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并未惊动太多人,只带了两个精干的心腹侍卫,换了寻常富家公子的便服,悄然出了玄镜司后门。
马车并未驶向任何官署或豪门府邸,而是穿街过巷,最终停在永宁坊边缘一处略显陈旧却收拾得颇为干净的宅院外。
青砖院墙有些斑驳,黑漆木门紧闭着,门前石阶缝隙里探出几丛细弱的青草。
这地方萧以安认得,正是谢珏赁居的小院。
“此处?”
萧以安难掩讶异,目光在紧闭的门扉和谢珏沉静的侧脸上来回逡巡。
难道那关乎数条人命的案子,就藏在这清寒简朴的院落之中?
谢珏并未解释,只从袖中取出一枚黄铜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旋。
“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
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侧身让开一步,目光意有所指地投向院内正房那扇紧闭的窗户,压低了声音:“王爷,请轻声。”
萧以安会意,收敛心神,随着谢珏悄无声息地踏入小院。
院内干净整洁,墙角几株晚开的茉莉散发着幽微的甜香。
沈棠不在院中,想是出门了。
谢珏引着萧以安并未走向正房,而是径直走向西侧一间较小的厢房。
厢房的门虚掩着。
谢珏轻轻推开,一股新打扫过的、带着淡淡尘土和阳光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只有一床、一桌、一凳,角落里堆放着些旧物。
窗下,一个身着鹅黄色小衫、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正背对着门口,安静地坐在小杌子上,手里拿着一面小小的菱花铜镜,似乎正专注地照着。
那背影,那发式,那身衣裳,赫然是谢瑜的模样。
萧以安瞳孔骤然一缩,几乎要失声叫出“瑜儿”,却在瞬间反应过来。
不对!
那小女孩身形虽与谢瑜相仿,但肩膀略宽,坐姿也过于板正,全然没有小孩子的活泼灵动。
是假的。
谢珏竟以自家为瓮,以其妹为饵。
萧以安猛地转头看向谢珏,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震惊与薄怒。
谢珏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沉静如古井,几不可察地微微摇头,示意他噤声。
他无声地指了指那“谢瑜”的侧脸。
萧以安凝神望去,借着窗外透入的光线,这才看清那小女孩的侧脸轮廓略显生硬,肤色也过于均匀白皙,细看之下,竟是一张制作极为精巧的人皮面具。
面具边缘与脖颈肌肤的衔接处处理得堪称天衣无缝,若非刻意细察,又在如此近的距离,几乎难以识破。
那“谢瑜”察觉到门口动静,缓缓转过头来,面具上那双描绘得栩栩如生的大眼睛看向他们,眼神却锐利沉静,带着成年人才有的机警和恭谨。
他对着谢珏和萧以安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复又转回去,继续“专注”地摆弄铜镜,将一个天真好奇的小女孩模仿得惟妙惟肖。
“你……”萧以安压低声音,几乎是咬着牙挤出字来,“你竟拿瑜儿作饵?”
“下官岂敢。”
谢珏的声音压得极低,目光却牢牢锁在暗卫扮演的“谢瑜”身上。
“昨夜之后,家母与舍妹已被妥善安置。此间唯余空城,静待入瓮之影。”
他顿了顿,语气里透着一丝冰寒的笃定,“凶手既已投石问路,以那红绢为引,岂会放过这‘瓮’中最后一块饵食?”
萧以安看着他沉静的侧脸,那眼底深处却似有幽暗的火焰在无声燃烧。是保护至亲的孤绝,也是誓要将凶手绳之以法的锋锐。
他不再多言,只将身体隐入房门后的阴影里,手已悄然按在了腰间软剑的机簧之上,屏息凝神。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静默中缓慢流淌。
暗卫扮演的“谢瑜”偶尔发出一两声模仿小女孩的、细碎的自言自语,或是轻轻晃动一下手中的铜镜,让镜面反射的光斑在墙壁上跳跃,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却又在这过分的安静中透着一股诡谲的张力。
不知过了多久,日头渐渐西斜。就在萧以安感觉四肢都有些僵硬,院墙外市井的喧嚣也渐渐淡去时,一阵极其细微、几不可闻的窸窣声响,极其突兀地钻入了他高度戒备的耳中。
声音来自院墙之外。
萧以安与谢珏瞬间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底骤然凝聚的锐光。
来了!
那窸窣声贴着院墙根移动,极其谨慎,走走停停,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片刻后,声音停在了谢珏家那扇并不算高、有些年头的后墙某处。紧接着,是更为细碎、带着某种试探意味的刮擦声,是手指在粗糙墙砖上摸索的声音。
还夹杂着极力压低的、短促而浑浊的喘息。
萧以安眉峰一拧。
这声不太对劲。
不像是身怀武艺、行动利落的凶徒,倒像是两个笨手笨脚、力有不逮的人?
未及深思,只听墙外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闷哼,伴随着“噗”的一声轻响,像是什么重物笨拙地摔落在墙内的泥土地上。紧接着,又是一声更轻的落地声。
萧以安与谢珏如同两道蓄势已久的影子,无声无息地自厢房门内滑出,借着正房屋檐和墙边一丛茂盛茉莉的阴影,瞬间掩至通往后院的月洞门两侧。
萧以安指间已扣住两枚边缘锋利的金钱镖,谢珏的手也按在了腰间短匕之上。
后院狭小,角落堆着些柴薪杂物。
此刻,院墙根下,两个灰扑扑、缩成一团的身影正狼狈不堪地从地上爬起来,动作迟缓笨拙,带着惊魂未定的慌乱。
并非预想中阴鸷的凶徒,而是一对穿着粗布短打、满面尘灰与深深皱纹的中年男女。
男人身材干瘦佝偻,脸上刻满了风霜与愁苦,一双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此刻正惊恐地四下张望。女人同样瘦小,头发用一块褪色的蓝布包着,几缕灰白的发丝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她紧紧抓着男人的胳膊。
那男人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土,一边用带着浓重外地口音、因紧张而变调的嗓子,朝着西厢房的方向,用气声嘶嘶地喊道:“囡囡…囡囡别怕,别出声啊,叔和婶子,救你来了!快,快开开门缝儿!”
女人也哆哆嗦嗦地附和,声音带着哭腔:“娃儿啊,快开开门,跟俺们走,离开这儿!那杀千刀的,要害你啊!”
他们喊话的对象,正是那假扮“谢瑜”所在的西厢房。
两人一边喊,一边慌乱地试图去推那扇紧闭的厢房门,动作毫无章法,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笨拙。
男人还从怀里哆哆嗦嗦地掏出半块干硬发黄的饼,似乎想从门缝里塞进去。
萧以安眼中的杀机瞬间凝固,化为惊疑。
谢珏按在匕首上的手也微微一滞,锐利的目光如探针般刺向这对形容狼狈、意图“救人”的不速之客。
预想中阴险狡诈的凶徒并未现身,却来了这么两个看着比猎物还要惊惶的“猎人”?
“动手!”
谢珏低喝一声,当机立断。
无论来者何人,擅闯民宅,且目标明确指向“谢瑜”,绝非善类。
话音未落,萧以安的身影已如离弦之箭,带起一道凛冽的劲风,瞬间便扑至那对惊慌失措的夫妻面前。
那干瘦男人只觉眼前一花,一股巨大的力量已狠狠攫住了他试图推门的手腕,那力道如同铁箍,痛得他眼前发黑,闷哼一声,整个人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掼倒在地,激起一片尘土。
“啊——!” 那农妇发出短促凄厉的尖叫,下意识地就想扑向倒地的丈夫。
“找死!”
萧以安冷叱一声,腰间软剑“呛啷”一声清越龙吟,雪亮如匹练的剑光在夕阳余晖下骤然闪现,带着刺骨的寒意,精准无比地停在了农妇那布满皲裂和泥污的颈前半寸之处。
锋锐的剑气激得她颈后汗毛倒竖,那声尖叫被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化为惊恐至极的呜咽,身体僵直如木偶,再不敢动弹分毫。
她怀中一个用粗布仔细包裹的、巴掌大的小物件,因这剧烈的惊吓和身体的僵直,“啪嗒”一声掉落在布满尘土的泥地上。
几乎同时,谢珏的身影也出现在萧以安身侧,手中短匕寒光吞吐,已稳稳抵住了地上那干瘦男人的咽喉要害。
暗卫扮演的“谢瑜”也瞬间撕下了那层天真无邪的面具,眼中精光四射,身形矫健地自厢房内闪出,堵住了这对夫妻唯一的退路。
后院狭小的空间,瞬间被冰冷的杀机和绝对的掌控所充斥。
那农妇看着颈前寒光闪闪的利剑,又看看被匕首抵住咽喉、脸色惨白如纸的丈夫,巨大的恐惧终于彻底压垮了她。
她双腿一软,瘫坐在地,浑浊的泪水混着脸上的尘土滚滚而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呜咽。那干瘦男人被谢珏的匕首逼着,连吞咽口水都不敢,只能绝望地闭上眼睛,干裂的嘴唇哆嗦着,似乎在无声地祈求着什么。
尘埃落定,小院重归死寂,只有那农妇压抑不住的抽噎和男人粗重的喘息。
萧以安并未收回剑,锐利的目光扫过地上那对抖如筛糠的夫妻,最后落在那从农妇怀中掉出的粗布小包上。
他手腕一翻,剑尖极其灵巧地一挑,将那小包挑了起来,稳稳落入掌中。
入手微沉,触感坚硬。
他解开系着的粗布结,里面并非什么凶器毒药,而是一个小小的、陈旧的木头相框。相框里嵌着一张早已褪色发黄、边缘磨损的纸片,上面用简陋的笔触画着一个少女的半身像。
画工粗糙,却依稀能辨出那少女眉眼弯弯,笑容腼腆,梳着两条粗黑的辫子,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小褂。
萧以安:“说!此画中人是谁?你们是何人?为何鬼祟翻墙,意欲何为?”
那农妇被剑尖的寒气一激,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哭喊:“饶命,官爷饶命啊!俺们不是坏人,不是坏人啊!那是俺妞儿,是俺苦命的妞儿啊!”
她指着那画像,枯瘦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浑浊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脚下的尘土里。
地上的男人也艰难地睁开眼,看到萧以安手中的画像,眼中瞬间涌上深不见底的悲恸和绝望。
他被谢珏的匕首逼着,只能梗着脖子,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喊道:“官爷,俺们是城西柳树屯的,张老栓。这是俺婆娘,画上,画上是俺们的闺女,小翠儿啊!”
泪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老脸滑落,“她,她去年,被柳侍郎府上的公子,给,给糟蹋了,还推下了河。俺们去告官,那些天杀的,收了柳家的银子,硬说,硬说俺妞儿是自己失足落水淹死的!连尸首,都没让俺们捞全乎啊!”
那嘶哑的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哀嚎,字字泣血,充满了滔天的冤屈和无尽的悲凉。
“柳侍郎?”
萧以安眉头猛地锁紧。
工部柳侍郎?那个声名狼藉、仗势欺人的纨绔儿子柳文斌?
此案竟与朝中大员有涉?
谢珏抵在张老栓咽喉的匕首纹丝未动,眼神却愈发幽深锐利,“既为女儿伸冤无门,为何今日翻墙至此?意欲何为?”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直指人心的压迫力,每一个字都敲在张老栓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张老栓:“俺们,俺们走投无路,只想着,想着,跟那畜生同归于尽!可,可柳府高门大院,护院成群。俺们,连那畜生的面都见不着啊!”
他声音哽咽,充满了无力感,“就在,,就在俺们恨不得一头撞死的时候。前些日子,有人,有人给俺们门缝里,塞了一封信…”
“信?” 萧以安追问。
“是,是一封信,” 旁边的农妇王氏颤抖着接口,声音细弱游丝,
“信上说,说,能帮俺们,帮俺们找回妞儿的魂儿,让妞儿,能入土为安,不用做那孤魂野鬼…”
张老栓猛着血红的眼睛,嘶声道:“可那信上还说,要,要七个不同年岁的闺女‘心甘情愿’地,去死!用她们的魂,才能换回俺妞儿的魂!这,这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啊!俺张老栓再不是人,也干不出这种断子绝孙、丧尽天良的事啊!”
“俺们,俺们把那信,一把火烧了!” 王氏哭着补充,身体抖得厉害,“俺们只想报仇,只想给妞儿讨个公道,不想害别的闺女啊!”
“那今日为何来此?” 谢珏的声音依旧冰冷,“翻墙入室,意欲何为?此宅中的女童,与尔等何干?”
张老栓被问得一滞,脸上显出巨大的茫然和一种走投无路下的孤注一掷:“俺们,俺们也不知道为啥要来这儿,真的不知道!是,是昨天,昨天俺在街上,浑浑噩噩地走,听,听见两个官差打扮的人,在街边茶摊嘀咕,”
他努力回忆着,眼中满是血丝,“好像,好像说什么‘永宁坊谢家’‘八岁’‘红绢花’‘时辰快到了’还有什么‘倒数第二一个’”
他的记忆混乱不堪,只能抓住几个零碎却极其关键的词,“俺,俺当时就觉得这就觉得心惊肉跳!那信上说那信上提过的要七个不同年岁的,俺妞儿出事时,就是十五,俺想着,想着八岁,是不是,是不是也…”
他不敢再说下去,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
“俺们,俺们想着…那杀千刀的,要害这家的闺女!俺们…俺们虽然没用,救不了自己的妞儿。可,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家的闺女被害啊!”
“俺们,俺们就想翻进来要是能碰上,就,就拼了这条老命把闺女救走。藏起来,总好过,好过……” 王氏泣不成声,后面的话被绝望的呜咽淹没。
张老栓闭着眼,浑浊的老泪混着脸上的污垢和汗水,在泥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官爷,俺们句句是实,若有半字虚言,叫俺们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俺们,俺们只是想救人,真的只是想,救人啊…”
最后几个字,气若游丝,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他瘫软在地,不再挣扎,只剩下胸膛剧烈的起伏和绝望的喘息。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彻底沉入西山。
萧以安手中的软剑,不知何时已悄然垂下。他低头看着地上那对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生气的夫妻,看着那幅跌落尘土、画着与小翠儿神似的褪色小像,再抬眼看向身侧的谢珏。
谢珏手中的匕首也缓缓离开了张老栓的咽喉。
他依旧站得笔直,官袍融入暮色,像一尊沉默的石像。那张清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渐浓的夜色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暗流。
是冰冷的愤怒,是对无辜者被碾碎命运的悲悯,更是对那幕后操弄人心、视人命如草芥的凶徒,刻骨铭心的杀意。
风掠过院墙,带着深秋的寒意,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张老栓夫妇沾满尘土的破旧衣襟上,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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