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突变
葬礼结束后不久，瓦伦蒂娜回到了阿尔卑斯山下，而圭多则收到了一封信，他急匆匆的返回了罗马。
自从波兰回来，瓦伦蒂娜对所有的东西都兴趣缺缺，她不时便去岛上的小教堂做礼拜，甚至连小乔瓦尼也察觉到了她虔诚的改变。
这天下午，透过尖顶玻璃窗的明亮辉光如同细砂，洒在了圣母座上，倾泻而下的光晕，朦朦胧胧中夹带着点点微尘闪烁。
在寒凉无比的粗砾石壁旁，点着几排晃动的橙红烛火，瓦伦蒂娜双手合十，跪在高耸的圣龛前，嘴中喃喃念着经文。
"夫人……"岩石教堂的本堂老神甫拄着拐杖走出。
"我感到愧疚……"瓦伦蒂娜头也不抬的说道，她语调冰冷，似乎在自省。
"这个世界上没有多少人是毫无愧疚的活着的……您，已经是一名难得虔诚的圣徒了。"老神甫略顿了顿，缓慢的说道。
"不……我太懦弱了，我没有遵守教义，我贪恋圭多对我的好，所以，圣灵惩罚了我……"瓦伦蒂娜面上浮起一丝郁色，她神情痛苦的自嘲道。
"可是，这并不是你的错呀……"老神甫微微摇了摇头，无奈的伫立在旁。
"Padre(神甫)，您还愿意帮助我吗？愿意……对您虔诚的信徒伸出援手……"瓦伦蒂娜眸色暗涌，她将眼角的余光探向了黑衣神甫。
"当然……"老神甫轻声叹息，他看了眼朴素的神座和圣十字。
"谢谢您，这次……我将会在月底前做好一切准备。"瓦伦蒂娜说着，便缓缓站起身，她站在朦胧的光下，如同一尊古朴的圣像。
"可是，这对小乔瓦尼来说……未免残忍了些。"老神甫想起那个聪明的孩子，那张天真的童稚笑颜，眼中即刻涌动出几分不舍与伤怀。
"如果您愿意答应我，在此之后，不向圭多透露我们的去向，您也可以继续教导他。"瓦伦蒂娜转过身，她望着老神甫面容平静的说道。
"这……"老神甫微微抬眸，眼底夹杂着三分惊异，"您已经决定了是吗。"
"这个决定我早就该下……而不是一步步踌躇，犹豫的拖到今天……"瓦伦蒂娜的声音仿若是个无悲无喜的提线木偶。
"其实，Conte(伯爵)他或许……也有他的苦衷……"老神甫眼带不忍，试图再劝。
"您不用劝我了，这些天，我已经想的足够清楚了……"瓦伦蒂娜说着，便捋了捋裙摆，径直走到了岩石教堂的出口处。
她背对着光束，缓缓戴上风帽，在最后与老神甫对视了一眼后，就果决的迎面踏出了冰冷的大教堂。
整个七月，圭多都不在湖中岛上，瓦伦蒂娜并不知道来自罗马的急件究竟说了些什么，但是，这无疑是个逃离多年囚禁的好机会。
在月底的最后一天晚上，如同往常一般，瓦伦蒂娜去教堂接回了小乔瓦尼，但是她们并没有朝别墅的方向走去，反而去向了湖中岛的近水码头。
"妈妈……我们不回家吗？"小乔瓦尼睁着大眼睛，察觉出了一丝不同往日的异样。
"还记得吗，妈妈跟你说过，我们的家不在这里。"瓦伦蒂娜牵着他的手，踏过岛畔湖滨的近水小道。
"那我们要去哪？回波兰吗？"小乔瓦尼仰头看向瓦伦蒂娜，他略有些疑惑不解的摇了摇头。
"不……我们，我们会留在阿尔卑斯山下。"瓦伦蒂娜略微沉了沉眼眸，无奈的说道。
小乔瓦尼愣了愣，"可是，我们现在不就在阿尔卑斯山下吗？"
"不一样，我们会去一个不受他管控的，阿尔卑斯的山下。"瓦伦蒂娜冷冷的望了眼水光浮动的湖泊，入夜后的马焦雷湖两岸灯光璀璨，贝拉岛和母亲岛上遍布的华贵庄园显示出主人不俗的品味。
密集种植的杉树和柏树给湖畔平添了几分浪漫气息，湖光山色间水面倒映着一簇簇洁白的山峰，不许久，瓦伦蒂娜跟小乔瓦尼就来到了岛上的备用小码头。
码头上有个面生的船夫，应该是周围庄上找来的农夫，不是本岛上听命于圭多的仆役。
"人齐了吗？"粗矿的汉子并不认识瓦伦蒂娜，他等了半晌已经有些不耐烦。
"不，还有一个人……"瓦伦蒂娜掐着小乔瓦尼的手，莫名紧张的说道，她担心缇婭无法顺利将贝雅特丽齐带出，虽然这段时日以来她总是刻意让缇婭在这个时辰带孩子出门散步。
"还得等啊，这月亮都快升到头顶了。"农夫明显不太高兴的嘟囔了句。
"很快……"瓦伦蒂娜看向湖边郁郁葱葱被树木笼罩的林荫道，手心略有些紧张的发了汗。
"妈妈……"小乔瓦尼拍了拍瓦伦蒂娜的手，似乎在安慰她。
幸好不久之后，趁着清凉月色，瓦伦蒂娜看到了缇婭抱着贝雅特丽齐的身影。
只见缇婭抱着小女孩匆匆跑过林荫道，快步来到她们这近水的湖岸边。
"夫人，我来了……"缇婭气喘吁吁的说道，她一路紧抱着小女孩跑的满头大汗。
瓦伦蒂娜当即扑过去紧紧抱住缇婭，她眼底升起了浓浓雾气，"Mille mercies(万分感谢)，我就知道，我能够相信你，无论是在巴黎还是在这里……"
"夫人……您，不，应该说我们还能再见面吗？"缇婭眼含热泪，极其眷恋不舍得问道。
"如果幸运的话，我们应该不会再见了……"瓦伦蒂娜屏声叹息道，她伸手拂去了缇婭脸上的泪光，并将贝雅特丽齐接了过来。
"那还是à lupoboca(祝您幸运)……"缇婭怜爱得看了眼小乔瓦尼和贝雅特丽齐，她站在湖畔对着他们默默挥手告别，面上满是不忍与悲恸。
三人一同登上了船夫的船，在清冷寒凉的幽幽夜色下，缓缓的离开了这座曾经囚禁了瓦伦蒂娜无限心事的小岛。
这一晚的月光很明亮，一弯残月从云雾中探出，银色辉光穿透薄云洒在水面，湖面晕开波纹一圈圈的荡漾，循着水声，曳向远方。
即便是个无风的夜，在摇摆不定的小船上，瓦伦蒂娜依旧感到难得的畅快，那是一种久违的，自由的气息。
她们离开湖中岛后先是在附近的农庄避了一段时日，后来瓦伦蒂娜在老神甫的帮助下找了份私人教师的工作，带着两个孩子住到了米兰近郊的小镇上。
但是米兰毕竟还是离马焦雷湖太近，瓦伦蒂娜只在小镇待了三个月，而后便通过一份法语相关的新工作，搬家到了雪城。
就这样宁静的过了五年，初时瓦伦蒂娜还能从老神甫那里听闻到圭多的震怒和疯狂的寻找，但是不久后便陷入沉寂。
瓦伦蒂娜理所当然的认为，人都是喜新厌旧的，尤其是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或许是他找到了新的爱侣，终于对她彻底失去了兴趣。
这些年托马斯寄给瓦伦蒂娜许多封信，都被老神甫或者缇婭偷偷截取后带给瓦伦蒂娜看。
信中提及了教宗在1987年的再次访问波兰，以及"团结工会"终于开始参与波兰的选举，以及圭多随教宗又去了一次波兰。
瓦伦蒂娜并不清楚，圭多这趟跟随教宗访问的波兰之旅与她有无关系，但是据说他们的那次布道之旅在一周内行程就达到了3000公里，在仅仅七天内，密集而疯狂的访问了九个城市。
"像个疯子一样……"瓦伦蒂娜轻声叹息了句，她沉默的收起信笺。
瓦伦蒂娜每次看完信都只妥帖的收起，并不敢擅加回复，即便心有不忍，但是除非她发现圭多彻底放弃了找她，不然她是不会轻易回信暴露行踪的。
幸好两个孩子十分懂事，特别是小乔瓦尼，瓦伦蒂娜一直觉得他自从离开马焦雷湖就分外的早熟，今年14岁的乔瓦尼已经长成了个半大小子。
他很有哥哥的样子，瓦伦蒂娜不在家的时候，乔瓦尼就会主动肩负起哥哥或者父亲的责任帮忙带妹妹。
这些年来乔瓦尼从来不问她爸爸去哪里了，即便瓦伦蒂娜不提，大概他也已经隐约意识到小时候的那个家庭的不同寻常之处。
时光飞逝，又是一年，刚刚休完圣诞假期的瓦伦蒂娜正如往常一般，在公司整理翻译好的文稿。
突然，她在茶水间的广播中听到了一条惊人的消息。
"亲爱的波兰民众们，我们的议会刚刚通过了修正案，取消了宪法中统一工人党始终处于领导地位的条款，从今天起，"波兰人民共和国"就此更名为"波兰共和国"。①"
一则简短的消息播完，从广播中传来热烈的群众欢呼声，瓦伦蒂娜怔怔的托着手中的咖啡杯和托盘，微微愣神了几秒才缓缓回到自己的工位。
结束了，多年以来的混乱局面，多年来不受控制的物价上涨，多年来托马斯他们所遭遇的种种难以度日的不平，就这样结束了。
以后的波兰可以自由出入，可以自由的购买物资，不用再饱受限制和管控苦恼了。
可是瓦伦蒂娜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成长的过程当中，那些美好的集体化的回忆，那些曾经在陶瓷合作社与众人一起嘻笑打闹的日子，那个遇见圭多之前欢乐的充满着勃勃生机的无忧岁月，似乎也随着这条简短的新闻逐渐走向了她记忆的深处。
悄无声息的，她感觉自己脸上落下了一滴泪，泪水打到桌案弹到她的手臂，瓦伦蒂娜反应迟钝的抚了抚脸颊上的水渍。
她不知道这泪水，是为了停留在遥远记忆中的祖国而流，还是为了自己再也回不去的那个，天真无忧的青葱岁月而流。
①又称“东欧1989年系列革命”，是东欧剧变的开端，像多米诺骨牌一般山河变色的历史性转向从波兰开始，拉开了接下来短短四年间，八个社会主义阵营国家接连倒向的序幕，直至苏联于1991年12月解体，冷战正式结束。
（其导致的连锁反应按时间顺序依次是，波兰，匈牙利，东德，捷克斯洛伐克，保加利亚，罗马尼亚，南斯拉夫，阿尔巴尼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7章 第 147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