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将军府回来，我跟小姐告了半天假。我爹我娘都埋在姑苏，而我在京城，我没法回去祭拜，所以我在城外云清寺给他们供了两盏长明灯。
我到寺里添香油钱，告诉他们仇人已经伏法，请他们安息。另外我还偷偷替傅行舟上了一炷香。朝廷上的事我不懂，老爷说云麾将军参那个什么宰相的门生怕有麻烦。老爷素来谨慎，从不会说没根据的话，既然老爷说怕有麻烦，大概真会有麻烦，所以我求菩萨保佑傅行舟平安顺遂，长命百岁，千万别被小人害了去。
从寺里出来，我碰见傅行舟，他也来烧香。我过去请安，叫了声：“表少爷。”
他看见我，眼神四处乱飞。他在找人。他在找小姐。他以为我必是跟小姐一起出来的。
我忍不住道：“表少爷我今天没有跟小姐，我是告假出来的。”
傅行舟关切道“云清寺后山的樱花开的甚好，怎么你家小姐没跟你一起过来瞧瞧。昨天我见她还很有兴头，难不成今日病了？”
我笑着解释“小姐没有病。我是来祭拜先人，小姐没有先人供在这里，自然没来。”
傅行舟听我讲明原因，脸上的失落难以掩饰，然后他道“替我问你们小姐安。”
我站在那，看他走进寺中，再也看不见了才走开。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又是几年。府里发生几件喜事。二公子完婚，府里多一个人，自然比先前热闹些。大公子科举高中一甲，封了翰林院修撰。傅行舟射杀贼首有功，特诏进宫做了二等侍卫。银筝到了岁数，小姐做主放出府去自行婚配。
银筝出嫁前，小姐给她备了一份厚厚的嫁妆，银筝过来给小姐磕头时道：“小姐别只顾给我这些金的银的，倒是把小姐平日画的画，给我一张留作念想。我看见画，便能想起小姐。”
小姐的画技进来越发精湛，有时候一个扇面，能卖上百两银子。只是闺阁笔墨，不便外传，小姐做了画，总是落大公子的款，外人都以为是大公子画的。
银筝出嫁，我顶了银筝的缺。花草一项仍归我管，并未另外找人。横竖我干熟了，并不觉得费事。
渐渐的，小姐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傅行舟经常送东西过来，不是当下的时兴衣料，钗环香粉，就是精致吃食。有段时间，小姐喜欢上画兰花，傅行舟知道后，就寻了两盆上品兰花送过来。兰花不易养，他特地叮嘱我，好生养着，别给养死了。其实就算他不说，我也会好生养着。
秋晴给小姐梳头时，玩笑道：“表少爷这般在意小姐，必定是心悦小姐的。咱们两家这样好，若是再结成儿女亲家，亲上加亲，岂不是更好。”
小姐扭过身撕她的嘴：“我把你这小蹄子的嘴撕烂了，省得你在背后嚼蛆，以后表兄送来的东西不准收。”
“为什么不收？”秋晴嬉笑着躲开。
傅行舟心悦小姐，是大家都看得出来的，但小姐对傅行舟，着实只有兄妹之谊，并无男女之情。
一日下朝，大公子不知缘故被圣上留下，全家都忧心忡忡，不知是福是祸，至午错大公子方回。小姐过去问候
大公子道：“还不是你的画惹出来的。”
原来圣上不知道从哪弄了幅小姐的墨荷图，见上面落着大公子的款，以为是大公子画的，喊他再画幅松竹图。
小姐忙道：“不知兄长是如何作答的？”
大公子拱了拱手悄声道：“自然是实话实说，那可是圣上，咱们这些把戏，唬唬别人尤可，怎么敢欺瞒圣上，难不成咱们全家的脑袋都不想要了？你快作幅松竹图，让我带进宫去，圣上还等着要呢。”
小姐作了幅松竹图，大公子带进宫去。
据大公子道，圣上见了松竹图极口称赞，赏下一件白玉调色碟，一件水晶山形笔架，一件青玉水盂，一件荷叶状笔洗，以及一柄金如意，一柄玉如意，共六色礼物。
没过多久，庆和公主请京中官宦女眷至公主府赏牡丹，小姐也接到请帖。庆和公主身份尊贵，与当今圣上乃一母所出。公主府和我们家是素来没有来往的，可是公主既派了请帖，小姐自然不能不去。
宴会那日，我们早早起来替小姐梳妆，饶是这样，赶到公主府时，宾客已来了不少，也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大家彼此见礼。
我跟着小姐，原是见惯花的，可是公主府的气派，自是别处比不得的，到了公主府，我也不敢说我见过花了。
亭子里摆着脸盆大的姚黄牡丹，房间各处摆着珍惜名种豆绿牡丹，两边廊下是花开两色的二乔牡丹，花圃里是魏紫、玉芙蓉，酒醉杨妃，青龙卧墨池和一些没见过也没听过的牡丹，想是宫中花房新培育出来的品种。
我本来对我侍弄花草的功夫颇为自得，如今在公主府涨了见识，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以后再不敢自矜自傲了。我心里这样想着，行动未免更加小心。
公主身着华服，被一大群女官女史簇拥而来。大家行礼，公主赐坐。席间不过叙些寒温，以及京中趣事。小姐不是很插得上话，只安静的坐着。
忽然公主道：“哪位是江侍郎的女儿？”
无故提起小姐，我吃了一惊。再看小姐，小姐脸上也是纳罕。不过小姐到底是小姐，虽然吃惊，行动却从容不迫，盈盈起身单独给公主行了一礼道：“是臣女。”
公主坐在榻上，笑道：“果然是个标志人物。我听说你的画画的极好，一会宴席散了，留下来替我画张画像吧。”
小姐答应“臣女拙计，若蒙公主不弃，自然不吝赐教。”
一时宴席散了，众人皆去，唯有我们留了下来。公主旁边的女官，来领我们，口内说道：“小姐请随我来，请先到花厅等候，这里光线好。我们公主要去换身衣服，换完衣服就来。”
女官把我们领至花厅，自去复命。我们进花厅等候，每个人都是满腹狐疑，小姐擅长画画这事，除了家里人，就只有圣上知道，公主是听谁说的？还有公主既央我们小姐替她画画像，为何把我们丢在花厅，躲着不见？而且这花厅，并无画画的工具，公主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这里不比家里，我们虽然疑惑，却不便讨论，少不得耐心等待。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外面人影闪烁，水晶帘动，走进来一人，却不是公主，而是一位男子。
那男子虽然生的极俊美，眼角眉梢却透露出一股冷意，穿的只是常服，周身却散发出不容忽视的贵气，稳步而来，仿佛带着沉沉威压。
小姐见有陌生男子过来，急欲避出去。
那人却道：“朕就说能画出这样墨荷图的女子，必定兰心蕙质，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不枉朕特央皇妹设此一宴，邀来相见。”
原来这男子竟是圣上。怪不得一项和我们家没有往来的庆和公主，会邀我们家小姐来赏牡丹，根本连这一宴，都是圣上为了一睹我们家小姐芳容而设。
我们赶紧行礼。圣上走到小姐跟前，将小姐扶起来，眼角的冷意都淡了，眼里全是小姐。
小姐起身道：“圣上这样将臣女骗来，不太合规矩吧。”
我和秋晴在旁边敛声屏气，大气都不敢出。小姐一向是谦和的，今日不知怎的，竟变的如此大胆，直着说圣上不守规矩。
圣上仿佛心情很好，不但没有怪罪，反而笑道：“是不合规矩，只不过思慕心切，就顾不得规矩了。”
“圣上可以不守规矩，臣女却是不能不守。若是被别人看见，恐说出不好听的，臣女先告退了。”小姐似乎真生气了。
圣上忙道：“朕照着你那墨荷图临了一幅，你帮朕看看。”说着，圣上拍了拍手，让人送进来一幅卷轴。
小姐本来还在生气，打开卷轴，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笑了。卷轴上画的那也能叫墨荷图？萝卜缨子也比它水灵些。
我和秋晴在旁边想笑又不敢笑。谁都能看出圣上对小姐是不同的，小姐能笑，我们这些奴婢，可不敢当面取笑圣上。我憋的肋下生疼。
圣上对小姐道：“你别笑朕，朕知道朕画的不好，不如你到皇宫教朕画画吧。”
小姐的脸红了，一声没吭，放下卷轴，快步走出花厅。我和秋晴赶紧跟上去，一径走出公主府，回到家中。
第二日公主府又派人来请，说昨天公主的画像没有画完，应当过去画完。小姐本不欲去，只是怕夫人追问缘由，这缘由不太好说的，只能过去。
到了公主府，没看见公主，只看到圣上。圣上说她不会为难小姐，只要小姐不点头，他就不会降旨召小姐入宫。
一连几天公主府都变着法的请小姐过去，忽一日没了消息，小姐倒不适应，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托着腮在窗前发了半晌呆。发完呆，小姐挪至案前，提笔勾勒出一幅圣上的小像，用荷包装了，让我送去公主府。
公主府收下荷包。不日，便有圣旨降下，召小姐进宫。
这世间的姻缘都是人们想不到的。傅行舟与小姐自幼相识，满心满眼都是小姐，府里的人都以为小姐会嫁给傅行舟，谁知半路杀出圣上，小姐与圣上只不过见过几面，一颗心就全偏给了圣上，真可谓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我觉得小姐进宫不如嫁给傅行舟。傅行舟对小姐一心一意，没有那么多姬妾，家里人口简单，舅夫人喜欢小姐，必不肯让小姐受委屈。圣上对小姐眼下是好，可是后宫的女人，像开不完的春花。那么多女人，共同服侍一个男人，怎么能不起争端？小姐这样的性子，都是以礼待人，怎么应付得了？若只顾眼前的感情进了宫，有一天感情消磨完了，可怎么办？
可眼下圣旨已下，事情早已无法转圜，这些想法只能平白在我脑海中滚动，令人空悬心。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希望是我多虑。
小姐进宫我和秋晴自然要跟去。
我到云清寺祭拜父母，添香油钱，进了宫，再来祭拜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我们收拾进宫要带的东西。我的东西不多，我坚持带走傅行舟送来的两盆兰花。我们这一走，房子空下来，院子里的花草必定无人料理。
秋晴看见我抱着两盆兰花道：“你带两盆花干什么？只捡要紧的东西带吧，你还怕皇宫里没有花不成？”
我说我喜欢这两盆花。
我的心事没人可以诉说，全都倾注在这两盆兰花上。
我每天给它们浇水施肥，仿佛可以通过这样给傅行舟做一些事。花虽然不是给我的，可我也能从照顾这些花中偷取片刻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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