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心暮随阿缨朝着蜃景的方向冲去,二人逐渐跑离了下船的堤岸,往远处的坡面而去。苏心暮不知道这少年究竟是突然间受了什么刺激,要去追逐海市蜃楼。
可等他们越跑越近时,苏心暮不再认为那佛塔是海市蜃楼了,因为那真的是一座白色的佛塔,凭空出现在了江边的坡面上。
苏心暮气喘吁吁地停下,阿缨则怔怔地看着眼前出现的佛塔,这一冲击对二人来说都不小。
阿缨慢慢走近佛塔,只见那是一座不过几尺高的小塔,看上去还没有一个字库大,也不知道方才通过阳光的折射之后怎会显得如同宝殿一般。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缨靠近佛塔,围着它慢慢走了一圈,随即把手掌贴在塔身上说:“你感觉到了吗?”
苏心暮学着他的样子把手放上去,摇了摇头,“我什么也感觉不到。”
阿缨上下打量着那座佛塔,说:“我告诉过你,我爹的魂魄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压住脱不开身了。”
“就是它?”苏心暮疑惑地看着塔。
“这种感觉……完全不一样。”阿缨绕着塔身走动,“我有一种……很轻的感觉,拖住我爹的那条锁链不见了,就好像他站在我面前一样。”
他停下来,指着佛塔背面说:“在这儿。”
苏心暮过去一看,只见一张黄表纸贴在佛塔的背面,上面密密麻麻地画着黑色的符咒,乍一看并看不出它的用途。
“这个,”阿缨指着符纸说,“我曾见过的。”
“这是什么?”苏心暮疑惑。
“祈祷消灾灭祸的符纸之类的吧。”阿缨盯着黄表纸,眼睛一眨不眨,“在我爹刚昏迷的时候,渡桥上门给过我一个这样的符纸,我们收下了。后来,昏迷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嫌这东西无用,就一把火给烧了,渡桥也被他们赶出镇了。”
“就是我们刚来的时候?”苏心暮问。
阿缨点点头。
“这就奇了,这座佛塔凭空出现,难道真的跟渡桥有关?”
“除了他,还能有谁。”
阿缨平静地说着,仿佛一点也不意外。即伸出手,扯住符纸的一角,一用力,纸张就被他从塔上撕了下来。
忽然间,远处的江面传来一声锁链断开来的声音,那声音不大,隔着江水却清晰无比地传到了苏心暮的耳朵里。再看去,江面似乎平静了不少。阿缨撕下符纸后,周围并无什么变化,似乎江水突然底爆,以及这座凭空出现的佛塔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罢了。
可苏心暮觉得,周围已经发生了什么变化。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去找渡桥吧。”阿缨看着手中的符纸,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这下他应该知道些什么了。”
苏心暮四下看了看,转身欲去,又听到阿缨在身后淡淡地说。
“这里的离魂之症应该很快就会结束了。”
晡时左右,苏心暮在村镇小道上缓缓走着,迎面赶来许多前往江边修堤的镇民,提着各种修补器具,步履匆匆。
此时日光熹微,江风吹向岸上,浓云从西边逐渐遮蔽了天空,空气中一时间阴冷无比,让人迎风瑟瑟。此时苏心暮脑海里一团乱麻,唯有那鸦青色的身影和凭空出现的佛塔是最清晰的念头。或许正如阿缨所说,这件事就快要结束了。
快走到庙门前的时候,她老远就看见了蒙云的身影,仍是那一袭青色狐裘,在寒风中茕茕孑立。他似乎永远这么怕冷,自苏心暮认识他起,他的肩上一定要披着一件外衣,无论冬夏。
苏心暮走近庙门,蒙云已等她许久了,一副不急不缓的样子。
看她走近,蒙云开口道:“你看见了谁?”
苏心暮摇摇头:“我追过去了,什么也没看到。”
蒙云点点头,似乎不意外。
“有一件事不知道你是否晓得。”
“什么?”
“镇长死了。”
“怎么回事?”
苏心暮震惊,但是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一顿折腾下来,她震惊不动了。
蒙云摇摇头:“是镇上传来的消息,就在你去江边不久。”
苏心暮沉默良久,道:“江水炸开的事,你知道了吗?”
蒙云点点头:“令人意外。”
“不过……”蒙云叹了口气,“还有件更意外的事——”
“渡桥昏迷不醒了。”
苏心暮用一个无比疲倦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这又是怎么回事?”
“也是江水炸开后不久发生的,浮光现在正在照顾他。你还是自己过来看看吧。”
“是离魂吗?”
“不是。”蒙云笃定地摇摇头,“我的地动仪毫无反应。”
“蒙云。”苏心暮喃喃道,眼睛放空地看着脚下的一块地面,“我们去镇长家里看看吧。”
“镇长?”蒙云并不意外,“好啊,不过现在围观的人太多了,我们过去容易生事,不如再等等,夜间过去吧。”
“不,”苏心暮道,“我不想再等了,松桥镇的离魂已经快结束了,如果再不抓紧,我们连最后的线索也要抓不住了。”
“难道你不觉得吗?自从我们进入松桥镇以来,一直在被牵着鼻子走,我们一点主动权也没有。”苏心暮执着道。
“这种事你做多了便知,我们一介常人,向来是没有什么主动权的,事实就是如此。”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你这么匆忙,是因为看见他了,对吗?”
“他?”苏心暮一愣,很快便明白他的所指,“可能吧。”
她疲惫地说:“我只想弄清真相而已,无论他与松桥镇有无关系,该弄明白的还是该弄明白。再说了,你的身份特殊,在非休沐期间擅离职守去其他地方私访,会惹出事端的。”
“蒙云,你若想留下,我自己去也行。”
蒙云看着她,不发一言,脸色却平和了不少。
“好吧,我们走。”
夤夜。
梆子响过了十二下,苏心暮站在松桥镇上最气派的大宅外,听着院墙里传来有一搭没一搭唱经的声音。
都说外来的和尚好念经,果然如此。镇上唯一会念经的和尚此刻在破庙里昏迷不醒,而外来的僧人正在里面做着法事。不过就算渡桥此刻无虞,镇上人断不会让他去唱经的。
苏心暮想。
蒙云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自己发现了一个很适合潜入的豁口,就在墙拐角的位置。
于是苏心暮扶着蒙云的肩,借他的身子一用力,轻盈地跃上了墙头,低伏在墙头上。
她四下环顾,偌大的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堂屋的窗户纸上被烛火映照出影影绰绰的人影,屋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静谧的院落中回荡着这呜咽的声音,一时显得有些诡异。
苏心暮回头冲蒙云招手,指挥他踩着墙上的豁口爬上来。
蒙云一介文人,不懂身法武功,只见他略笨拙地慢慢攀上了院墙。苏心暮轻轻跳下墙头,回身招呼蒙云,一个不注意,就被同时跳下来的他撞了个跟头。
“呜……”
苏心暮扑倒在地,忍着没发生声音。
蒙云慌张地上前扶她起来。
苏心暮站起身,狼狈地拍了拍身上的土,白他一眼。
蒙云连连道歉。
苏心暮摇摇头,随即在院落里指了一圈,小声说道:“发现没有,镇长的葬仪没有用纸扎。”
院子里摆满了悼品香烛,确实一件纸扎也没有。
苏心暮引着蒙云悄悄靠近堂屋,在廊下戳开纸窗一角窥视,只见堂屋内满是前来悼念的至亲,个个披麻戴孝,还有镇上的几个有资历的老人,正是审蒙云的时候也在祠堂的那些。
做法事的僧人敲击着铙钹木鱼,声音沉闷无比。屋角放着几个火盆,里面正燃烧着祭品黄纸,浓烟充斥着整个堂屋,烟熏火燎得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
堂屋正中,被一众僧人围起来的就是常老的灵柩,看来情况属实,常老是真的不在了。
苏心暮退回来,冲蒙云点点头。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离开堂屋,朝院子深处去了。
常老家修葺得富丽堂皇,一看便知是懂礼守法的乡老遗风,有这等地位的乡老,家中一般都有个用来存放乡籍文书之类的地方。要找线索只有去那里才找得到。
绕过几丛花木和一潭池水,过了一道月洞门后,面前是一座小小的阁楼,只有两层高,黑砖造就,屋檐角垂挂着黄铜铃铛,很不起眼。
二人悄悄靠近阁楼,苏心暮上前,轻轻推动木门。这扇门没上锁,推动起来也没有发出苏心暮想象中的“吱呀”声,门扉无声地开了,应该是有人经常从这扇门进出。
阁楼内一片漆黑,苏心暮的眼睛适应了好一阵才勉强看清里面的陈设,一打眼就看见蒙云那上好的狐裘在黑暗中仍熠熠散发着雪光,差点把她的眼睛晃瞎,倒省的点火烛了。
屋子正中设着一张案几,上面凌乱地堆放着信札纸张,苏心暮走近一看,案上有一封还没装起来的书信,旁边是盛着墨汁的砚台,以及墨迹未干的狼毫笔,好像写信的人遇到了什么事,匆忙离开了这里。
蒙云拿起信纸,上面用潦草的字迹写着些什么,黑暗中看不真切。苏心暮拽着蒙云的一片衣角,凑近了那封信。
蒙云:……
借着户牖投射进屋内的月光,字迹隐约可见。写下这封信的人惊慌失措地描述着这里发生的一切,也交代了镇上离魂的来龙去脉。
写信的人解释着自己也不知道用来捆缚魂魄作法器用的石狮为什么会被人扔进了江里,他努力解释着将石狮子用作法器的确是自己的主意,原因是自己信不过宋亭长会按照约定把石狮送去交付的地方,于是打算越过宋亭长直接与接受法器的人交接,但是现在石狮子被扔进了江里,镇上又下达了禁止采砂的命令,实在难以找借口出船打捞,于是交接只得延期……
蒙云翻过信纸,信背面写道:虽然魂魄无法按时送到,但是他以及想出办法,从宋亭长那里知道了勾魂的法术,他可以趁人不备,再勾取几人的魂魄,以别的法器送去交付的地点,补偿延误造成的损失……
这封信的落款是常老的名字,而一旁的信封上,苏心暮拿起那信封一看,上书“东园”两个大字。
蒙云放下书信,与苏心暮茫然对视。真相似乎已经大白,但还有很多事没解决。
石狮子的确在江底,但是是谁把它们沉了江?宋亭长从何知晓了勾魂的邪术,而常老又是如何得知的?常老才在书信中承诺会勾取新的魂魄,又为何暴毙身亡?还有就是……
东园。
查到现在,除了知道常老与宋亭长均是离魂的始作俑者之外,其他的几乎一无所知。
蒙云翻了翻了案几上的其他文件,发现了常老以往与东园联络的书信附件。他注意到,所有信件的副本都是常老曾经发出的信,却没有一封来自东园的回信。
他是怎样与东园取得联系的?
蒙云把有用的信件都收进了袖中,苏心暮绕着屋内走了一圈,然后在靠墙壁的角落里发现了几个漆黑的木箱。
“蒙云!你快来看!”
蒙云看向她时,只见苏心暮已经掀开了木箱的箱盖,指着里面的东西。
蒙云走近一看,漆黑的箱子里摆着几件怪模怪样的器具,其中最大的一件像是一个铜铸的金刚杵,这件器具的两端呈尖锥形,正中有窄部用于手握,似乎是一个手柄,而手柄的外部则歪七扭八地缠绕着一层黄纸,隐约有黑色符咒的印迹,金刚杵外部装饰着绿松石和珊瑚等珠宝,看上去华贵无比。蒙云反复端详,他从没见过如此贵重又诡异的东西。
蒙云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那柄杵,并无什么反应,于是他直接把它拿了起来。
迎着入户的月光,杵上的珠宝荧荧发亮,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苏心暮缓缓道:“这……该不会就是常老他们用来勾魂的东西了吧?”
蒙云掂了掂那柄杵,看上去只是佛寺里常见的那种金刚杵,但常老曾“信誓旦旦”地向他们许诺松桥镇人不信怪力乱神,似乎他也没有什么理由要把一柄金刚杵放在这个不为人知的阁楼里。
此时,阁楼外忽然传来一阵犬吠声。
初听像是犬吠,但那声音却越来越大,越来越狂躁,声音由远及近,迅速地略过这处宅院。外面像是一种被圈禁许久刚被释放的猛兽,冲着笼外发出愤怒的狂啸,仿佛虎啸山林,震撼不已。
苏心暮扶住墙壁,在黑暗中惊诧地睁大双眼看向蒙云,那声音太过诡异,仿佛是一只在镇上狂奔的野兽。
蒙云收好金刚杵,跟着苏心暮迅速离开了阁楼。院落那头,方才他们进来的堂屋处,已经点起了火烛火把,他们顺着来时的路匆匆返回。
苏心暮找到了翻墙进来的豁口,引着蒙云攀了上去,她一抬头,就看到镇上的人家陆陆续续地点起了灯,远远望去仿佛黑夜中的江上渔火,很明显,那野兽的嘶吼声惊醒了睡梦中的松桥镇人。
“怎么样?我们要追上去吗?”苏心暮回头看着蒙云。
蒙云点点头:“你可以吗?”
苏心暮咬了咬唇:“应该吧。”
随即二人随着发出声音的方向冲去。
苏心暮曾经身受重伤,如今连轻功也无法施展,全力奔跑的速度连蒙云也不如。那嘶吼声仍在继续,远处传来四蹄动物拔足狂奔的声音。
在黑暗中,苏心暮和蒙云绕过一座又一座房屋,转过不知道多少个街角,眼看着二人朝着镇上一处民居跑去,那里远远看去灯火通明,红焰万丈,可等到跑近去,二人才看清,那不是民居中点起的灯火,而是正在吞噬着房屋的烈焰!
有房子着火了!
二人急忙停住脚步,正打算折回去喊人,却忽然看见着火的房子中隐约跑出了一个人影,那人挥舞着双臂,边跑边癫狂地喊着些什么。
“臼人!臼人来了!”
待那人跑近,苏心暮才看清跑出的人竟然是宋亭长!
苏心暮伸臂去拦,却没想到宋亭长的力量大得可怕,一把挣脱了她的阻拦,冲出去的时候顺带把她撞倒在地。蒙云阻挡不及,眼看着他越跑越远,向着镇中央的方向去了。
“你怎么样?”
蒙云急忙扶苏心暮起来,苏心暮艰难起身,冲他摆摆手示意没事。
“你听到他喊什么了吗?”
“什么是臼人?”苏心暮茫然地看着他。
蒙云摇摇头,握住苏心暮手臂的双手微微颤抖。
“莫非方才发出声音的野兽就是臼人?”
“蒙云。”苏心暮打定了主意,她轻轻拍了拍蒙云的手臂,“你现在回去镇上找人,先把这里的火救下去,我去追它们。”
“你去?就凭你现在的身体,去了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蒙云!”苏心暮急了,“宋亭长家四周是联排的房子,夜里要是起风,这火就会烧到隔壁,这火再不救就来不及了!”
蒙云一愣,抓住她的手松开,苏心暮迅雷一般冲了出去,消失在了蒙云的视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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