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澜回到门派里,庭院里的灯亮着。
傅云裳和大师姐叶如栀站在门口,一见到她就大声喊道:“师父叫你去大堂!”
肖澜知道横竖躲不过这一关,深吸了一口气,走进了议事堂。
傅剑琛坐在上首,见她进来了,放下了茶杯。他三十五六岁的年纪,生着一张长方脸,古铜色皮肤,唇上留着一撮髭须,穿着一件灰色的锦袍,一派文士的模样。他习惯性地拨弄着大拇指上的掌门扳指,黑玉映着灯烛的光芒,照亮了他阴沉的眼睛。
傅剑琛审视着这个总是给自己惹麻烦的丫头,皱起了眉头。
那只兔子的尸体被扔在地上,肖澜觉得甚是凄惨,若是不吃,葬了也行,何苦这样扔来扔去的呢。
傅云裳和叶如栀走了进来,又回头道:“申师弟,你也进来!”
申月庭只好走进来,站在肖澜身边。傅剑琛道:“白天你们干什么去了?”
肖澜道:“我去后山砍柴,申师弟好心来给我帮忙,结果碰上了兔妖。”
傅剑琛面无表情,道:“然后呢。”
肖澜道:“那兔妖要吃了我们,我情急之下砍死了它,然后……云师妹她们就来了。”
傅云裳道:“爹,你看她还不老实,到现在都不肯说内丹的事。”
肖澜笑了一下,道:“师父特意让人来找我们,定然是担心我和申师弟受伤。我怕师父不放心,自然是先报平安。”
她一路上想过了,反正抵赖也没用,还不如说几句好听的,先周旋过去再说。傅剑琛一向爱面子,听她这么说,一时间也不好计较内丹的事。他看向申月庭,道:“你没事吧?”
申月庭受了一场惊吓,灰头土脸的,头发也散着,幸好人没大碍。
他说:“弟子没事,多亏了肖师姐救我。”
看在申月庭的份上,傅剑琛的态度缓和了一些,道:“人没事就好。”
傅云裳还不肯善罢甘休,道:“爹,这丫头把兔妖的内丹吃了!”
傅剑琛看向肖澜,道:“是么?”
肖澜也没法子抵赖,只好道:“弟子……弟子本想把内丹交给师父,但想师父的修为高深,定然不需要这种小玩意儿。我问申师弟吃不吃,他也不吃,我就自己吃了。”
傅云裳哼了一声,道:“目无尊长,自私自利!”
肖澜从前倒是无私奉献,可把内丹给了师父,就如同石沉大海。她轻轻地笑了,觉得自己这次没有做错。傅云裳道:“爹爹,你看她根本就不服气!”
肖澜淡淡道:“服气,师姐说什么,我都是服气的。”
傅云裳不傻,自然听得出她是在嘲讽自己,越发不爽了。
傅剑琛轻咳了一声,提醒女儿不得放肆。傅云裳悻悻地闭了嘴,盯了肖澜一眼,等着父亲处罚她。
傅剑琛淡淡道:“以后别去太荒凉的地方,多跟师兄弟们待在一起。万一遇上了妖怪,想办法脱身,别跟它们碰硬。”
他这几句话说的颇有身为师父的爱护之意,众弟子都道:“是。”
傅剑琛又道:“肖澜,你救护月庭有功。但对于内丹自作主张,十分不妥。你疏于修心,回去把门规抄十遍,三天内交过来。”
傅剑琛这么罚她,其实算是轻纵了。肖澜没想到他会这么高抬贵手,松了口气道:“是。”
傅剑琛点了点头,道:“好了,都去休息吧。”
傅云裳十分不满,道:“爹?”
傅剑琛摆了摆手,众弟子便都散去了。肖澜知道自己今天没挨重罚,不代表以后不会被穿小鞋。傅剑琛要面子,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跟一个小孩子计较内丹的事,但以后要怎么对付她,就不好说了。
傅云裳留在大堂里,扯着傅剑琛的衣袖晃来晃去,道:“爹,你看她那个样子,根本就不服管教……”
傅剑琛没说什么,看着肖澜的背影,若有所思。
这丫头从前一直逆来顺受的,只有受人挤兑的份,如今却好像打通了什么关窍似的,知道为自己打算了。方才看她说话间,言谈举止颇有几分肖雨鸣的样子,竟是越来越像她爹了。
傅剑琛摩挲着拇指上的掌门扳指,脸色越发阴沉。肖雨鸣死就死了,还留下一个孽种。从前他还想着让她自生自灭,如今这丫头吃了兔妖的内丹,便不好对付了。让她长大了迟早是个祸害,总得想办法除掉她,自己才能放心。
草丛里传来细细的虫鸣声,不知不觉间,月亮已经升起来了。
肖澜跟着其他人走出了庭院,想着刚才能免于受皮肉之苦,多亏了有申月庭在。她道:“申师弟,刚才多谢你帮我说话。”
“谢什么,”申月庭轻轻一笑,“要不是你救我,我现在已经没命了。”
肖澜觉得这人的心实在好得很,只可惜五年后他跟傅云裳定了婚约,一辈子跟那个凶女人拴在了一起。他这样通情达理,上天就给他配了一个蛮不讲理的妻子,仿佛他这一生的温良恭俭让都是为了服侍傅云裳的大小姐脾气而来的。
想到这里,肖澜有些同情他,叹了口气。
申月庭道:“你怎么了?”
肖澜也不好跟他透露将来的事,看着头顶的月光,喃喃道:“人各有命,强求不得。”
申月庭觉得她最近越来越怪了。肖澜心回意转,又觉得如今跟从前不一样了,说不定他的命运也会比从前好。她走到住处,挥了挥手道:“我走了,你也早休息。”
申月庭笑了一下,道:“好。”
自从吸收了兔妖的内丹,肖澜的功力迅速增长,短短一个月内就超越了重生前的修为,突破了困顿已久的练气阶段,到达了筑基的程度。她的寿元上限超过了百岁,力气也增长了许多。然而这对她来说远远不够,要成为强者,她就得抓紧一切机会让自己成长。
沧浪派的剑法堪称天下第一,门下的弟子都以剑入道。数代之前,便有先师踏破虚空,飞升成仙。傅剑琛已经修到了金丹期,他的妻子宋韵是前任掌门的女儿,当初看中了他的资质,嫁给了他。如今前代掌门仙去,傅剑琛继承了掌门之位后,一心想着修炼,对外物不怎么关心。门派里的事,反而是妻子管得多一些。
虽然师父说了不准再去荒僻的地方,每天下了早课之后,肖澜还是背着柴草筐子去后山。
反正也没人在乎她的死活。若是她被豺狼虎豹吃了,或是走在山路上滑了一跤,摔下去一命呜呼,说不定大伙儿还会松一口气,庆幸这个扫把星终于消失了。
对于肖澜来说,没人理她也是一桩求之不得的好事。她若是在演武场上练剑,傅云裳她们又要来找自己的麻烦。还不如给厨房打杂,借着砍柴的机会在后山练一天剑,傍晚再背着柴草回去。
厨房的孙大娘对她很好,总是给她留一碗饭放在锅里,有时候是青菜豆腐,有时候是一碗玉米粥和大包子。就算她回去的晚了,粗瓷大碗里盛着的饭菜,拿出来时也是温的。
肖澜上辈子就已经把沧浪派的剑法都学过了,只是修为有限,发挥不出威力来。如今她修炼到了筑基期,再练沧浪剑法时,才体会到了它的精微神妙之处。这套剑法变化万端,在强者手中能释放出极大的力量,令人叹为观止,难怪外界都说沧浪是天下第一剑派。
肖澜虽然在沧浪受了不少排挤,但无数外人想拜入山门也不可得。比起那些人来说,她又算是幸运的了。
一连数日,肖澜背着竹筐去后山砍柴。到了山林里,她便折下一根树枝作剑,回忆着从前学过的剑法,一招一式地反复练习。
她的额头上见了汗,手上也磨出了水泡,却不觉得苦,反而有种踏实的感觉。她现在付出的努力,都会成为以后保护她的铠甲。她要掌握自己的人生,不会再把命运交到别人的手里。
天色渐渐晚了,肖澜练完了最后一遍剑,准备拾一些柴回去交差。她刚转过身,忽然发现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藏着两个人。
一人穿着桃红色的衣裙,手上戴着个小巧的翠玉镯子,探出半边脑袋看着这边,却是傅云裳。跟她一起来的,还有大师姐叶如栀。
叶如栀比傅云裳大一岁,那两个人的脾气相投,一向秤不离砣。肖澜也不知道她们在这儿偷看了多久了,自己方才练剑太投入了,居然没发现她们。
肖澜提起了筐子,沉默着要走开。傅云裳大声喊道:“扫把星,你站住!”
肖澜翻了个白眼,转过身来道:“干什么?”
傅云裳道:“你要练剑,为什么不在演武场练,偏要躲到这里来?”
肖澜道:“我来打柴,闲着没事就比划了几下,怎么了?”
傅云裳大步上前,一把攥住了肖澜的手,把她手心的水泡都捏破了。肖澜疼的倒抽了一口凉气,把手抽了回去。傅云裳道:“你满手都是水泡、还有老茧,肯定天天躲在这里练剑,还不承认!”
叶如栀也道:“就是,这人好重的心机,把咱们都当贼一样防呢!”
肖澜倒是也想像她们一样光明正大地用功,可惜她没有这样的资格,只能找个最荒僻的角落偷偷努力。可就算如此,这些人也要追过来破坏她短暂的宁静。
她有些疲惫,除了忍耐,也没有别的法子。她弯腰捡起几根树枝,把那两个人当成了空气。傅云裳越发不爽了,上前一脚踢翻了她的竹筐。
泥人也有三分血性,肖澜实在恼火,道:“你干什么!”
傅云裳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看她不顺眼。这丫头面黄肌瘦的,眼里却透着一股倔强,不管别人怎么欺负她,她好像都不放在心上。
傅云裳一向活得众星拱月,不能容忍有人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一定要让她知道自己的厉害。
她傲然道:“你既然这么喜欢练剑,那就来跟我比一场吧。若是你赢了,以后就在练武场用功,谁敢打扰你,我就去告诉爹爹。”
肖澜觉得她虽然说得出,却做不到,这丫头总是把自己当成眼中钉肉中刺。若是自己成天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晃,说不定她又要想出什么馊主意来整自己。
她没什么兴趣,道:“不比。”
傅云裳递了个眼色,叶如栀便帮腔道:“你不敢么?”
肖澜淡淡道:“对,我不敢。”
她这样无所谓的态度,让人感觉像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傅云裳想她从小逆来顺受,激将也没什么用,反正自己就是要煞一煞她的锐气。肖澜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今天一定要打她一顿。
傅云裳也不管她有没有防备,霍然拔剑出鞘,道:“看招——!”
肖澜练剑用的是一根树枝,没法跟开了刃的宝剑抗衡。她下意识举起镰刀,挡了数下。傅云裳觉得兵器差得太多了,没有意思,转头对叶如栀道:“把剑借给她!”
叶如栀便把自己的配剑扔了过去,道:“接着。”
肖澜把剑抄在手里,深吸了一口气,心想:“这可是你逼我的。”
她疾风快雪地斩出数剑,无论是速度还是力道都十分惊人。傅云裳没想到她不声不响的,却已经变得这么厉害了,一时间应付不过来,十分狼狈。
肖澜本来就憋着一口气,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揍她一顿,步步紧逼,丝毫不肯放松。
傅云裳连连后退,一脚踩在了一条隆起的树根上,一屁股摔倒在地,疼得脸都扭曲了。
傅云裳的手被震得直发麻,眼里还残留着白色的剑光,心中大为骇然。这扫把星用的分明是沧浪派的剑法,跟自己比起来,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叶如栀连忙扶起了傅云裳,大声道:“你使的是什么妖法!”
肖澜淡淡道:“师父教的沧浪剑法。”
叶如栀道:“你胡说,师父教的剑法不是这样的!”
肖澜冷漠道:“你练的不到家,没有见识,自然看什么都像妖法。”
叶如栀气得脸色发白,肖澜把剑扔在她面前,道:“愿赌服输,以后我不去演武场,你们也别再跟着我了。”
她怕那两人再纠缠自己,提起竹筐快步走了。傅云裳的裙子被弄脏了,脸上也被树枝划出了几道口子。她又羞又怒,眼睛红通通的,竟是被气哭了。
那个不起眼的臭丫头好像一夜之间变了个人,冷漠、嚣张,把谁也不放在眼里。方才有一瞬间,傅云裳觉得自己好像被她踩在了脚下,有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叶如栀手足无措,今天本来是想捉弄那个柴草丫头,没想到反过来被她收拾了一顿。
她劝道:“云师妹,别哭了,咱们改天再教训她……”
傅云裳跺了跺脚,愤然道:“什么改天?我今天就要教训她,爹爹不管,我找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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