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震再次见到童伯恕,是两年后。
红莲村通路之后,许多从未见过的新事物冲击着这个古朴的小村子,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外出谋生。对马瘸子和陆震师徒来说,种地只能温饱,问卜驱邪也渐渐没了生意,加上早年奔波太过,马瘸子的身体每况愈下。随着外出的人香车宝马衣锦而归,盖起高门大院,师徒俩渐渐从受人敬仰变成了少人问津。
态度同样发生转变的,还有当初主动上门求亲的村长吴长顺,短短几年陆震这个穷小子已经入不得他的眼了。
只有春素还在心心念念地想嫁给那个她曾抱在怀中的少年。
马瘸子也劝过陆震,说世道不一样了,不用死守着他一个瘸老头,该闯就出去闯吧。陆震不听。
马瘸子的身体只撑了不到一年人就没了,到底因着这老头曾对村子有恩,乡亲们帮衬着陆震把马瘸子风光大葬了,穴是陆震选得,算不得什么风水宝地,但是踏实安睡足够了。
马瘸子死后,吴长顺更没了嫁女儿的意思,但可能也是怕村里人戳他势利,所以春素和陆震的亲没有退,可就是黑不提白不提了。春素在家里闹过几次,奈何她一个姑娘家,胳膊拧不过大腿,
陆震索性收拾行囊,既然要闯,他打算直接奔省城去。
得知他要走的前夜,春素竟十分大胆地敲响了陆震的门。潜意识里,她觉得陆震这一走,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红莲村已经没了能让他留下的理由。
那晚陆震开院门见到春素时他吓了一跳,这位村长家的千金,此刻正背着一只很大的双肩包,塞得鼓囊囊的,红着脸站在门外,一副随时远走他乡的样子。
陆震可从没想过要拐跑人家的闺女。
春素见他傻愣在门口,索性挤进去反手关了门。她此刻心脏砰砰直跳,但还是强装镇定地对陆震说:“你不是要走吗,我跟你走,我们不等明天了,今晚就走!”
“私、私奔啊?”
陆震虽然对这姑娘有好感,但私奔这事离经叛道,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特别是对于春素这么一个黄花大闺女,即便有婚约,没过门就深夜往男人家里跑,传出去也不好听!
见他犹豫,春素心里疼了:“你不敢吗?”
“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这样对你不好!”
“我不怕!我爸那个态度,我知道你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我舍不得你,你去哪我跟你去哪!”
这话从一个姑娘嘴里说出来,属实大胆,陆震没被触动是不可能的,无父无母连师父都没了,孑然一身的他,至少在这一刻是被春素暖到的。
春素望着他已有松动的表情,上前一步,大胆地搂住了他劲瘦的腰身,把脸贴在了陆震胸口,声音既温柔又讨好:“你带我走好吗,我们订过婚,我是一定要嫁给你的,除了你我不要任何人!”
她仰起头,怕他不答应,眼里含了泪花:“你不喜欢我吗?”
陆震喉咙滚了滚,声音微变:“春素……”
“喜欢吗?”她又问了一遍。
血气方刚的年纪,春素是第一也是唯一一个与他如此贴近的女孩,陆震一时间脑子有点乱,本能地想答应她,但残留的一丝理智又觉得不应该冲动。
迟疑间他的手被春素握住,拉起放到了她的胸口,柔软的触感和扑通扑通的心跳,清晰的从他手掌心传来,他不知所措间,她又踮起脚尖贴上了他的唇,更柔软清甜的触感,他脑子嗡得一下,彻底宕机了!
春素已经下定决心,既然从家里出来了,就没有回头路,眼前这个男人是她认定的,想他带自己走,生米煮成熟饭,成为他真正的妻子,名正言顺地跟他在一起!
她自然是没有经验,毫无章法却又很是温柔地在他唇边磨蹭和呢喃:“陆震,我喜欢你,喜欢好几年了,你喜欢我吗?”
陆震只觉得浑身血涌,想抓住点什么又不知道如何是好。
春素直接拽着他的两手圈在了自己细腰上,声音柔软诱惑:“抱我!”
她自己手臂圈在他脖子上,轻喘着逼问:“喜欢吗?”
“喜欢。”陆震声音出口,低哑地自己都吓了一跳。
“那你亲我。”
春素循序善诱,陆震望着她沉醉娇羞又带着泪光的脸,像是被吓了咒一样,手上力道收紧,朝她俯下身去。
“呵!”一声轻笑,一道凉凉中带着戏谑的声音响起:“还真是急啊,屋子都不进,院子里就啃起来了!”
这声音像是一道凉气骤然吹向火烧火燎的俩人,俩人都以为院中再无旁人,此刻不禁又惊又羞!
陆震已恢复些清明,这声音耳熟,循声望去,就见骤然消失了两年的那个惊为天人的少年,此刻正双手环胸,闲闲地靠在屋门口,身上穿的是套睡衣,材质看着很丝滑,更显得他整个人矜贵。
童伯恕!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对了,他不是人!
陆震对他的感情有点复杂。
可能人天生对好看的人和事物缺少抵抗力,初见这少年时,他既完美又略显脆弱,陆震莫名就生出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出来的保护欲。他胆小,陆震就让他拽着自己衣服,他晕倒,陆震二话不说背了他三里地,怕他吃不好,陆震要带他去吃席……可他是个骗子,从头到尾都在戏耍他!
这个不是人的骗子,消失了两年后,突然就进了他的门,进的消无声息!
还扰了他一场“好事”!
陆震心里窝着一股无名火,这火气,连挨在他身边的春素都感觉到了!
明明上一刻眼前的男人还跟她情意绵绵,偏偏出现了这么一个“坏事精”!春素稳了稳心神问他:“你不是童老头家的亲戚吗,你怎么在这儿?”
童老头一年前已经没了,他的亲戚深更半夜的睡陆震家里?
院子里俩人脸上都带着火气,童伯恕不咸不淡地笑笑,转身进了屋。
陆震觉得自己要气炸了!什么意思这?
春素平复了一下心情,想着童伯恕是富家子弟,她猜测陆震外出多半是他照应,兴许童伯恕是来接他的,之前倒不知道俩人还有这种交情。
只是这人实在恶趣味,她们本来好好的气氛,全被他搅和了。她望向陆震,他脸上还有恼意,兴许他也觉得这个兄弟实在有点过分。
春素问道:“那今晚我们还走吗?”
陆震的太阳穴跳了跳。
他打量着春素满含期待的眼神,又想到刚才俩人羞涩的一幕,觉得春素今晚能这样跑来找他,实在是对他用情至深,她是个好姑娘,不应该被辜负,可是就这么带她走了,他又能给她什么呢?没有好处,说不定还有坏处。
他身边的都不是人!
他很认真地劝道:“春素,我知道你的心意,我也……也是喜欢你的,但是我不能就这么带你走,你有父母兄弟,你是有根的,你家能让你过很好的生活,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我带着你只能让你吃苦……”
“我不怕!”不等他说完,春素都要哭了,“那些我不在乎,我就只要你!”
“春素你听我说,我们婚约只要没取消,我是认的,你等我挣些钱,至少能有底气找你爸娶你,我不想因为我让你众叛亲离……”
陆震又哄又劝,摆事实讲道理表决心,终于说动了春素不搞私奔那一套。待到把春素送出门去,陆震靠在大门上良久,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人都走了,还不回来?”童伯恕悠哉地在屋门口喊他。
陆震刚消下去的火气噌地又冒了出来!
他冲进了屋,对比他一脸怒容,童伯恕笑盈盈看着他。
陆震压着火问:“你到底是个……是人是鬼?”
“想问我是个什么东西?”童伯恕似乎猜到了他吞回去的字眼,轻声一笑说:“不是人也不是鬼,是个靠欲念活着的‘仙’!”
陆震嗤之以鼻:“哪有那么多活神仙啊!你找我干嘛?”
童伯恕走近了上下打量他,带着笑竟猝不及防地朝他下身摸去!
陆震一惊,猛地后退一步:“干什么你?”
童伯恕呵呵一乐:“我看你那么大火气,是不是因为刚才被打断,□□难消不得纾解?”
“少他妈放屁!”陆震又羞又恼干脆骂人。
童伯恕却一点不气:“恼羞成怒了。”
陆震想说,之所以生气是因为我拿你当兄弟,可你他妈拿我当傻逼!但话到嘴边又觉得自己是真傻逼,他都不是人,还跟他提什么情义啊?!
见陆震瞪着眼生气,童伯恕继续火上浇油:“知道我不是人,也不朝我扔符劈剑,真可爱!”
“可爱你妈!”陆震彻底绷不住了,“你到底想干嘛,还真等我贴符拔剑才滚蛋啊!”
童伯恕咯咯地笑,越发觉得这小道士有意思。
他的笑容明媚又张扬,陆震有些抓狂,作势就去已打包的行李那儿取七星剑,童伯恕笑着挡在了他跟前,按住了他抓剑的胳膊,说道:“别气了,我坏了你的‘好事’,赔你就是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气成这样!”
“你他妈赔……赔、赔什么?”
童伯恕笑得意味深长:“别张嘴闭嘴骂娘……当然是赔你一场‘好事’。”
童伯恕那张漂亮的脸近在咫尺,陆震从他莹亮的桃花眼中看到了发呆的自己。
他说赔他一场好事,是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吗?人都走了,他要怎么赔?
童伯恕笑着凑到了他耳边,略带戏谑的低柔声音传来:“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餍、足、为、止!”
陆震耳根麻了。
那天晚上,童伯恕的确赔他了,不过是在梦里。尽管是个梦,但那感觉太真实了,他甚至一度怀疑已经不是梦了,是他离魂的真实经历。
只不过梦里的人不是春素,而是童伯恕。
他醒来后举着剑要砍那个始作俑者,童伯恕一边躲一边问:“为什么,赔得不够么?”
他气得大叫:“你没说是这么个赔法啊!”
这倒叫童伯恕意外:“你到底梦见什么了?”
他怔住了,看童伯恕那样子也并不像故意恶心和戏耍他,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童伯恕啧啧叹气:“我是给你造了个梦,但只是个壳子,梦里的一切是你衍化,跟我可没有关系,你砍我就不对了啊……哎呦喂,瞧你气的,这是多大的业障啊!”
业障吗?年少的陆震百感交集,他并不想要这么个梦,如果非得有,他宁可是春素,可为什么会是他啊?
他盯着童伯恕,这只漂亮的、杀千刀的邪祟!
那之后陆震去了省城,他没有学历,道法几乎用不上,只有一身力气可以挥霍,阴差阳错就成了个修路工,跟着省里的施工队修山路,名副其实“搬砖的”。
童伯恕隔三差五就会出现,每次都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有时候还会打趣他,长这么帅体力又这么好,不一定非要搬砖的,说完就会招来陆震一句“滚蛋”!
搬砖是个辛苦活儿,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一年后,那会儿童伯恕已经好久都没出现了,不知道又去了哪里。
有一天队上来人,神神秘秘地说要接陆震走。在那个网络媒体不甚发达的年代,陆震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隐隐觉得来接他的这些人都大有来头。
到了地方陆震才知道,那是一处新发现的殉葬墓,被殉葬的人骨将近两百具,牲畜更是不计其数!在作业现场,一堆身穿防护服的工作人员围着一个穿白衣的人,认真地听他讲着什么,那个白衣人他认识,正是许久不见的童伯恕!
童伯恕如此严谨严肃的一面,陆震是第一次见到。他一时有种荒诞之感,一座大墓,一只邪祟,一个筑路工兼职道士,一帮学者专家……怎么联系起来的,好诡异啊!
似是发觉被人盯着,童伯恕朝陆震看过来,眼里藏笑,还朝他挑了下眉,像显摆,挺嚣张。
晚些时候有个领导模样的人约见了陆震,陆震才知道是这墓不干净,他们希望他帮忙处理一下。
不用想也知道是童伯恕引荐的,他们似乎挺信任和倚重他。
这么看来,童伯恕,好像也不算邪的。
陆震忽然觉得心里轻松了不少。
这项目开启了陆震后半生的神秘生涯,而童伯恕在此后的十来年里一直陪着他,明里暗里护他周全。
也是这事之后,红莲村的吴村长却突然辗转联系上了他,委婉地询问:什么时候回来娶亲呀?
陆震脑子里又浮现出他走那一晚,吴春素泪眼婆娑的样子。
未婚妻啊!
对于他要回去践诺这事,童伯恕似玩笑般问他:“这媳妇儿是非娶不可吗?”
陆震答得认真:“我师父同意,我也答应了的。”
童伯恕撇嘴:“冠冕堂皇!还不是为自己裤.裆里那点事!”
这家伙长得漂亮,说话向来气人!陆震也不客气:“长了还不让用啊?管的真宽!”
“没让你爽吗?”
“做梦吗?”
“啊?”
意识到说错了话,陆震不吭声了,过了会儿才又补了一句:“我还没后呢!”
童伯恕幽幽叹气:“……这确实帮不了你。”
陆震回红莲村,带着礼物去村长家,对方一家人倒是很客气,让吃让喝又一通夸。陆震这才知道,吴春素的大哥偶然从一张报纸上,看到了陆震出现在一张照片的一角。也许势利的人总是敏感的,陆震觉得自己又被看见了。
只是他这一趟并没有见到吴春素。
吴村长说他回来一趟不容易,不想耽误他外面的事,尽快办完喜事,春素就能跟他一块走了,他以后生活上也能有个照应。
陆震同意了,但想先见见春素。按当地的风俗,结婚前几天新郎新娘是不能见面的,但那是得定好喜日之后,陆震总觉得奇怪,之前春素哭着喊着要跟他走,怎么这次回来连见都不见。
陆震到底还是没有见到春素,而就在他们成亲的前一天下午,正在家里收拾婚房的陆震突然听到村子里吵吵嚷嚷一阵乱,他出去打听才知道是有人投井了,大伙正招呼着拿钩子绳子捞人!
投井的,正是他将要娶回家的春素。
陆震懵了!他怔怔地杵在大门口,看着人呼啦啦往村长家去,觉得手麻,心跳加速,人是恍惚的!
足足用了仨小时,吴春素才被打捞上来。
红事变白事,村民们看着好好的大姑娘成了这个样子,叹气的有,掉眼泪的也有。
这是作孽啊!
陆震的耳边吵吵嚷嚷七嘴八舌,从那些零碎的信息中,他知道了春素是投井自杀的,在这之前她已经被她家里关了半个月了。
陆震迫切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而吴家哭哭啼啼,迫切地哀求他给做场法事。
自杀枉死带着怨气,陆震怒了:“你们是害怕了吗?你们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陆震红着眼睛听他们讲他走后的事。
吴春素那晚的大胆举动并非没人知晓,她大哥吴春荣把她堵在了返家的门口,一看她那样子就是想私奔,吴春荣气得一个嘴巴扇在了她脸上,骂她不知羞耻!
陆震走后,吴家着急把她嫁出去,他们相中了隔壁村里下海发了财的老周家,但吴春素死活不嫁。僵持间,也不知道周老二从哪听说了他这个对象是个“不干净的”,但她实在好看,他看得心痒,那就破罐子破摔、破鞋子破踹吧,周老二对吴春素来了个霸王硬上弓!
事后怕吴家闹,老周家给吴村长送来了数量可观的彩礼,为了维系两家体面,周吴两家就打算择日拜堂完事。
但吴春素要死要活,甚至绝食。这种媳妇周家也不惜的要,索性就借着由头退亲了。此时吴春荣才又想起了远在外地的陆震。
可吴春素已经连陆震都不要了,她选择去死。
陆震悔得心一阵阵揪痛,早知道这样就带她走又能怎样?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他都回来了,为什么她还要去死呢?
是觉得她家里还在骗她吗?还是觉得对不起他?亦或是觉得自己不配?怕他嫌弃她?再或者是不想当个傀儡受人摆布了?
想不出来,看着白布下那具瘦小的尸体,陆震觉得好窒息啊!
生平头一次,他想要捞魂!
虽然逆天,他想试试,但点完香之后,童伯恕出现了。
那是陆震第一次见童伯恕漂亮的眼睛里泛红,他一字字提醒:“失败了元气大伤,你自己可能也回不来,成功了会遭天罚,一定要这么做吗?”
陆震满脸痛苦:“我不该留她在这儿的,要是我带她走了,她就不会死了!”
童伯恕劝慰他:“人各有命,你没有对不起她。”
陆震似乎听不进去,执意要开坛捞魂,无奈之下童伯恕说:“那让我来吧,我就是欠你的!”
“你?”
“不相信我?”童伯恕目光灼灼,“听说过魇么?控魂捉魂这种事,我比你更擅长。”
陆震惊到了!
魇么,他当然知道,传说中从万千死尸中凝聚出的灵体,靠执念而生,无形无质,可眼前是个可触碰的“人”啊,他已然修出了实体,该是多么深厚又难得的修为?
童伯恕的声音幽幽的:“她死了,还可求个来世,若哪一日我死了,是连来世都没有的。”
陆震当时沉浸在他暴露身份的惊讶和对春素的追思中,并没在意童伯恕这句话。又或许他潜意识里觉得,像童伯恕这么厉害的修为怎么会死呢?魇是轻易杀不死的,他靠吸收执念而活,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执念了啊!
但是多年之后,当童伯恕让后人把守护春素的那枚石头交给他时,陆震才崩溃,原来童伯恕也会死,他死了,就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那石头里是童伯恕给春素造的一个梦,春素和她心爱的人,在其间甜蜜生活了三十年。
陆震有时候觉得,童伯恕自己也生活在梦里。
他给自己造的梦。
又或者陆震自己这一生也是个梦,虚虚实实,灵灵幻幻,晓梦迷蝴蝶,春心托杜鹃。
(陆震VS童伯恕番外完)
陆爷好像可直可弯,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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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陆震番外下: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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