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扑朔
初时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瓦伦蒂娜很开心,她享受着久违的与父母亲人相伴的时光。
但是久而久之,小镇中传出一些诡异的风言风语。
大概是因为圭多没有与她一同回家的原因,一些镇里老人认为瓦伦蒂娜是非婚生子,家里人的态度也随着小镇风声鹤唳的氛围逐渐变得低压。
幸好不久之后,瓦伦蒂娜便从邮箱收到了圭多寄出的信件和生活补贴,家里人的态度才逐渐缓和,对于圭多无法陪同这件事,瓦伦蒂娜解释为他从军职在当前的局势下不方便两边走动。
因为七十年代正是东西方阵营对抗最为激烈的时候,自1968年布拉格之春①以来,东欧国家与西欧国家之间的泾渭愈发分明。
迫于国际压力和周边形势,瓦伦蒂娜的父母也都表示,能够理解圭多为何从不露面,但只要他们小两口能够在巴黎好好的生活,家里人也就放下心了。
这次探亲之后,瓦伦蒂娜回到巴黎,可是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就遇到了因为能源危机②导致的失业潮,她的工作虽然勉强保住了,可是法郎的购买力却随着这次危机暴跌。
暴涨的天然气费用令女佣在热茶水时都只能重新启用壁炉,烧起了干柴和炭火。
这天周末,瓦伦蒂娜带着小乔瓦尼在地毯上拼接着积木,圭多刚从楼下取了信件回家,他急匆匆的跨进屋内,似乎满面愁容。
"怎么了?"瓦伦蒂娜不解的望向他。
"油价涨的太厉害了,我需要回罗马处理一些生意上的问题。"圭多说着便摘下了手套,他松了松领带,愤懑的坐到了沙发上。
"会要离开很久吗?"瓦伦蒂娜心中隐隐感到有些不安,但是她并没有表现在面上。
"三个月……三个月后我就回来。"圭多说道,他面色凝重的看了眼天真烂漫的小乔瓦尼,眸中似乎潜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气息。
"要离开这么久吗……"瓦伦蒂娜略有些失落的望着他,不过她也明显察觉到了近期潜藏在巴黎社会中的紧张情绪。
巴黎人民害怕再被掀起一场五月风暴的剧变,同样也害怕东欧的布拉格之春会蔓延到西欧。
此时的巴黎就如同是风雨欲来前的宁静,看似平静无波的湖面,实际底下正潜藏着数不尽的汹涌波涛,令时人几乎人人自危。
"亲爱的,明年春天小乔瓦尼就要入学了。"瓦伦蒂娜来到圭多身边,她略带忧虑的说道,清澈的双眸陡然升起一层雾气,水蓝的双眼楚楚动人。
"我明白,放心,我很快回来。"圭多温柔的牵起瓦伦蒂娜的手,在她的手背深深一吻。
年轻的小夫妻紧紧相拥在了一起,这是他们婚后最长久的一次离别,但是当时的瓦伦蒂娜并不知道,这也并不会是最后一次。
圭多离开巴黎后,瓦伦蒂娜近乎深居简出,除了在实验室工作,便是独自照拂小乔瓦尼。
随着生活用品的价格逐渐拔高,她做主辞退了乳母,只留下了帮忙的女佣。
初时,每周瓦伦蒂娜都能收到圭多的信件,但是逐渐,圭多似乎变得越发繁忙,两周,三周,到最后一个月才寄一封信到格勒奈尔街7号公寓。
圭多的归期也不如一开始他所答应的那样,而是三月又三月,整整半年后,瓦伦蒂娜才再次见到圭多。
这次回来的圭多显然比回罗马前更加深沉内敛,瓦伦蒂娜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忙碌于规划小乔瓦尼的入学,以及实验室新项目的落实。
不过逐渐的,她也感受到了圭多的变化。
例如他在巴黎的时间逐渐变短,三不五时就必须要回意大利一趟,每次回去的时间从一个月到一年不等,就这样,时间默默的跨到了八十年代。
虽然因为西方阵营对东方阵营的封锁,瓦伦蒂娜很难回家一次,但是一直以来她都会与家人书信交往,甚至在愈发难堪的物价下,她还经常给家人寄去法郎,以此扶持家人的生活。
这天女佣将从波兰寄回的信交到瓦伦蒂娜手上,她打开纸笺只粗略看了两三行,温热的泪水即刻模糊了她的双眼,如银线般掉落的泪珠跌到地毯上,留下数道斑驳的湿痕。
瓦伦蒂娜站在阳台扶手旁掩面恸哭,她眺望向不远处屹立的高塔,柔美的身姿掩不住的透出深重忧思。
巴黎繁华的街道,美丽的塞纳河,一切美好都近在眼前,可是她的心却随着这封信飞回到了质朴寒冷的故乡。
"亲爱的瓦伦蒂娜:
相信你也已经通过电台得知,格但斯克列宁造船厂③发生的事了。
是的,全国性的大罢工又开始了,只不过这次连带的还有始终无法购买到足够的食物和生活物资,因为几乎所有的工厂和企业都陷入了停滞,工人们不生产物品,全都跑到了长街上,即便有你寄到家中的法郎支持,可是商品架上的东西几乎一天一个价格。
父亲的身体这几年也不太好,他经常问我,"瓦伦蒂娜还好吗,她在自由贸易的法国,应该会比我们生活的更加幸福吧?"
妹妹,有时候我也开始产生怀疑了,我们的路线真的是正确的吗?为什么我们努力的工作却生活困苦,为什么兹提罗的面额越来越大,我们却越来越买不起货架上的商品。
一开始我对"团联"的印象并不好,但是他令大家的诉求能够真正落实,令愚蠢的盖莱克终于辞去了职务,令"仁慈的圣父"踏上了波兰的土地。
我想,或许"团联"是比与"沙俄"苟合的统工党要好的,它切实的提高了我们工人的薪资待遇,它切实的给我们争取到了说话的权力。
我们陶瓷合作社中的许多工人都已经自发的加入了"团联",例如你小时候的邻居姐姐,海伦娜。
你还记得她吗?就是那个与你一同去帕克斯佐宫讨要陶瓷尾款的,大你两岁的小姐姐海伦娜。她全家人都加入了"团联",她们经常组织罢工游行,在街道上宣扬和为工人们讨要合理权益。
亲爱的妹妹,每次在街上看到她的身影,我都很想念你,我们的父母亲也都很想念你。
你现在还多了两个可爱的侄子侄女,希望你独自在外能够好好照顾自己,如果可以的话,便将圭多带回来见一见父母亲,他们年岁渐长,已经没有太多时间用来等待了。
——永远爱你的哥哥托马斯。"
"亲爱的,你在这里。"圭多恰好从书房经过,他看到瓦伦蒂娜独自站在阳台读信,便从客厅徐徐走出。
"圭多……"瓦伦蒂娜眼含着泪,颇不忍的回顾道。
"怎么了?为什么哭了?"圭多发现了瓦伦蒂娜的异样,连忙来到她身前,替她轻拂去了脸颊上的泪光。
"我父亲身体不好,他希望我们能够一同回波兰去见他。"瓦伦蒂娜期盼的抬起头,赤诚的望着圭多灰蓝的眼眸说道。
"但是……"圭多瞬间沉下脸色,他微微侧目,避开了她的目光,并背靠在阳台的扶手上陷入了深思。
"我知道这很难,可是我担心如果这次我们不回去,父亲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与我们见面了。"瓦伦蒂娜抓住圭多的手臂,近乎祈求的说道,她泪眼汪汪,令人动容。
"可是现在波兰的局势并不适合你远行,你忘了吗,彼得医生说你……"圭多抚了抚瓦伦蒂娜的脸颊,略带思索的规劝道。
"我知道……或许,乔瓦尼要有个弟弟妹妹了。"瓦伦蒂娜摸了摸自己微隆的小腹,迟疑的答道。
"Chérie(亲爱的),并且最近……我需要回一趟罗马。"圭多微微抬眸,冷峻的侧脸乍一看之下有些骇人。
"又要离开吗……这次,多久?"瓦伦蒂娜一时恍惚,仿若突然间脑子嗡嗡作响,几乎瞬间停止了思考。
"应该不会太久……你身体不好,我怎么能够舍得长久离开呢?"圭多低头勾起一抹浅笑,将微微发愣的瓦伦蒂娜揽入了怀中。
"并且下个月,教宗会在梵蒂冈现身赐福,到时我替你和孩子们去。"圭多说着,便贴在瓦伦蒂娜脸颊上轻轻吻了吻,他眼中浮起闪烁的星光。
瓦伦蒂娜听着圭多温柔的话语,她一时神思恍惚,她心中一直有隐隐的不安,也不知道是因为家乡的亲人,还是为这个即将出世的孩子。
即便瓦伦蒂娜再三劝解和挽留,圭多还是拒绝了她的探亲请求,并在四旬斋月④内离开了巴黎。
刚刚进入初夏的塞纳河还扬着清冷的风,自圭多在复活节前离开,已经过去近一个月。
这天瓦伦蒂娜正独自游曳在西岱岛上漫步,不知不觉沿着垂柳走到了巴黎圣母院的背后,她望着大教堂精美纤细的飞扶壁,神思逐渐飘飞向了远方故土。
正在瓦伦蒂娜微微出神时,瞥见教堂旁的咖啡店面前坐了几位衣衫整肃的绅士。
他们一边看报纸,一边大声交谈,他们语句中关于罗马的最新消息,如平地惊雷般瞬间钻进了瓦伦蒂娜的耳中。
"你听说了吗?"
"罗马出事了!出大事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
"教宗遇刺了!"
①“布拉格之春”捷克斯洛伐克的改革运动,在前苏联模式下的捷克斯洛伐克片面重视重工业,导致轻工业落后,生活必需品供应紧张,官僚主义,以及肃反主义倾向严峻,加大了社会矛盾,引起人民群众不满。
在这一背景下的1968年,捷共第一书记,开始了捷克斯洛伐克的改革探索,即为“布拉格之春”。他试图摒弃苏联模式,提出了一整套“彻底从捷克斯洛伐克条件出发”的社会主义计划经济模式。
但是此举引发了苏联、波兰、匈牙利、保加利亚、民主德国(东德)五个华沙条约国的部队出兵捷克斯洛伐克,共同镇压了“布拉格之春”改革运动。
②第一次石油危机(1973年-1974年),1973年10月第四次中东战争爆发,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为了打击对手以色列及支持以色列的国家,宣布石油禁运,暂停出口,造成油价上涨。
此举也导致欧洲各国经济衰退,法国的失业人数创二战后新高,物价上涨,持续多年的高通货膨胀直到1976年才有所缓和。
③1980年8月,格但斯克列宁造船厂1.6万多名工人举行罢工,抗议政府大幅提高物价。3个月后,享有自治地位的工会组织“团结工会”登记注册,罢工领袖瓦文萨当选临时负责人。
Edward Gierek(爱德华·盖莱克)1913-2001,波兰统一工人党中央第一书记,1980年7月波兰发生工潮事件后,于9月被解除职务,并取消议员资格。
④四旬斋月:源自基督教的传统,是为了纪念耶稣基督在沙漠中禁食四十天四十夜的经历,是复活节前的40天斋戒与灵修期,通常被视为禁食和为复活节作准备而忏悔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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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第 14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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