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万思箖。
1937年夏,生于中国天津。
1940年春,随父母迁至北平。
1942年初,随两个哥哥去往瑞士。
1955年秋,我十八岁,告别了生活已久的外邦,也告别了时常照顾我们一家的陈叔叔的朋友。我和两个哥哥回到了中国,我们的国家。
我有一本相册,它随着我一同长大,翻开的第一页,我还是婴孩模样,被父亲单手抱着,站在一座白色洋楼下,我看着镜头,父亲看着我。
那是我出生的地方,是我第一个家。
带我回到这里的是一位年轻的姑娘,她拿着钥匙打开了门,我跟在她身后进去,她没有再和我说话,我一个人,慢慢地走,慢慢地看。
我隐约记得花园里那座白色的亭子,视线恍惚之间,好像昔日,母亲和父亲在亭中喝着咖啡的场景,再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而我的膝下,就是那个穿着蓬蓬裙的小娃娃。
她蹒跚着脚步朝亭子走去,亭子里的父亲和照片里一样俊朗,他放下手里的杯子张开双手去接她,那是她第一次走路没有摔跤,周围的阿姨们笑着,父亲和母亲也笑着。
父亲抱着她,像照片里那样,逗完了怀里的孩子,扭头和我对上了视线。
那是某一年的秋天,和今天一样,空气里充满了蔷薇的香气。
站在小亭子前,我转身,就看到了和父亲合照的地方。
这里有好多的人,天色变得微黄,他们的声音有些模糊,我只能看,看他们在做什么。在我身边就是驾着照相机给他们拍照的人。
他带着八角帽弓着腰,指挥着误入镜框里的姑娘往外走,她们羞怯的笑着朝一旁躲开,不远处站着的母亲,拿着一把小扇子逗着父亲怀里打瞌睡的小娃娃。
这个场面太美了,我的眼睛盯着他们不放,我举起手里的照相机,看向取景框里的时候,这里只有照片里的背景了,所有的人都不见了。
我没有再进那座小洋楼,年轻的姑娘跟我说那里不对外开放,我不知道两个哥哥用了什么法子才能让我回到这里看一看,不过这样也够了。
快要凋零的爬山虎在四面墙壁上攀着,我站在院子最中间,环视了一圈,它们似乎知道我是谁,跟着风和蔷薇一起和我打招呼。
它们像是守在这里的老人,沙沙作响的声音里,我仿佛听到它们说:小娃娃长大了,怎么一走走了这么多年,都变成大姑娘了。
我记得它们,因为它们总是出现在我相册的前半部分。
从天津回到北京之后,我去了我生活过的第二个家。
哦,对,北平,改了名字,现在它是北京了。
我推开那道铁门,院子里洗刷着碗碟的,是从小照顾我长大的二哥,他没想到我会回来的这么快,直说让我快进屋休息。
走了一路没见到大哥,不知道他又上哪儿练功夫去了。
小楼里的一切都还是曾经的模样,客厅里还有父亲曾经用过的茶杯,现在倒扣着放在桌上,灰尘被打扫的干干净净。
那个螺旋楼梯上,曾经铺着的毯子被撤了下去,我的脚一步一步踏在上面,是清脆的声音,像极了刚搬到这里,母亲聘婷的身影走在上头的样子。
那块儿毯子是我有一次上楼,不小心磕到了脚趾,父亲第二天让人铺上的。
二哥说每一间屋子都被人打扫干净了,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没有强制我住回我曾经的屋子,又不知道我是不是想住在那间屋子。
缓慢的走在长廊上,穿着小洋装的女娃娃大笑着朝我这边跑来,身后慢腾腾跟着跑来的是一个穿着暗红色衬衫马甲的父亲,他时快时慢,嘴上哄着说:大灰狼要来了哦。
女娃娃大叫一声穿过我所在的位置,我看着,父亲笑着,也穿过我。
我回过头,发现小羊已经被大灰狼捉住了。
父亲抱着那个小家伙盘旋着像小飞机一样举到了头顶,又按着原路将小孩儿放到地上,重复几次后,父亲依旧能稳稳当当的将长大了好多的小女孩儿抱在怀里。
父亲抬手将她额头上被汗浸湿的头发拨开,抽出了胸前口袋里的丝巾,小心的给她擦了擦汗,颠了两下问她好玩吗,小女孩儿奶声奶气的高声应着他说好玩。
擦干她脸上的汗,父亲抱着她朝我走过来了,原来我已经长到可以让父亲不再低头看我的时候了,父亲只是朝我看了一眼,就哄着怀里的小孩子下楼去了。
我试着,又举起了胸前的相机,想把父亲的背影照下来,可当我的眼睛挪开那里的时候,父亲就像小时候和我躲猫猫一样,再一次消失了。
取景框里,有一副挂画,画里是一张乐谱。
我按下了快门,放下相机的时候,我看着对面,想起了人生里会弹的第一首曲子,是亨德尔的哈利路亚。
那是父亲一遍又一遍亲自教会我的,直到现在,我依旧酷爱钢琴,我猜,是受父亲的影响。
我还记得那家钢琴就在这一层,紧挨着父亲的书房。
指尖在半人高的红色墙裙上一点一点,墙裙的顶端现在我垂着手就可以摸到了,我低头看见了墙裙和房门相接的拐角处,那里的一道道划痕,还是父亲亲自画上去的身高线。
小时候怎么都碰不到的门把手现在就在我的眼前,这扇门后,就是父亲的书房了。
带着可以见到父亲的期待,我打开了门。
房间为了通风开了两扇窗子,打开门的这一瞬间,过堂风很大,吹的桌上那本泛了黄的书页哗哗作响。
我睁着眼睛不敢眨,却一个身影都没有看到。
桌上放着的是一个本子,在椅子右手边放着一根钢笔。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父亲常用的,总是和丝巾一同放在胸口处的口袋里。
钢笔被用的已经褪了漆,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回答过我,为什么一直用这支钢笔。
因为那是妈妈送的。
不是我印象里的这个母亲,是另一个妈妈。
父亲给我看过她的照片,照片里的她像一个落入凡间的仙女,我问他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她,他说妈妈是仙女,所以回到了天上。
他从没说过妈妈的名字,也从没说过他爱妈妈。
可是今天,长大成人的我再一次回到这个家,回到这个书房的时候,我见到了他对妈妈的爱,感受到了他对妈妈的思念。
万思箖。
万玉涵思刘少琳。
父亲,把对于妈妈的念,永久的,以我名字的形式,记了一辈子。
这件事很不公平,我明明有一个非常好的母亲,为什么又要冲一个抛弃我的仙女叫妈妈呢。
于是小时候,我曾怒气冲冲的去和母亲告状,可母亲只是一个呆愣,就冲我温和的解释着,以后就叫她母亲,叫刘少琳妈妈。
在母亲嘴里,我知道了我另一个妈妈的名字,叫刘少琳。
我问她为什么她回到天上,母亲抱着我说,每个人都是天上的人,来到人间只是为了完成他的任务,完成了,自然就回去了,等到我的任务也完成的时候,我就可以去见见妈妈了。
父亲书房里我很少涉足,对于这里,我只有父亲坐在书桌前办公的印象,有些可惜,没再见到这样的父亲。
可他好像听到了我的心声,回身关门的时候,我突然听到身后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喊着我的名字,思箖。
我转头,看到了坐在书桌前的父亲,桌上的灯亮着,他笑着将手中的笔轻轻放下,冲门口招了招手。
我刚想要过去,却发现身前已经跑进去了一个编着两条辫子的小姑娘。
父亲将她抱起揽在他的怀里,这一次,他们两个人一同看向我,冲我微笑着。
我跟着他们一起笑,又在他们消失之前,就关上了书房的门。
琴房的门开着,里头大哥正在那儿仔细的擦着钢琴。
大哥有一节小腿是没了的,现在安在下面的腿,是陈叔叔专门从美国买回来的假肢。
大哥好像一直无所不能,但是现在,我看着他鬓边冒出的几根银发,还有笨拙的擦着钢琴键的手,突然发现,我长大了,大哥也不年轻了。
从小,我就总听大哥二哥说起温叔叔,我的干爹。
在父亲离开我的那一晚,温叔叔成了我干爹。
去往瑞士的第二年,好像是一个春天。
二哥没有往日那样活泼,大哥也较之平日更加沉闷,当时我什么都不懂,问他们为什么不开心,他们一左一右的哄骗着我,直到晚上起夜的时候,我偷偷看见了院子里隐匿于烟雾里的大哥,还有低声啜泣的二哥。
我害怕极了这样的感觉,我害怕周围的人哭,那会让我想起胆战心惊的一晚,那一晚,我没有了母亲,也没有了父亲。
那是,亲眼看着他们被别人抢走,产生的害怕和恐慌。
二哥和我泪流满面对视的时候,大哥直接把我抱起来说,你想知道你干爹的消息吗。
我说想,大哥无视二哥的阻拦告诉我,干爹也跟着父亲离开了。
我早已明白了大人口中回到天上的意思,母亲曾经这么哄骗过我很多次。
那天,我们三人抱头痛哭着,悲伤环绕在我们房子的上空,低迷了许多天后,我们接受了事实,将已经逝去的人,用记在心里的方式,去缅怀,也在每一年都去祭奠他们,二哥口中的英雄。
这之后,因为照顾我,我们依旧留在这里,平淡幸福的生活。
还有人陪着你去说道柴米油盐的生活,就是幸福的。
我很幸福,但我始终记得,父亲说过,让我回国。
回到北京的第三天,我去了干爹的医院。
这里仍旧是原来的模样,一丁点都没有变,只是来往的人,和小时候不一样了,他们穿的很朴素。
我没有进去,只是站在了铁门一侧,朝里面看着。
灌木丛被人修剪的没有一丝凌乱的枝杈,小野花有黄的紫的粉的,它们点缀在草坪上,有些长得高的,就在灌木里露出头来。
大楼左侧那棵参天的树,还在那里立着,它的树冠茂密而膨大,被它罩着的那间屋子,一定凉快极了。
窗子开了一扇,里头的纱帘被风吹拂着,在窗边来回晃动着,好像那里站着人一样。
我眨了眨有些模糊的眼睛,那半扇窗子里,又出现了一个军绿色身影,站在那道月白身旁,他们一同远眺,我看不清他们的脸,可单单这样的身形在那里,就甚是相配。
我不记得我印象中有这样的场景,可它确确实实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想,我是应该记下来的。
不多时,我身边又多了个人,他离我不远不近,带着一个帽子,穿着一身黑色的中山装,我看着他的侧脸,发现是一个很好看的大哥哥,他的年纪和大哥相仿。
他瞧我看他,微微侧过脸来,我看见了他右脸上若隐若现的疤痕,很快我明白了,他一定是曾经参与过抗战的英雄。
我们没说一句话,但我猜,我们在缅怀的,是同一辈的先人。
我不知道他的眼睛里,多了一个会开飞机的男青年,和一对相携的男女。
他也不知道在我的眼里,还有一位穿着白色洋裙的女青年,和我的父亲。
可是我们知道,在你的眼里,那是一群正值大好年华的青年,他们站在虚缈的远处,面朝医院大门,脸上洋溢着笑,身后是圣洁的白光。
从此之后,他们一直在天上。
——全文完——
——谨以此文,缅怀在战争中牺牲的英灵,致敬从坎坷中站起的国家。
——望诸位青年,铭记历史,珍惜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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