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王朝,隆冬,子夜。
朔风携着鹅毛大雪,呼啸着扑向皇宫巍峨的宫墙,发出沉闷如野兽低吼的呜咽。
宫灯在风雪中摇曳,昏黄的光晕仅能勉强照亮方寸之地,更显九重宫阙深处一片死寂的寒凉。
掖庭,浣衣局。
一排排低矮潮湿的房舍如同匍匐在黑暗中的兽群。
其中一间大通铺里,空气混浊得几乎凝滞,混杂着劣质炭火燃尽的呛人烟气、廉价皂角的刺鼻味道,以及十几个疲惫身躯散发出的汗馊气。
十几个宫女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薄被硬得像铁板,根本无法抵御这彻骨的严寒。
角落里,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和低低的啜泣。
沈青瓷躺在最靠墙的位置,睁着眼,望着屋顶模糊的椽梁轮廓。
寒气从墙缝、地底丝丝缕缕地钻进来,钻进骨头缝里。
她身上盖着的薄被,是她用攒了半年的旧布头拼凑缝补的,聊胜于无。
双手放在被外,即使黑暗中看不真切,那十根手指上密布的冻疮和粗糙裂口带来的刺痛,也时刻提醒着她身处何地。
五年了。
从昔日的镇北将军府嫡女沈明姝,到如今掖庭浣衣局最低贱的罪奴“青瓷”,一千八百多个日夜,她在这不见天日的方寸之地,搓洗着堆积如山的、属于这皇宫里所有贵人们的绫罗绸缎、汗巾秽物。
冰冷刺骨的井水,粗糙的皂荚,日复一日的劳作,早已磨平了她所有的娇嫩,只留下一双伤痕累累、骨节略有些变形的手,和一颗在绝望中淬炼得冰冷坚硬的心。
只有夜深人静,当身体的疲惫稍稍麻痹了痛觉,那些刻意被尘封的记忆碎片才会不受控制地涌上来:父亲沈崇山凯旋时爽朗的笑声,母亲温柔的怀抱,兄长偷偷带她溜出府看花灯的热闹……
还有那场吞噬一切的噩梦——震天的喊杀声,刺目的火光,母亲绝望的哭喊将她推入暗格,最后映入眼帘的是父亲被枷锁拖走时,那挺直如松却写满悲愤与不解的背影……
“通敌叛国”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家每一个人的灵魂上。
一滴冰冷的泪无声滑入鬓角。青瓷迅速抬手抹去,指尖触到额角一道细微的旧疤——那是入宫第一天,被分派去搬沉重的花盆时,被一个趾高气扬的老太监推搡,额头磕在花盆沿上留下的。
当时血糊了半边脸,她没哭,只死死记住了那个太监胸口的补子图案。
后来,她知道了,那太监是太后宫里的掌事。
也就在那一天,她失手打碎了一只贵人们赏下的青瓷花瓶,碎片割破了手,掌事姑姑嫌她晦气,随口赐了她“青瓷”这个名字,取代了她本就不该再存在的“沈明姝”。
活下去。找到证据。为沈家洗刷冤屈。这是支撑她在这炼狱般的宫中熬下去的唯一信念。
五年间,她像一粒尘埃,小心翼翼地活着,观察着,用尽一切可能的机会,在送洗的衣物、路过的闲谈、甚至是管事们喝醉后的只言片语中,捕捉着任何可能与当年旧案有关的蛛丝马迹。
然而,希望渺茫如这暗夜里的微光。
“哐当!”一声巨响,破旧的木门被粗暴地踹开,刺骨的寒风卷着雪沫猛地灌入,瞬间吹熄了屋内唯一一盏如豆的油灯。
黑暗中,响起一片惊恐的抽气和压抑的惊呼。
“都死了吗?还不滚起来!”
一个尖利刻薄的女声在门口响起,伴随着灯笼昏黄的光晕晃动。是浣衣局的掌事姑姑,吴氏。
她裹着一件半旧的棉袍,脸上带着被搅了好梦的怨毒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倨傲。
宫女们如同惊弓之鸟,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挤在炕沿,瑟瑟发抖地低着头。
吴姑姑提着灯笼,像审视牲口一样扫视着这群鹌鹑似的宫女,目光最终落在了角落里的沈青瓷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和算计。
“青瓷!”她尖声叫道,“滚出来!”
青瓷心中一凛,迅速起身下炕,垂首走到吴姑姑面前,声音平静无波:“姑姑有何吩咐?”
“哼,算你走运,给你安排了个好差事!”
吴姑姑冷哼一声,灯笼的光映着她蜡黄脸上的褶皱,“紫宸宫那边传话过来,陛下染了风寒,现在御前缺人手,尤其是会伺候汤药的!管事的说了,要个手脚麻利、性子沉稳的……”
她顿了顿,眼神像刀子一样剐着青瓷:“我看了一圈,也就你,平时闷葫芦一个,手还算稳当。就你了,赶紧收拾收拾,跟我去紫宸宫!”
本来听说好差事给到了青瓷周围的宫女们还有些羡慕,但等听完具体的内容,周围的宫女们纷纷倒吸一口凉气,看向青瓷的目光充满了同情,甚至是一丝幸灾乐祸。
宫里最近都传遍了说是最近陛下染了风寒,病中烦躁,一连摔了好几个药碗,打发了三拨伺候的宫女太监,连李总管都挨了训斥。
都道是伴君如伴虎,更不用说在这个时候去伺候病中脾气暴戾的皇帝了,这简直和送死没什么区别!
上一个被撵出来的宫女,听说脸都被划破了,然后逐出了宫,这后果可想而知。
青瓷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像坠入了冰窟。
紫宸宫?伺候皇帝?那个坐在龙椅上,间接或直接导致了沈家灭顶之灾的人?
恨意在心底翻涌,几乎要冲破她强行筑起的堤坝。
她甚至有一瞬间荒谬地想,这或许是接近仇人、玉石俱焚的机会?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立刻被她压了下去。
不行!她还有未完成的使命!贸然接近,不仅报不了仇,只会白白送死,沈家的冤屈将永沉海底。
“姑姑,”青瓷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微微发紧,“奴婢粗苯,恐伺候不好陛下,反而连累浣衣局……”
“闭嘴!”
吴姑姑不耐烦地打断她,眼神凶狠。
“让你去就去!哪来那么多废话!你真以为这是让你去享福?这是给你个机会替咱们浣衣局分忧解难!伺候好了,是你的造化;伺候不好……哼!”
她冷笑一声,未尽之语充满了威胁,“那也是你命该如此!赶紧的,别磨蹭!”
吴姑姑毫不留情地将一件半旧且尚算洁净的宫装强行塞入青瓷手中,并同时抛给她一个冰冷的铜盆和一块布巾,语气严厉地命令道:
“速速更换!热水事宜自会有专人安排!切记,务必谨守本分,不可窥探或议论任何非分之事!若敢触怒圣上,任谁也无法为你提供庇护!”
青瓷紧握着冰冷的衣物与铜盆,指节因用力而变得苍白。
她深知自己已陷入无法逃避的困境,任何反抗之举都将招致更为严酷的惩罚,甚至可能立即丧命。
在吴姑姑锐利目光的压迫下,她迅速换上了那件单薄的宫装。
寒风穿透布料,瞬间夺走了她仅存的体温,使她不禁颤抖。
她深吸一口气,竭力抑制心中的愤怒与恐惧,将所有情绪深深埋藏于那双看似平静无波的眼底。
此时此刻,她只是一个名为青瓷的卑微宫女,即将前往侍奉那位暴虐的君主。
离开那充满霉味与绝望的小屋,凛冽的风雪如刀割般划过她的脸颊。
青瓷本能地缩了缩脖子,将几乎失去知觉的双手藏入袖中,紧紧握住了一件硬物——那是她珍藏于袖袋深处、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一枚小巧而廉价的梅花络子。
那冰凉的丝线触感,竟奇妙地给予她一丝微弱的镇定。
她低垂着头,跟随提灯疾行的吴姑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厚厚的积雪之上。
昏黄的灯光在风雪中摇曳不定,仅能照亮脚下的方寸之地。
巍峨的宫殿在漫天飞雪中只剩下一个模糊而狰狞的轮廓,宛如一只潜伏的巨兽。
漫长的宫道似乎永无止境,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未知深渊的边缘。
紫宸宫方向灯火通明,却透出一种令人不安的压抑氛围。
那里,既是帝国权力的核心所在,也是她命运即将被彻底颠覆、甚至粉碎的漩涡中心。
风雪愈发猛烈,卷起地上的雪沫,模糊了视线。
青瓷的身影在昏暗的宫灯下显得格外孤单渺小,犹如一片随时可能被狂风撕碎的枯叶,被命运的洪流无情地推向那深不可测的帝王寝宫。
紫宸宫宏伟的殿门近在眼前。门口侍立着几位面色苍白、噤若寒蝉的太监宫女,连呼吸都显得小心翼翼。
殿内隐约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和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
吴姑姑在殿门前停下脚步,脸上堆起谄媚又惶恐的笑容,对着门口一位穿着体面但脸色同样难看的大太监躬身施礼:“李总管,人已经带来了,就是她,青瓷,手脚还算麻利。”
李德全,皇帝身边的总管大太监,此刻眉头紧锁,忧虑地扫视了一眼青瓷。
见她身形瘦弱,低着头看不清面容,只觉得是个极为普通的低等宫女,心中更加忐忑。
然而,在此情形之下实在无人可用,只能勉强一试。
他叹了口气,声音中带着疲惫与严厉:“进去吧,小心伺候!陛下心情不佳,汤药务必要想方设法让陛下服下!若再有差池……”他未再继续说下去,但眼神中的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沉重的殿门无声地开启了一条缝隙,一股混合着浓郁药味、龙涎香以及某种压抑暴戾气息的热浪迎面袭来,与门外的冰天雪地形成了鲜明对比。
青瓷的心跳骤然加快,几乎要冲破胸腔。她最后用力攥了一下袖中的梅花络子,那冰冷的丝线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让她混乱的思绪得以暂时凝聚。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单薄的脊背——不再是罪臣之女沈明姝,而是作为宫女青瓷。
随后,她低着头,迈过了那道象征着天堑的门槛,踏入了大胤王朝当今皇帝萧彻的寝殿。
风雪被隔绝在厚重的宫门之外,而一场决定她生死的未知考验,才刚刚开始。
殿内灯火通明,金碧辉煌,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地上散落着碎裂的瓷片和泼洒的药汁,一片狼藉。几位宫女太监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而在那张巨大的龙床之上,一位身着明黄寝衣的年轻男子半倚着,俊美无俦的脸上带着病态的潮红,眉宇间凝结着难以化解的阴鸷与烦躁。
深邃的眼眸此刻正燃烧着怒火,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
他的目光如实质般的冰锥,瞬间锁定在了刚刚踏入殿门、那个渺小且低着头的宫女身上。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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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风雪夜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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