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晏带着张炎和柳湘榆,绕过甘州城直奔西北,一日路程就到了烈焰山。
之所以称为“烈焰山”,是因为这里夏日如烈焰般炎热又短暂,却又一年四季分明,到了冬天就是冰天雪地,漫山遍野都覆盖着皑皑白雪。
柳湘榆身子弱,又大伤初愈,因此顾晏特地租了一驾小马车,让他坐在车里。
他撩开车帘,望着窗外刚刚被黑夜笼罩的壮丽雪山,只有一轮明月升上山顶,皎洁清澈,不禁感叹道:“从前读书上说: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大概就是这样美的场景吧?”
顾晏骑着马走在前面,指着远处道:“那边才是天山,还远得很呢。”
马车上了山腰,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红梅林,在清丽纯白的雪山上显得格外扎眼、格外艳丽。
柳湘榆指着梅林道:“好漂亮的梅花!怎么会有这么多红梅?”
顾晏道:“是小婶种的。他派人开垦了山上的空地,夏天种些鲜花送到山下的彩云镇卖钱,也算是补贴焰山派的家用吧。还专门留了一片地种梅花,他说冬天到处都是白雪,寡淡得很,所以要种些红梅,喜庆。”
柳湘榆赞同道:“那你的小婶倒是蛮有经商头脑的。”
赶车的张炎插嘴道:“柳公子,你做生意这么厉害,应该和掌门夫人很聊得来,说不定他还要向你取经呢。”
柳湘榆羞赧一笑,“张大哥过奖了,毕竟人家是掌门夫人,我只是个普通人罢了。”
顾晏笑道:“柳公子不必紧张,小婶性格古灵精怪,又爱热闹,他见到你一定会喜欢的。”
三人说说笑笑,便到了烈焰山上的宅院中。
张炎牵着马去后院,顾晏带着柳湘榆走进了顾宅的大门。
迎面走来一位神色飞扬的美人,柳湘榆就站在原地看愣了。
他穿着白色的大氅和棉衣,显得一张小脸如白玉般剔透,两颊却涂了一抹浓艳的胭脂,就如一支绽放的红梅,艳而不俗。
他风一般地跑过来,身上仿佛带着红梅的清香,眼中波光流转,如星辰般灿烂夺目。
他跑到他们跟前,仿佛画中的美人跃然眼前,美得不真实,他搓了搓白葱般的小手,呼出的水汽证明他的确是个活人。他娇嗔地给了顾晏一拳,带着抱怨道:“臭小子!还知道回来?待会儿让老顾好好收拾你!”
顾晏笑笑,对他行了个礼道:“小婶过年好。”
白鸰笑起来就像一朵绽放的红梅一般艳丽而夺目,让漫山的白雪都黯然失色。他转头看到一旁的柳湘榆,忽然笑得更惊喜,刚要开口打趣顾晏两句,便对上柳湘榆抬起头的脸,二人四目相对,他眼中的惊喜忽然凝固,漂亮的眼睛忽而被泪水填满。
“你……”他望着柳湘榆,不可置信地伸出手触碰了下他的脸,“你长得好像我一个朋友。”说着又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像是喜极而泣一般,又像是失而复得一般拉住他的手,“你叫什么名字?”
柳湘榆受宠若惊道:“这位就是掌门夫人吧?我叫柳湘榆,是顾大侠的朋友。”
“柳湘榆……柳湘榆……”白鸰念了两遍他的名字,用一种熟悉又渴望的眼神望了他一会儿,便吸吸鼻子,拉着他往里走,“欢迎你来呀!我叫白鸰,你可以叫我阿鸰。顾晏这小子真是的,也不说带了朋友来,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幸好今天准备的饭菜丰盛,不然岂不是要怠慢客人了?咱们这就开饭啦,一会儿你可要多吃点。”
柳湘榆跟着白鸰进了一间客房,白鸰道:“我看柳公子谈吐不俗,应当是官宦人家的子弟吧?听你的口音,像是京城人士?”
柳湘榆点点头,“是,顾夫人也去过京城?”
白鸰摇摇头,颇有些娇嗔,“我可没有那个福气,是顾晏那小子曾有个教习师父,是从京城来的,原也是个名门公子,说话做事总是谦逊有礼、一本正经的,我看柳公子的言行举止都与那位先生颇为相似,就连口音也差不多,便有此猜测了。”
柳湘榆附和道:“原来如此。焰山派真是藏龙卧虎。”
白鸰微笑地看着他,“我看顾晏那小子对柳公子也是颇为敬重,想必柳公子也一定有你的过人之处。”
柳湘榆忙谦虚道:“顾夫人谬赞了。我……”
白鸰忽然打断他道:“哎?叫什么‘顾夫人’这么生疏啊?不是让你叫我阿鸰吗?”
柳湘榆有些不知所措,“这……不合适吧?况且您本就比我年长,怎能如此随意称呼?”
白鸰愣了下,撅嘴道:“唉,我都忘了,如今我已经这把年纪了,还总是当自己刚来焰山派那时一样,还是个小孩子呢。一转眼,顾晏都长大了,阿鸢也不在了,我也老了。唉。”
柳湘榆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忙解释道:“抱歉啊顾夫人,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白鸰摇了摇头,又笑道:“算啦,我没有怪你,我只是没想到岁月如此匆匆,不禁感慨罢了。你们一路奔波应该也累了,我先带你去吃饭吧。”他叫了弟子来收拾客房,然后带着柳湘榆去了正厅。
柳湘榆自从离开京城,已经许久没有吃过如此像样的家宴了。焰山派虽说是江湖门派,到底也是拍得上名号的大门派,待客之礼自然是有的。
白鸰拉着柳湘榆坐在自己身边,热情地给他夹菜,“柳公子,看你瘦的,可要多吃点。”
“多谢顾夫人。”柳湘榆的目光悄悄看向白鸰身边的那位顾掌门,他的身形比顾晏更高大威猛些,黝黑的皮肤,浓眉大眼,不怒自威。可每每他看向身边的白鸰时,那眼神又仿佛陷入一滩春水,温柔宠溺,就像新婚夫妻那般甜蜜。
听顾晏说,他们已经成亲十几年了,却依旧能如此相敬如宾,真是令人羡慕。
顾晏见柳湘榆看得入神,用手肘碰了碰他,悄声道:“小叔和小婶一向如此腻歪,柳公子别见怪。”
柳湘榆偷笑道:“怎么会呢?顾掌门和顾夫人如此恩爱,我当真羡慕得很。”
白鸰忽然转向顾晏道:“顾晏,你这次回来,可与从前大有不同了啊!”
顾晏道:“有何不同?”
白鸰看了看身边的柳湘榆,露出一抹狡黠地笑。
坐在另一边的小少年道:“大哥这次回来带了一个漂亮哥哥,我是不是要有新嫂子啦?”
顾晏瞪了他一眼,佯作吓唬他,“臭小子别乱说!待会儿试你功夫,要是没进步,看我怎么收拾你!”
顾晟吐吐舌头,对白鸰道:“爹爹,你看大哥他吓唬我。”
顾清遥道:“顾晏说得没错,小小年纪不专心练武,还敢打趣你大哥了,我看就该让他好好教教你,什么叫兄友弟恭。”
顾晟抗议道:“父亲!大哥好不容易回来,我就想和他说说话。”
顾晏夹了一块肉给他,“好,今晚大哥陪你睡,跟你说说话,好不好?”
顾晟兴奋道:“好!”却又转头看向他身边的漂亮哥哥,悄悄问身边的白鸰道:“爹爹,这位漂亮哥哥真的不是我的新嫂子吗?”
白鸰偷笑道:“说不定哦!”
晚上,柳湘榆闲来无事,就出了顾宅,在山腰处漫步,沿着山路走到尽头,就看到不远处小镇的几家灯火,再往远眺望,就看到灯火通明的甘州城,大红灯笼映着屋檐的雪,冬日的清冷都被新年的氛围淹没了。
他远望了一会儿,刚要往回走,便见到山腰处有一处单独的宅子,他好奇地走过去,见大门敞着,便自己走了进去。
那是一间简陋的宅院,却打扫得很干净,院中的石台上刻着棋盘,却像是经过了多年的风化,已经坑坑洼洼,无法再用来对弈。
唯一一间瓦房的房门也开着,里面还亮着烛光,柳湘榆便走了进去,只见白鸰披着一件大氅站在正厅,望着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出神。
白鸰听见脚步声,回头看了他一眼,“柳公子,原来是你啊。”
“顾夫人,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自己在这里?”柳湘榆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也望向墙上的那副画。
那画中是一位美人,虽然他的双眼被蒙了起来,但仍然能看出清秀的面庞。他身穿一件青蓝色的长袍,坐在一架古琴前拨弄琴弦。他的身材瘦削单薄,仿佛拨弄琴弦已经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
柳湘榆怔了怔,惊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他这才明白,原来画中的人,就是顾晏的夫人,他叫什么来着?顾晏叫他作——阿鸢。
难怪那时顾晏要遮上他的眼看一看,难怪他情难自已抱住了他,原来遮上眼睛的阿鸢,竟然与他柳湘榆如此相像。
不,应该说,他柳湘榆,与顾晏的夫人蓝鸢,如此相像。
柳湘榆一时说不清自己的心情,只得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画中的人,仿佛是自己,又仿佛不是自己。
白鸰忽然道:“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叫蓝鸢。是顾晏的男妻。这里是他生前住过的地方,他过世后,我偶尔回来打扫一下,已经许多年没有人住了。”
柳湘榆淡淡道:“我知道顾大侠的夫人。”
白鸰惊讶道:“你知道?顾晏竟然都告诉你了?”
柳湘榆点点头,“曾经沧海难为水,顾大侠是个深情之人,湘榆也十分钦佩。”
白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画中的蓝鸢,笑道:“其实仔细看一看,你和阿鸢也不是很像。”
柳湘榆不解,“可你们分明都说我很像他。”
白鸰摇摇头,“柳公子,你比阿鸢更明朗些。”
柳湘榆摸了摸自己的脸,羞涩地底下头。
白鸰感慨道:“阿鸢他命途多舛,又身体孱弱,因此他的世界,总像是灰色的。而你面色红润,像是春天里的花儿,充满生机,让人怎么能不喜欢呢?”
柳湘榆更加羞愧了,他苦笑道:“多谢顾夫人抬爱。有些人看着或许风光,但心中早已千疮百孔,哪里还有什么生机?”
白鸰摇摇头,拉起他的手,“柳公子,我叫你湘榆吧。生机是你自己的,不论你经历过什么,只要你心里的种子还在,它就会开出花的。我见你如此可爱,便知道你是一朵漂亮的花。”
柳湘榆望着他的眼睛,心中泛起一阵酸楚,却又仿佛真的发了小芽。
他心里的种子还活着吗?它还能开出新的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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