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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君期

与流觞宴上那些少年不同,他没有穿时下流行的广袖白衫,而是着一身绣有银色祥云纹的浅灰色长衫。

他的头发梳得很整齐,无一丝杂乱,那张脸精致得如一块美玉。

最令人惊叹的是他那双清澈的眼睛。

那双眼有如一口无波的古井,深沉无边,却干净得有如极地之雪,圣洁美好。

这样的他,美得让人炫目,却不似真人,整个人看起来毫无生气。

若非眼睛的余光看见少年身侧的侍人正举着明晃晃的刀,陆萸几乎要以为自己见到了人偶。

那把刀亮得晃眼睛,她猛然回过神来。

刚要出声打招呼,口中传来一股血腥味。

她忙将腥味吐出,却看到一颗门牙合着带血的唾液静静的躺在地上。

也不知这二人不去曲水流觞宴在这里密谋些什么。

自己该不会被灭口吧?

装嫩这项伎俩,她已经从最开始的不习惯到现在可以游刃有余了。

于是,思索须臾后,她忙不迭大哭起来,哭声响亮得把树梢上的鸟都吓跑了。

“江澈”

少年见女孩突然哭了,唤了近侍,然后举起洁白的手帕捂着嘴咳嗽起来。

江澈得令,迅速将刀收回。

然后走过去将陆萸扶了起,问:“你伤到哪里了吗?”

还好只是虚惊一场,陆萸却还在后怕。

红着眼眶回:“谢谢大苏,我无大碍。”

言毕,她忙尴尬地捂住嘴,掉了颗门牙后,说话漏风了。

江澈却未取笑她,只小心的扶着她去河边。

待她洗净脸上的污泥后,还细细帮她把头上的树叶和枯草拿掉。

“谢谢大苏”陆萸又道。

“举手之劳”江澈笑回。

脸和手皆已洗净,可发梢和衣裙却沾染了污泥。

陆萸此刻真后悔早上拒绝木槿多带一套衣裙。

闻着身上散发出的阵阵腐霉味,她局促地走到离少年几步远的地方后,就不敢上前了。

眼前的女孩有着乌黑的头发,圆圆的脸蛋长的很喜庆。

浓黑的眉毛和纤长的眼睫毛下一双大而亮的眼睛,哪怕不笑,里面的光也让人望之心喜。

再往下是女孩红润的面颊,面颊上挂着几滴未擦净的水珠,在太阳的光照下透着皮肤的粉嫩闪着盈盈光亮。

让少年一眼就记住的是她唇畔那一对深深的梨涡。

少年细细看过女孩后,边捂着嘴咳嗽边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他心想:这是一个很健康的女娃。

苇席太过精美,陆萸犹豫了一瞬后,小心翼翼地用裙摆包裹好裙面上的泥污。

确定不会弄脏苇席,才跪坐在他对面。

二人中间的案几上除了香炉、茶具、食盒,还有一套文房四宝。

莲花香炉中正燃放着好闻的檀香。

她在心中偷偷想:真是怪人,钓个鱼还摆这么大的排场。

现在的世家公子都这么懂享受了吗?

少年终于停下咳嗽了,微微一笑:“我这里有点心,你可要用些?”

说着,把黄花梨木食盒往陆萸面前推了推。

陆萸没马上打开食盒,只是小心地打量眼前的少年。

他平日里估计不常笑,浅色的唇角微微上扬,看似有些不自在。

“我的门牙掉了”她笑着回。

她笑的时候,唇角的梨涡愈发的深。

少年看着那对梨涡,轻声安慰,“小童莫怕,牙掉了还会长新的。”

奇怪,少年不说话的时候像个假人,如今凑近了看他言行举止,他的身上又透着和年龄不相符的暮气。

这让陆萸觉得他像个长者。

话音刚落,他又咳嗽起咳来了,剧烈的咳嗽让他的双颊都染上了红晕。

来不及多想,陆萸手忙脚乱地给他的茶盏续上水后,双手捧着茶杯递给他。

饮过茶,少年沾上病气的眉梢舒展开。

他问:“有没有吓到你?”

摇摇头,陆萸问:“公子需要找医官吗?”

“无碍,旧疾而已”少年一脸不甚在意地回。

陆萸心中忍不住替他可惜起来:这么好看的人,竟然是个病秧子。

“你是哪家小童?我让江澈送你回去”少年问。

“少主,属下不能离开”江澈急道。

少年边咳嗽边摆手:“方言很快就回来了。”

“家父是丹阳太守,不过我不急着回去”陆萸忙回。

少年咳嗽的时候脸上又出现不正常的红晕。

这样虚弱的他,她可不敢留他一人在这里。

着一身绿裙子微笑的她,圆圆的脸上那双圆而亮双眸,清澈坦然,那双梨涡也更圆更深了。

这一刻,少年突然想起了寒食节的青团,圆润软糯,清甜可口。

他想自己可能是饿了,不然怎么会想起平时不爱吃的青团呢?

“在下曹壬,字君期”阳光下,少年莞尔一笑。

此时的水面像一面镜子,炽热的骄阳照在水上被反射上来后,悉数落在他白皙无暇的脸上。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恍惚间,陆萸回:“你唤我阿萸吧。”

这是陆萸第一次遇到曹壬。

清风吹过,蜻蜓轻点足尖飞过水面,掠开圈圈水晕,然后落在了鱼竿上。

彤红的翅膀在风中轻轻煽动着,像开在鱼竿上的花。

这也她见过的最美的春天。

再多词汇都形容不了她此时的心情。

瞬间愣神,她忙起身行礼:“臣女见过公子。”

曹壬,年十二,南安王嫡长子,生母琅琊王氏女早逝,因体弱多病无缘世子位。

这是陆萸之前从陆婠口中听到的关于他的信息。

君期:寓意身贤体贵、温文尔雅、光明磊落,这表字也真真配得起眼前的少年。

“无须多礼,唤我君期即可”曹壬嘴角微微上扬。

他这一笑,像是海棠枝头一点清透的春日风光,干净温暖。

陆萸想起陆氏和南安王府的婚约,也就慢慢放松下来。

她对吟诗作赋不感兴趣,且如果以这一身泥污模样出现在翠微亭,肯定会被那些贵女取笑,连带着阿姊也跟着难堪。

思及此,她对曹壬道:“若方便的话,能否先让大叔替我向家人报个平安?我想留下看您钓鱼。”

闻言,曹壬愣了一瞬。

从小到大,没有小孩子愿意陪他玩。

他们都觉得他太闷,更别提陪他垂钓,在他们看来垂钓是最闷最无趣的爱好。

话才出口,陆萸便觉有些唐突,忙问:“可会打扰到您?”

摇摇头,曹壬笑回:“无碍。”

他这回笑得更自然,也更生动了。

美、色误人,陆萸胡乱拿起一块点心就往嘴里送。

谁知,“嘎嘣”一声后,她的门牙又掉了一颗。

手中捧着点心和落齿,她欲哭无泪地看着曹壬。

能不能不要这么糗呀,她也要形象的好吧。

“噗嗤”,一旁的江澈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边笑边道:“卑职这就替女公子报平安去。”

不待陆萸回话,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有这个插曲后,陆萸也比之前更放松了,反正已经没什么形象可言,那就破罐子破摔吧。

只是掉了两颗门牙,说话时就更漏风了。

好在曹壬是个极有耐心的人,能细细分辨她说的话。

想着他才搬来建邺,她便细细向他介绍起建邺城内布局。

比如哪里有美食,哪里卖书画,淮水河有多清澈,河畔有多漂亮,乘船游玄武湖有多惬意等等。

许是来大魏后不敢乱开口,她装了好几年木讷的小孩,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温柔有耐心的“长者”,瞬间有了无限的诉说欲。

而曹壬也非常捧场,静静聆听之余叹道:“有机会一定去看看。”

陆萸说得口干舌燥,又喝完一盏茶后,看到鱼漂抖动,忙兴奋喊道:“快,鱼上钩了!”

曹壬眼疾手快,迅速抬起鱼竿,果见有鱼在钩上。

陆萸兴奋地起身把鱼从钩上取下,然后扔进一旁装有水的木桶内。

看着在桶内扑腾的鱼,她双眸发亮:“如此清亮的草鱼若煮清汤,肯定特别鲜美。”

鱼儿好似听懂她的话,开始用力拍打尾巴挣扎,拍起的水花悉数甩在她脸上。

曹壬刚想劝她离远些,便见她举起袖子随意擦了擦后,愤愤地看着鱼,“敢欺负我,回去就把你做成咸鱼。”

见她生气时红红的脸蛋气鼓鼓的,甚是生动,他笑问:“吃了不是更解气?”

“哪有?做成咸鱼天天被太阳晒着才解气!”

她嘟着嘴,睁大眼睛看着他回话时,曹壬又想起了青团。

他笑道:“那就由你处置吧,咸鱼还是清汤鱼都行。”

这可是水质一流的环境中长大的草鱼,肯定非常鲜美。

陆萸高兴地将手伸入桶中,追着鱼玩了起来。

嘴上还不忘骂:“看你敢不敢再拍水,再拍水立马把你制成咸鱼。”

眼前的女孩竟然和一条不会说话的鱼玩得如此开心,这让曹壬觉得匪夷所思。

他自幼随祖母礼佛,所以也学成了祖母的性情,老成、淡然。

在他看来,世间一切,皆是缘起缘灭,没什么事值得大喜大悲。

身上的旧疾每年折磨得他苦不堪言,可他也从不在意。

曾有医仙言他活不过二十,祖母听后黯然落泪,他却觉得生死之事随缘即可,毋须强求。

鱼又拍了一些水在陆萸脸上,但她依然笑得那么开怀。

那张因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圆脸,像极了枝头的粉红色蜜桃。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到了生命的鲜活与康健。

刚从曲水流觞宴上回来的方言听到二人对话,甚是惊讶。

以往少主钓到的鱼都会放生,这次怎的突然破例了?

他边审视着陆萸,边走向曹壬,然后在曹壬耳畔低声说了些什么。

曹壬看了眼还在和鱼玩得不亦乐乎的女孩,然后转身回到案前,在纸上快速写下几行字后,将纸叠起递给方言。

陆萸玩了会才发现除了江澈和木槿,还多了一名侍卫,心想应该是去曲水流觞宴的那位侍卫。

木槿一见陆萸顾不得还有外人在场,围着她上下左右的检查了一遍。

眼眶微红:“真是各路神仙庇佑,让女公子无事,刚才真是吓死奴婢了。”

见这样的木槿,陆萸心中温暖,忙出声安慰着。

“见过女公子。”

方言向陆萸行礼,方才在路上江澈已和他介绍过她。

陆萸回礼:“可知前方宴会多久会散?”

“估计还有一个半时辰”。

方言对江澈留少主一人在此处的行为有些不悦,回话的时候就显得很淡漠。

陆萸的身子只有五岁,却能看出眼前的侍人不待见自己,可她只是讪笑,“我呆到宴会结束再离开。”

江澈瞪了一眼方言后,笑道:“他这人就这样,女公子莫理他。”

“咳咳咳”曹壬又咳了起来。

陆萸听了,也顾不得方言,忙转身给他倒了水。

见他喝下后,一脸担忧地看着他,“可还难受?”

摇摇头,曹壬笑回,“阿萸想留下便留下吧,待天黑与我同乘而归皆可。”

方言无奈一叹,向陆萸行礼后,带着曹壬写好的字条再次返回清溪河畔。

木槿这才注意到曹壬,顿时愣在当场。

只识得几个字的她突然想起听过的一个词“云泥之别”。

他就好比天边的云,不够真实。

陆萸见状,轻轻拉一下她的衣袖,笑道:“君期钓到大鱼了,你随我去看看。”

木槿忽然过神来,匆匆向曹壬行礼后跟着陆萸去看鱼。

时间过的很快,日头渐渐偏西,方言再次回来时已是宴会结束时。

陆萸向曹壬敛衽施礼:“多谢君期此番款待,我们下次再见。”

“你要回去了?”

曹壬微微诧异,不知怎的,忍不住接着问:“下次是何时?”

陆萸原本只是随口说出的客套话,没想到他会问。

愣了一瞬,她笑回:“明年上巳日吧。”

“好,明年我在这里等你”曹壬笑回。

陆萸走后,站在桶边看着轻松自在畅游的鱼,曹壬生平第一次想像弟弟那样交个小友。

有一个健康活泼的小友,或许人生也会变得不一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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