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体来说,尼奥给赫拉的印象很不错。在该嚣张的时候嚣张,该认怂的时候知道认怂,脑子不错,干活也卖力。身为大资本家的孩子,知道承担社会责任,甚至愿意为理想主义冒险,又不是盲目冲动。最主要小小年纪谈判能力也很强,很容易说服别人。
不知道为什么给人一种值得信赖的感觉。
虽然和绮莲差不多没礼貌,但他知道什么时候该表演。
所以在屠宰场大寨里,尼奥对佝偻着背、步履蹒跚被扶进议事厅的脏山首脑大失所望地大喊“怎么是个老太婆?”的时候,赫拉觉得,这一定是什么欲扬先抑的谈判技术。
他们讨论过这名“柔丝”应该是什么模样,想象中应当是一名高大威猛、随手就能把人撕成两半的强人,否则要怎么在这样原始暴力的地方立足,还和强势的原主拉齐分庭抗礼?
绮莲去过一次屠宰场大寨,但没见到这位首领。只听说是位十分威严的女性,脏山所有人都服她。
谁也没想过脏山中生出的这朵血色玫瑰已经是即将凋零的年纪。
绮莲发现她的穿着很特殊,是和赫拉一样的阿尔朝修女服——双层的宽松修女服。外层布料缝出些褶皱,垂到大腿的长度,遮住袖子和双手,称作“遮手”。如今的单层修女服是参照修士服简化过的版本,为了行动起来更为方便,也象征着伏萨朝平权运动中修女们为自己争取的权利。
和他见过的阿尔朝纯黑色修女服不同的是,这位首领的遮手底端,用各种颜色的线绣着一圈一圈的装饰,数一数有六圈,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特殊寓意。
尼奥喊完这句话,满屋子的人都僵住了。
搀扶着老太太的壮硕男人绮莲见过,叫做阿提,算是脏山上的二把手,需要通过密道的事情都由他操持。
这个男人倒是刻板印象中的凶恶狠人模样。秃瓢,只剩脑袋中央留着一小撮头发,扎着五颜六色的彩带,看起来和老太太遮手上的彩线是同一种材质。他没穿上衣,满身腱子肉,绣满罗刹恶鬼的纹身,胸口还文着一朵盛放的玫瑰。
当然,浑身少不了各种类型的伤疤。
三人刚向他们演示过如何将垃圾转化为净水、泥土和空气。尼奥反应过来,和绮莲知觉相通,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们马上要被拖下去剁成小块放进这台机器里,做成净水、泥土和空气。
赫拉还在盲目乐观。她觉得气氛好像也没有那么差。
“你不是要见我们首领吗?”阿提摸了摸头皮,问尼奥:“那怎么?给你换一个?”
老奶奶坐在专属藤椅上,发出“吼吼吼”的和蔼笑声。其他人都笑起来。赫拉也笑,就说气氛没那么差。
修士和修女被吊起在屠宰场大门口。
屠场的围墙包裹着绿色铁皮,有两扇同样颜色的大铁门,门外是一排木架子。赫拉和绮莲被捆绑着挂在其中两个挂钩上。
议事厅在这片社区正中央,从高空向下看,村寨、市集、屠宰场像三叶草与议事厅紧紧相连。或许是出于社区环境考虑,实际上屠场和社区主要空间有一段高差。屠场地势低得多。
这就很便于一旦尼奥和老太太谈崩了,门一开,滑轮吊轨能在一瞬间把两人送进宰杀区。
好奇的居民都来围观。
赫拉蓦然想起自己进垃圾山的初衷,因为她在人群中看见了柯林。柯林也看见了她。
他们只在中枢见过一面。严格来说是两面,辛尔敏将他从评估会场揪出去时错身而过如果也算的话。此时两人却都生出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悲凉之情。
赫拉是去救他的。这时反倒是柯林让人将她放下来。
想不到他竟混到了这样高的地位,公然无视首领的命令。赫拉听见人们称呼他为“柯林阿公”。
另一头待宰的羔羊见人群没有放下自己的意思,都打算离开,十分惊恐及不甘。
“我呢?不管我了吗?”
“做人不能这样,好歹我也救过你!”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别走啊!救救我!”
绮莲像吊在蛛丝上的蠕虫剧烈扭动,在赫拉离开之前混乱而绝望地骑到了她的肩上并顺势使出一招三角绞。
“求求你带我一起走!”他真的很害怕,都要哭出声了。
赫拉很快晕了过去。
过了一阵子,赫拉、绮莲在柯林的住处终于吃上一些人类的食物,是通过密道运来的面食糕点。
屠宰场大寨和圣心家是类似的建筑风格,也是用能捡到的一切材料拼装而成,和老山的雪宫不可同日而语。但好歹算是一山首领大寨,已经在条件允许范围内竭尽全力装点门面。
这是一座回环的院子,看起来比其他的棚屋都要规整一些,屋外有一圈讲究的走廊,像是首领们的住处。屋里闷热,院里的人们都在走廊里席地而坐。
柯林在这里拥有一个专属房间。
人人都对柯林表现出很尊敬的样子,向他行礼。
得知这人就是托纳和赫拉要找的目标人物,绮莲颇为震撼。
“据我所知,大寨里的住民都是当年达蒙的本土乡民,外人就算能在脏山留下来的,也都会被安置在其他村寨。你是怎么做到的?”绮莲问。
“就是……机缘巧合。”柯林不善言辞,更不知此人底细,就没打算说太多。
一旁端着食物从厨房里走出来的大姐爽朗地笑着替他回答:“柔丝首领看上了柯林阿公,就把他留下来咯。”
柯林并没有反驳,只是略显尴尬地移开目光。
“……这种情况,我在六国风略里见过,也是很常见的嘛。”赫拉硬着头皮安慰道,“不管怎么说,能保住命最要紧。”她用须臾的语言小声说:“这里的人吃人肉是真的吧,我在山上的寨子,还有来的路上,看见不少人骨。没被吃掉就是好的。”
他没回答,瞟了一眼两人手里的食物。
赫拉脑中警铃大作,问:“什什什什么意思?这不是面面面面食吗?”
“你俩说啥呢?”绮莲看着赫拉表情大变,好奇地问。
柯林没作解释。她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忍着没吐。将剩下的一块面饼丢给绮莲:“你吃吧。”
绮莲不是傻子,也顿住。
但强烈的饥饿迫使他飞速把剩下的饼塞进嘴里用力咽下。
“你别说啊,在我消化完之前什么都别告诉我。”
没有人说话,食物得到了充分的尊重,但外来者的想象力和忍耐力受到了严重的挑战。头发乌黑、梳着油亮亮的马尾辫的大姐几次从厨房里出来,又端来一些别的吃食。
看见赫拉不再动食物,便猜到是知道了原料,安慰她说:“我们没有那么多水,面饼里就放了一点点油,就当做没有嘛。”
赫拉十分勉强地笑着点头:“理解,理解。人嘛,都是动物,自然界里同类相食并不少见。”
“就是嘛,要不在这种地方,这么多人,可怎么活?再吃点儿不?”
“吃不太惯,可能还是不够饿。”赫拉诚恳地回答。
“好嘛,我去放起来,免得招虫子。饿了你自己吃哈,柯林阿公知道放在哪里。”大姐关切地嘱咐道,“我要去市集上看看有没有新来的颈肉,回头给你们烤着吃。”
两人忙摆着手说不用麻烦了,完全被热心大姐无视。小朋友们跑出来,举着手喊我也去我也去!花儿婶婶给买糖吃!
“花儿姐,新来的肉源不就在这里吗?你去看啥呀?”走廊里有人开玩笑。
“边儿去。”大姐将围裙摘下来,扔到那人头上。众人都笑。
这里的人们和圣心家要么浮肿要么面黄肌瘦的工人都不一样,这里的人大多头发乌黑、肌肉饱满,笑容灿烂。他们物理意义上的吃人,眼里却全无“狠戾”之色。
柯林欣赏地看着赫拉说:“我以为你会表现得更激烈一些。我吐了两三天才接受了这样的现实。”
“他们对待吃人的事这么平常,这是他们的传统风俗吗?”赫拉试图尊重一切。
“是因为脏山上真的没有别的食物。道德是环境的产物。”柯林说,“不这么做的话,这里的人就真的死了。”他笑了笑,继续说:“最开始,我想宁愿绝食而死也不会吃这里的东西。真到快饿死的时候才发现,人还是想活下去。饿肚子的时候当不了卫道士。”
“他们不能反抗吗?”她小声问。
“现在这样,就已经是反抗的结果。”
柔丝修女是土生土长的达蒙人,这片社区也是。本来是猎户、牧民的村寨,有个不错的名字,叫苜蓿地。
京畿的垃圾运到这里,人们发现捡垃圾可比苦哈哈地打猎、蓄养更赚钱,还不用缴税,于是很欢迎这些放错地方的宝藏。一层一层,这座山最终被堆叠到了现在的高度。这样大的宝矿,自然会吸引更多的外来人。人一多就有了纷争,达蒙的原住民打不过外来人,被赶到了脏山上。脏山上没有食物,连老鼠和野狗都不能吃,都有剧毒。
“柔丝首领原本是达蒙的修女。”柯林说,“拉齐在脏山上本来就有一条人肉街,处理反抗他的人。他们把这个产业夺了下来。原本和拉齐谈妥了,用这个产业换净水。
“但是因为器官供不应求,拉齐想要做大这个产业,开始从外面骗人进来。双方就闹掰了。”
神爱世人,神爱世人。
老太太坐在摇椅上,念念有词。
为何脏山里所有的人都对她这样顺服?因为屠宰场所有的人牲都由她亲自杀死,许诺吃人的罪都将归集到她的身上。她只是像一位母亲杀鸡宰牛,想尽办法喂饱她的孩子。
黑色修女服上的彩线,每杀一个人就会留下一个针脚。算作她死后将和神明结算要经历多少遍杀人恶果的依凭。
“不是有密道吗,为什么不逃出去?”柯林也问过。
“神爱世人。”她老是这样念叨着。看着柯林笑说:“我只是想孩子们吃饱,但拉齐,是想填满他的钱袋。钱袋子是装不满的。
“这片土地,原本是神明赐予我们的丰茂之地,是我们犯下太多错误,最终让它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这是我们的罪责,如果就逃跑,罪责难消,没人可以救我们。只有我们自己才能救我们。”
“神爱世人,”他问,“为何不救世人?”
“因为神也在路上。”老修女慢悠悠地说着,“最终祂会走到极乐之地,那里只有欢欣没有苦痛。世人都是铺路的泥尘石子。尘土看不见路的指向。比起照拂每一粒尘土,祂更应该望着终点走快一些。只有当祂到达终点,祂的来路与极乐之地相通。那时,我们就也在极乐之地。现在,祂还在路上呢。”
“想想须臾在做什么,这样的说法是不是很有意思?”柯林看着赫拉,意味深长地问。
她当然听懂了,但没回答。
“到了这里,我那些想不明白的问题,才算有了答案。”柯林用须臾的语言与她闲谈,“或许辛尔敏是对的,人和人之间已经足够天差地别,这个世界不需要再加上一些更具统治性的技能。那些能力来到原生界这个被精心设计、还在不断修补的囚笼里,比起用来建造更美好的世界,更可能,只会被充作压迫的武器。”
赫拉瞥一眼绮莲,他只是靠在柱子上呆滞地等待消化,并没有对这听不懂的语言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但我们现在的处境有些尴尬。”赫拉说道。
她看见一队蚂蚁,顺手将桌上的食物碎屑放到它们跟前。
“很难讲能不能活着出去。”她小声说,“否则,你这样想辛尔敏会很高兴的。”
“这就要看神的意愿了。”他轻松地笑道,“如果神明愿意让我活着出去,那么看来,是祂想要灰晶素来到这个世上。否则,我就等着给那位老修女陪葬。想来也用不了多久。”
“伊里神被卓越神下了睡咒陷入沉眠,卓越神和六国签署神与契约,神明除了保佑圣血,不会干预其他。你真的相信她所说的玄妙的神吗?”
“她讲的那些,是安德洛所伏萨朝的自然神流派教义,如今已经当作邪说封禁。说是里尔诸神上方还有更高级的神,是我们这个世界‘卡特柯夫’的原义,自然智慧。其实那或许只是一些更本质的东西,比如人类充满渴望的意志,意志汇聚而成的时势,时势互相较量、相互交织,形成掌控着所有人、称之为命运的东西。成了看不见的神。”
这位研究员似乎对神学很有见地。这让赫拉又想起授勋那天他们的初见。此时比起那时,他虽身处再糟糕没有的境地,看起来却开朗得多。
她望着惨白的天空。白得像什么都没有。
起风了。
巨大的轰鸣声由远及近,以极快的速度接近。飓风、爆炸声和枪响同时抵达。大风将房顶都掀飞了。几架黑色直升机压着棚屋飞过,院里的人仰望着忘记了躲避。飞机飞得极低,低到地上的人们可以清楚地看见,机舱两侧全副武装端着枪的士兵,也正向下俯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