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妙薄纱遮挡了午后炎日,楼下槐树生的巨大,广而茂的树冠像朵巨大的蘑菇将这间屋子罩住,抬头便可观到冠内的根根粗壮枝干,枝干上头的新绿勃勃生机,光斑透过树叶间隙打在那一角新芽和被拉住的薄纱上,灼热的力量早就被一层层的关卡削弱。
院子里又驶离了一辆汽车,随着声音的逐渐远去,这里又一次变得清净,没了人的打搅,夏蝉又开始了它的高歌,一声更比一声高的叫声让坐在屋子里的人听了都觉耳鸣。
不知听了几个轮回,树上又来了另一只蝉与它对唱,两两相对,一附一和。
刚要叫人去将那两只讨人厌而不自知的知了打下来,外头远远的传来了轰鸣,那声音愈来愈大,颇有一种压在头顶的感觉,越来越近了,窗边的树影斑驳在那道声音经过时暗下,又随着那声音的离开亮起。
温煦走到窗边,一把拉开了那层薄纱,越过头顶遮挡了小片天空的槐树冠,看到了那东西的尾巴。
“少爷!”陈乐康推门进来,急道:“去防空洞吗?”
温煦没回头,只盯着天上已然消失不见的那架飞机问:“谁的飞机?”
陈乐康朝温煦疾步走来说着:“是日本人的飞机,我还以为会炸咱们医院——”
叮铃铃铃......
乐康刚走到桌前,桌上那盏电话便响了起来。
“我来。”
温煦说完,乐康退后一步,瞧着少爷将那听筒放在耳边,电话两头的人都还未开口说话,外头,突然一下响起了爆炸声,距离这里不远,否则声音不会传的这么清晰。温煦拿着电话转头,看着约么两里之外天上缓慢出现的阵阵黑烟,那声音炸的他有些恍惚,一时之间也忘了耳边还有个听筒。
济仁医院东北方向,那一声巨响好似游戏开始前的讯号,紧接着,天上盘踞了不止一架飞机,它们如雄鹰一样在天上滑翔,恣意翱游,机身不时压低,而后机头又高高翘起向上直冲,平缓飞行之后,像嬉戏一般左右轻晃着身子,而后那腹中便一颗一颗的向下投递着黑色的物件。
每随着一颗炸弹的投递,下方便会跟随一声巨响。不过三两分钟,成群结队的庞然大物再一次经过济仁医院上方离开他们目光所及之处。他们看不到东北方向的具体情况,却能够确定,留下的,是一片浓浓硝烟和断壁残垣。
他们远眺着,沉重的气氛将这间屋子包裹,这里一下变得憋闷,即便窗帘正在随风噗噗作响,太阳西移室内也没了日光,可那股微风夹带着的沁凉再吹不进他们心里。
突兀的笑声在室内响起,伴随着电流,从听筒里传出,紧接着便传来一道男子的声音:“我救了你一命,温先生。”
那人的腔调极不端正,即便嘴上说着中国话,可每一个字都能听出他原本国家的味道。
乐康听着那人的口音,抬眸看了自家少爷一眼,就见温煦眉头紧锁,那人话落后紧接着询问道:“你什么意思?”
电话那头哼笑一下,方才说话时带着的琴声突然停下,隔了一阵传来一道推门的声音,而后是木屐在地面走路的声音,三个人,最后一人出去先关上了门,继而才有了一道微弱的脚步声。
“冈本今天要轰炸医院,不过被我拦下了,我只叫人过去跟你打了招呼,你应该听见了。”
温煦那置于桌上的手骤然收紧,捏着电话的手不为所察的抖了一下,带着怒意冲那边说:“井上,你今日是来给我下马威的。”
“怎么会,军事上的消息不会提前让我知道,我可是救了你,不然,它们怎么会飞向北方。”井上慢悠悠的说着话,不见温煦这边回话,他又开口:“温桑很有诚意,你送来的药品救了我们很多的士兵,温桑真是医者仁心。”
红木桌上,倒影着温煦的脸,看不清容貌,只有大概的模样,乐康看着桌上的人影动了动,甫一抬头就看见温煦抬手叫他出去,他点头,见温煦又转过身,他放慢了脚步,听到温煦冲那人回道:“抛砖引玉罢了,不过是想让你对我放心,可看上去你并没有信任我的意思。”
“抛砖引玉,中国的词语总是这么晦涩,不过你确实给我引来了一位不错的合作伙伴。”
温煦心下惶然,沉稳开口:“看来您很满意。”
“自然,你们二位可是在平津,独占鳌头。”说完井上藤田笑了两下,问道:“这是他昨天教给我的词,我觉得这样形容,再合适不过。”
温煦想要问清那人是谁,可是还没开口,电话那头又传来一道推门声,之后传过一道女声,说了句日语,温煦听不懂,那女人的语气也并没有可以考究的地方,井上听完那人的话,语气却不再似方才那般轻松,与温煦放下一句:“温桑,我们改日见。”
“嗯。”
电话挂掉之后,温煦的手仍旧按在那个小机器上,衬衫袖口上沾了点点墨迹,领口未系领带而是解了一颗扣子,露出了他微突的喉结和一小段锁骨,白衬衫被扎进黑色裤腰里,半天过去也没见一丝褶皱,衬衫随着他脚下的挪动起了几块暗影,他左移一步,拿起桌角一个不起眼的牛皮本子,将按在电话的手收回,在本子上翻找了几页,最后指尖停在一串数字上。
他将电话拖至身前,听筒被放到桌上,他一手按着牛皮本,一手拨动电话,一串动作完成之后,他左手拿起桌上的听筒置于耳边,另一只手的食指在那本子上小幅度的点来点去。
很快,电话那头就被人接了起来,是一位中年妇人的声音。
“您好,请问您找谁?”
“我,找一下沈伊筠小姐。”温煦说着,一手上来掐住眉心,闭眼道:“我是温煦。”
那头的妇人惊愕一声,忙道:“啊,是温少爷,您稍等,小姐马上来。”
这个时间,沈家老爷和沈家少爷应该都在商行里,温煦缓缓呼出一口气,听到那头一道极快的脚步,他收紧手推了推眼镜,等待那头的声音。
“阿煦哥哥。”电话那头传来了沈伊筠雀跃的声音:“你找我。”
“嗯,我今日听说沈伯父要带着伯母与你一同南迁。”说着话,温煦的手指不自主在本上画着圈,目光看着空无一物的桌面发楞。
“对,今早我才知道,想去找你,可我这里忙着收拾。”那边顿了一下,传来女孩儿嗫嚅的一句:“父亲和哥哥也不让我出门了。”
温煦了然,斟酌着腹中的话语,说道:“若是决意要走,怕是再见难,过会儿我去找你,不待太久,看看就走。你有什么想吃的,我给你顺道儿捎过去。”
沈伊筠自这句话后,坐在沙发上的脊背变的挺直,嘴角的笑愈演愈烈,抬高了声音道:“那你来,我等你。嗯......也没有很想吃的,你来就好,我等你。”
“好。”温煦从兜里掏出了怀表,开盖儿后看了眼时间,又道:“四点左右我就到了。”
“好!”
再次挂掉电话,温煦将那个牛皮本归于原位,绕至桌后拿了外套,一边穿着一边冲外头叫道:“乐康。”
应声推开门进来的是李北一,他站在门口冲里面回:“少爷,乐康去后头点货了,您吩咐我。”
“备车,再准备点礼品,十分钟后去沈府。”
温煦说完,李北一的眼眸一瞬亮了起来,面上的笑快要将那双大眼睛挤没,点了好几下头说:“好嘞少爷,我马上去准备!”
房门嘭的一下被关上,温煦系领带的手指被这一声震得一颤,勾唇摇了摇头,再次看了眼时间,缓步朝房门走去。
走时,李北一开着车,沿路行过,路上的黄包车夫很多,各个头上带着草帽,穿着白色的马甲和一条灯笼裤,有些人脚上穿着磨破了的布鞋,有些脚上穿着草鞋,他们的皮肤被晒得黑红,汗液不停的掉落转瞬便又有新的攀附在他们身上。
车夫的脚步快速的倒替,楼脚与大路相交,灼热的天气里,路上似乎都能看到被炙烤般的波纹,不远不近的那一幕,像极了课本里的海市蜃楼,有些虚幻,又有些真实。
只眨了一眼的功夫,那辆黄包车就被他们远远的落在身后。
越往北走,路上的人越多,他们大多穿着暗淡无色的衣服,顶着未消退的热浪,脚步坚定的朝南走,男女老少都有,有的娃娃热的走路有些踉跄,温煦觉得那应该是中暑了,紧接着身边那大人将孩子提起来,背到身上,将后头的干粮放到胸前,朝一旁看了看扶着老人的女人,两人的嘴皮干裂着,血丝在嘴上冒出也不在意,他们交流着温煦听不到的话,走到路边坐了下去。
女人的手臂上挎着水壶,先是拧开了给老人递过去,老人只喝了一口便推着给男人背上的孩子送过去,小孩子被热的对着壶口狠狠喝了许久,女人用了劲将水壶拿下来,孩子年纪不大,被夺了水便开始哭喊,男人和那老人手都绕置后头拍着哄着,女人用袖子给那娃娃擦着泪一边将手中的水壶送到男人嘴边,男人躲开,示意女人先喝,女人摇头,又给他递过去,男人就这女人的手喝了小口,便不再张口。
小楼阴影处,他们四周,有许多这样的人,自北朝南缓步慢行着。
最靠后头的位置,温煦瞧见一个壮年拉着板车,不大的车上有一个老人和一个半大青年,老人闭着眼没什么意识的靠躺在车上,那半大青年冒着满头的汗紧紧咬着泛白的嘴唇,身上发着抖,他的一条小腿搭在板车尾端随着车行来回晃着,另一条小腿没了一截,白布包裹的末端还在渗着血,血珠顺着纱布一角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
他们是从东北方向来的,从方才被轰炸的地方逃出来。
温煦想着,缓慢将视线收回,将手心放到了一边的冰块上,手心传来的凉意并不能抵消心中腾起的寒意,他深吸了口气才开口:“我大姐那有什么消息。”
“几乎是炮轰刚开始,东家——温会长就遣了人过去,人还没到,飞机就走了,炸的不久,却也没剩什么了。”
李北一开着车,看了眼路的那头漫长又零散的队伍,沉沉道:“炸死的、砸死的、踩死的,只有还活着的,才能走上这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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