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地宫,一抬头就看见站在大门外的阿缨。
阿缨手臂上缠着一圈纱布,另一只胳膊挎着自己的行囊,看苏心暮出来,往前迎了两步。
“阿缨?你受伤了?!”
苏心暮一眼便注意到他手上的纱布,想来城破之时他也在蒙云身边保护来着。
阿缨看见苏心暮身无大碍,也点了点头。
“一点小伤,不重要。”
“那蒙云呢?他怎么样?”
“城破时有箭手在城墙上瞄准了他,那时我将他推下马去,避开了紧要部位,否则,他现在早就没命了。”
阿缨神色淡然,冲苏心暮扬了扬下巴。
“我来见你,是要先行一步回京。”
“回京?”苏心暮问道,“你不和蒙云一起吗?”
“我不归他管,早在从蓬莱回来之后,我就应该返京述职了,只是那时蒙云的处境艰难,我便陪他一起来了碧落。”
阿缨眯起眼睛环视四周,碧落已入深秋,城中枯叶簌簌落落地飘下,随风而去。
“更何况,我还有一封要信得替他送去京城。”
阿缨罕见地露出一个笑容,抖了抖肩膀上的包袱。
“这一趟与你们行来,十分难得,我将来还会在京城当值,苏姑娘若是还想见我,记得回京看看。”
“一定。”
阿缨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苏心暮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忽觉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他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松桥少年了。
沈应星似乎早就知道他前来的目的,全程不发一言,阿缨离开后,才和苏心暮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几天过去,古城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子。城中处处断壁残垣,各家各户门户大开,一看便是饱经劫掠,街道各处还有纵火的痕迹,墙壁上坑洼不平满目疮痍。几个乡老正在走街串巷,在各家各户中清点伤亡,还有将士在街上清灭余烬。看着触目惊心。
“那些异族已经被赶走了?”
苏心暮问沈应星。沈应星大步流星地走过街巷,目不斜视。
“驱逐三十余里,离开滇南道,短期内不会回来了。”
“那就好。”
苏心暮又问:“那你还是在城中担任流官吗?”
沈应星脚步一顿。
“不,”他语气淡然,“我被革职了。”
“哦。”
苏心暮道语气比他更加淡然。
早该有这一天。
苏心暮心想。
“那城中事务将由谁负责啊?”
她还是装模作样地问了一句。
沈应星停下,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说呢?”
“啊?”苏心暮茫然,“你什么意思?”
“谁告我的状,当然就该由谁来负责啊。”
苏心暮不说话了,大约也猜到实情。
“我在这城中任流官已经快十年了,”沈应星缓缓向前走着,“如若不发生这些事,待明年,我的俸禄就会提升,随之而来的就是升迁,我们这些流官土司,都是这样晋升的。”
“可发生的这些事里,如若没有我的煽风点火,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的神情无比低靡。
“你还想着升职加薪?”苏心暮道,“我还以为你来碧落任职,只是为了你姐姐。”
“当时是这样,但无论如何,碧落城人与我无冤无仇,我既然做了流官,就需对这一城人尽责。”
“而蒙云做了什么?”
沈应星摇摇头。
“一个高贵出身,初仕便能在京城做六品官,还是个闲差,我如何能与他相比?”
“不过,我已知晓姐姐的死因,终究不负初心,我对我的境遇也算坦然,毕竟要做什么,总得付出些代价。”
沈应星自嘲似的笑笑。
“我无愧于自己。”
说话间沈府到了,苏心暮抬头一看,只见沈府大门外停着一辆高顶宽蓬的马车,车上的装饰华贵不俗。
“谁来了?”苏心暮问。
“不是告诉你了吗?滇南道的李太守。”
沈应星微微一笑。
“走吧。”
苏心暮随他进去,沈府已经被李太守征用,院中廊下躺着不少伤者,下人仆役来来往往,为伤者擦身换药。
沈应星带着她快步走向正厅,苏心暮看见这里便想起来了,自己上回便是躲藏在正厅的屏风后偷听蒙云与徐大人谈话的。
“你就待在这里。”
沈应星带她进了正厅旁的耳房,苏心暮一进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耳房与正厅相连的墙壁上开了一扇雕花圆窗,圆窗前有木架遮挡,耳房里的人轻而易举就可以听到正厅内人的谈话,而不用暴露自己。
沈应星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随后退出耳房,关上了门。
随后,沈应星从正厅大门进去,向里面的人行礼。
“卑职见过李大人。”
一个谦和的声音从屋内传了出来。
“沈大人不必拘礼。”
看来应该就是那位李大人了。
苏心暮悄悄靠近雕花木窗,仔细听着里面的对话。
“碧落围困已解,多亏了二位同僚戮力同心。”
那位李大人说道。
“卑职不敢!碧落城破前卑职一直被贼人所困,城破之前唯有蒙郎中带领民兵拼死抵抗,卑职愧不敢当!”
蒙云没有说话。
“李大人不要妄自菲薄,本官听闻,先前绑架你的前任土司蒙袒,已经被你家中仆役杀死,可有其事?”
“确有其事。”
“如此甚好,蒙袒身为前任土司,却引发碧落族人相斗,弃城逃脱,朝廷早有计划将他捉拿归案。这么多年了,他藏头露尾东躲西藏,还屡屡试图将碧落之乱嫁祸于人,如今被诛,也算是天罚。”李大人缓了缓,话锋一转,又道,“但眼下为何只见蒙袒尸首,不见那位义仆?”
苏心暮听到这儿,心中一紧。
“本官还听闻,杀死蒙袒的,似乎是一位武林人士,沈大人府上,真是群英荟萃啊!”
李大人的话风如同春风化雨一般温和,苏心暮听着却心惊胆战,不知沈应星那边作何感想。
这帮当官的,没一个善茬。
苏心暮心道。
“李大人。”蒙云蓦然开口,“您所说的那位武林人士,是卑职的家眷。”
空气霎那间凝固了,正厅没有人说话,死一样的寂静。
半晌后,李大人打破了沉默。
“本官竟不知道,蒙大人已经成家了。”
“快了。”
蒙云只吐出这两个字。
“不知道此事,蒙大人是否向京城有司禀报?”
“这正是我要向大人禀告的事。”
厅中传来一阵响动,蒙云从座位上起身,向李大人行礼。
“卑职已向朝廷提请解冠致仕,待批复一至,卑职将携家眷离开碧落隐居,永不返回。”
苏心暮紧紧握住了腰间的双竹玉佩。
许久的沉默后,李大人再度开口。
“蒙大人去意已决,本官本不应横加干涉,但蒙大人可知,我这厢正欲向朝廷提请,晋蒙大人为滇南宣慰史,轶从三品,掌滇南军民之务。即使这样,蒙大人也想辞官致仕吗?”
苏心暮听着,估计此时沈应星的表情一定很是精彩。
“卑职自幼享朝廷荫庇,成人之后科考举仕,妄承朝廷器重,然而卑职心向田园,一心归隐,宦海浮沉实非卑职之愿。卑职谢过大人美意。”
李大人沉吟片刻。
“若是致仕,或许蒙大人永远无法再以族人的身份回归碧落,难道这也是蒙大人之愿吗?”
“是。”
又是长久的沉默。
“如若这样······”李大人轻笑一声,“本官便只能恭祝蒙大人与所爱之人纵情山水,快意田园。”
“愿蒙大人,得偿所愿。”
正厅大门打开,李大人离开了。几乎是他前脚刚走,后脚沈应星的声音便响起了。
“你真是疯了。”
“是啊,我只能祝你,像我一样,有疯的机会了。”
蒙云平静地说。
随后便是沈应星摔门而去的声音。
苏心暮推开耳房的门,跑到正厅门口。蒙云正低头整理自己的衣服,见她忽然出现,神情无比诧异。
“你怎么来了?”
一句话没说,苏心暮扑了过去,抱住了他。
离开沈府之后,苏心暮带着蒙云回了停尸间,与崔咏隔棺相见。
“你再留些时间吧,等离开碧落,恐怕就不好回来了。”
苏心暮望着蒙云走过石桥,毫无留恋的样子。
“不必了,走吧。”
蒙云冲她笑了笑,他先前肩部中了蒙袒一箭,为了疗伤才在城中多留了一个月。
阿缨已经带着他致仕文书先回了京城,等批复下来,他便要回去收拾冠服官印,交还朝廷。连揽星阁后的宅院,也要一并交还。
“不再看看了?”
苏心暮和他出了停尸间,往地宫外走去。
“不了,其实我在意的不是这个。”
地宫外阳光普照,再过不久就要入冬了,空气中寒意更甚。苏心暮忽然想到,在她们回京路上,得去置办些冬衣了。
“你说崔咏一直没有离开过我,我就安心了。”
离开之时,蒙云已将青铜地动仪放入了崔咏的棺中,这件旧物,物归原主。
“其实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苏心暮边走边说,“你师父年轻时是游侠,可为什么偏偏只教了你工匠的技艺?他为什么不让你习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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