一点,是这样吗。首都星的咖啡豆全部是人工培育,随后以编号命名,不会和古地球一样给予咖啡豆有渊源的,浪漫的称谓。
路过一家婚纱店,郁宜棠被展示台上巨大的白色婚纱抓住眼球。不是郁宜棠向往爱情或婚姻,而是想起自己的妈妈,真正的妈妈,很多年前是不是穿着这样漂亮复古的,古地球某一种风格的婚纱,在漫天祝福声中,嫁给自己真正的爸爸呢?
这套婚纱摆在透明方形展示台上,路灯与柜台灯光交相辉映,照亮婚纱每一处细节,精致梦幻,无数精灵跳跃其中。
郁宜棠旋身走入两栋高大建筑物之间的小巷子里,这是星城四通八达道路中,她回家最近的一条路。棕色大衣甩出优美的弧度,郁宜棠的身影隐没在巷子的黑暗中。
老板关上轿车门,从温暖的车内到寒冷的室外,冷气使他狠狠打了个寒颤。轿车停在路边泊车处,熄火后车灯关闭,在中心区的繁华中不太显眼。
几天的跟踪观察,老板对郁宜棠回家线路了如指掌,他追进巷子中,果然看见郁宜棠正准备踏上矮梯。
郁宜棠听见身后快速交替的脚步声,距离越来越近,危险顿生。矮梯今天突然出现在这里,拖住郁宜棠的脚步,她猛地回头,表情扭曲的老板距离自己不足一米,粘腻的目光咬在郁宜棠身上。
“我有一辆车。”老板语调上扬,为自己在内城区拥有一辆代步工具感到自豪。当然,作为地球的原住民,凭借自己的手艺在内城区安家,如何能不自豪。
见郁宜棠没什么反应,老板用更大的声音重复了一遍:“我有一辆车。”
在老板看来,郁宜棠无亲无故,孤身一人来到星城,独自居住在内城区边缘,还要来咖啡店打工,可见无权无势无财,也没什么亲人朋友。虽然老板知道郁宜棠这样的外形不缺人追求,但几天的跟踪观察,足够老板了解郁宜棠的孤独孤僻。
郁宜棠静静凝望老板,不动声色。老板如同一颗投入池塘的石子,扰乱郁宜棠平静且有规律的生活,令郁宜棠烦躁非常,她想尽快解决这麻烦,即使代价是失去一份满意、薪酬合适的兼职。
见郁宜棠准备沉默到底,老板心急如焚,伸手摸向郁宜棠垂落身侧的通红素手,不过,老板又扑了个空。
郁宜棠迅速将手背过身后,手心捏着闪着银光的薄长刀片,是在背手瞬间,郁宜棠从大衣外部夹层口袋摸出来的。
用贪婪目光盯着郁宜棠的老板没有发现这一细节。抓手的失败似乎让他想起了咖啡店里两次被躲开的恼怒,他整个人向郁宜棠扑来,手直直伸向郁宜棠胸口。
电光火石间,一个球形物体重重砸向老板,然后滚落在地上,是一个五彩斑斓的玩具球,和足球差不多大,缝了几个方便拿取的宽绳。老板脑袋歪倒向一边,踉跄后退几步,两行鲜红鼻血流出。
顺着老板惊恐的目光,郁宜棠看见一个高挑修长的身影从巷子外光明处走来,一只手半插在深蓝色牛仔裤口袋里,另一只手牵着狗绳,东张西望的浅色金毛犬紧随其后。他一步一步走来,如同T台走秀中的俊美男模,气势迫人,最终在光影交界处停下脚步。
老板被砸之后,看到渐渐逼近的高大身影,落荒而逃。
郁宜棠知道那道身影的名字,长这么大唯一做过没皮没脸的事情,是十四岁时缠着并不亲近的妹妹,问那一天泳池旁的少年叫什么名字。
娇蛮的大小姐不想理会家里透明的郁宜棠,又被缠得烦了,只好告诉平素沉默寡言,此刻却可怜巴巴的郁宜棠:“叫林嘉树,姓林,我的生日宴会请到他不容易,不是你能肖想的,收起你的小心思。”
说罢用染过的娇红指甲指指郁宜棠,砰的一声拍上房门,独留郁宜棠在门外。
林嘉树。林嘉树。
郁宜棠几乎要分不清现在与四年前,同样穿着白衬衫,站在郁宜棠不远处,做拯救郁宜棠的英雄的人。少年亲手从冰冷泳池里捞出几近窒息的郁宜棠,指挥自己带来的人给郁宜棠做心肺复苏,清醒的第一刻,郁宜棠见到的是不远处的少年,浓烈眉目如同一副浓墨重彩、精美绝伦的油画。
四年前的场景与当下逐渐重合,穿着白衬衫的少年肩膀变得宽阔,身形变得高大,眉目之间更加成熟,好像一杯烈酒,郁宜棠未喝先醉。
林嘉树站在灯光照耀的光明处,郁宜棠站在巷子里的黑暗处,如同割裂的世界的两端。郁宜棠颤抖着手,藏起没有派上用场的刀片,一步一步,向光明处,向林嘉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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