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狐裘披风所带来的温暖,仿若稍纵即逝的幻梦。青瓷将其珍而重之地收藏,不再轻易触碰。
这份“恩典”犹如悬于头顶的利剑,时刻提醒着她身份的差距与帝心的难以捉摸。
然而,它亦坚定了她利用此难得机遇的决心。
御书房内,那些高耸入顶、散发着陈旧墨香与尘埃气息的紫檀木书架,成为了她眼中潜藏着希望的迷宫。
机会比预期来得更为迅速。
三日后,萧彻于勤政殿召见数位重臣商讨北境军务,御书房内仅留李德全随侍。
青瓷负责整理书案上散乱的奏报及已批阅过的朱批。她动作敏捷,眼角余光始终留意着那存放旧年档案的书架区域。
趁着李德全被外间一名小太监低声唤去问话的短暂间隙,青瓷的心跳骤然加速。
她深吸一口气,状似无意地抱着一摞需归档的奏疏,走向了那片尘封之地。书架间的通道狭窄而幽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带有腐朽气息的旧纸味道。
她快速扫视着书格上的年份标签,指尖划过积尘的卷宗,寻找着五年前——那个将沈家拖入深渊的年份。
指尖的触感传来异样。其中一个标注“崇光五年”的书格,其边缘的灰尘明显比其他地方薄了许多,仿佛近期被人擦拭过!
青瓷的心猛地一沉。
崇光五年,正是父亲被构陷、沈家倾覆之年!究竟是何人会特意来翻找这些陈年旧档?是萧彻本人?亦或是还有能在这御书房里翻找档案的其他人?究竟是谁…?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她顾不得多想,迅速抽出那个书格里几份最厚的卷宗。
指尖因紧张而冰凉颤抖,她强迫自己镇定,飞快地翻动着发黄脆弱的纸张。
大部分是些无关紧要的吏部考核、工部营造记录……就在她几乎要绝望时,一份标注着“北境军务密档·崇光五年秋”的薄册映入眼帘!
她屏住呼吸,指尖发颤地翻开。册子记录着几份军报抄录和往来文书。她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找到了!
一份关于狄戎小股部队骚扰边境的普通军报,落款是父亲沈崇山的副将赵乾!
而就在这份军报的批注栏里,赫然用朱笔写着触目惊心的几个字:“疑与敌暗通款曲,按兵不动,其心可诛!”
字迹潦草却充满恶意,绝非父亲严谨刚正的笔迹!这极可能就是被篡改的关键证据!
巨大的狂喜和愤怒瞬间淹没了她!就是这个!这恶毒的篡改,就是构陷父亲的起点!
她下意识地想要将册子抽出藏起,但仅存的理智死死拉住了她。不行!此刻带走,立刻就会被发现,前功尽弃!
她必须记住内容,找到原件或更有力的佐证!
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以最快的速度,如同拓印般将那份军报的内容、批注的字迹特征、以及前后文的关键信息,死死刻入脑海。
她甚至想把每一个字,每一处转折,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记忆里。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了李德全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青瓷浑身一凛,闪电般将册子塞回原位,胡乱将其余卷宗推回书格,抹平痕迹。
她抱着那摞原本要归档的奏疏,迅速退回到明亮的主殿区域,心脏狂跳得如同擂鼓,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她刚在书案旁站定,李德全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门口。
“青瓷姑娘,东西可整理妥当了?”李德全的目光扫过她略显苍白的脸。
“回总管,已整理好,正要归档。”青瓷垂首,声音竭力保持平稳,手指却无意识地蜷缩在袖中,微微颤抖。
接下来的几日,青瓷如同惊弓之鸟。那份伪造军报的内容和那充满恶意的朱批字迹,日夜在她脑海中盘旋,啃噬着她的神经。
她更加沉默,也更加谨慎,在御前侍奉时,几乎将自己化成了空气。
然而,那份深埋心底的恨意,因找到了确凿的线索而重新炽热燃烧,看向萧彻背影时,眼神深处偶尔会掠过一丝无法控制的冰冷。
她需要机会,需要再次进入档案库,需要找到更直接的证据,或者……找出那个伪造笔迹的人!
一个雪后初晴的午后,难得的暖阳透过高窗洒入略显沉闷的御书房。萧彻批阅完一批紧急奏章,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怠。
他放下朱笔,揉了揉发胀的额角,目光投向窗外。
“御花园的梅花,该开了吧?”
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难得的松弛,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
侍立一旁的李德全连忙躬身:“回陛下,昨儿个雪停后,老奴瞧着西苑那几株老梅,是打了不少花骨朵,想是快开了。”
萧彻沉默片刻,忽然站起身:“出去走走。”他的目光掠过垂首侍立的青瓷,淡淡道,“你,跟着。”
青瓷心中微凛,垂首应是。她不知道萧彻为何突然要去赏梅,更不明白为何要带上她。是试探?还是……仅仅一时兴起?她只能压下心头的疑虑和那份因找到证据而翻腾的恨意,默默跟在萧彻和李德全身后。
雪后的御花园,银装素裹,阳光洒在积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空气清冽得如同水晶。
西苑的几株老梅虬枝盘曲,果然不出所料,点点红梅在枝头傲然绽放,如同在洁白雪宣上晕开的朱砂,艳丽夺目,幽香暗浮。
萧彻驻足梅树下,仰头望着那凌寒而开的点点红艳。
阳光勾勒着他俊美的侧脸轮廓,卸下了帝王的威严,此刻的他,眉宇间竟透出一种近乎纯粹的欣赏和淡淡的……寂寥?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一截缀满红梅的枝条,动作轻柔得不像一个执掌生杀予夺的帝王。
李德全识趣地退开几步,远远候着。
青瓷站在稍后一点的位置,垂着眼,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被那满树红梅吸引。
曾几何时,沈府后院也有一株老梅,每到寒冬,母亲总会带着她在梅树下煮茶赏雪……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带着锥心的刺痛,让她眼眶微微发热。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却正对上萧彻不知何时转过来的目光。
他的眼神深邃,没有了平日的探究和审视,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平和,甚至……一丝若有似无的温和?
“你也喜欢梅花?”萧彻忽然问道,声音在清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
青瓷猝不及防,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凌寒独自开,唯有暗香来。梅花…气节高洁。”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
这回答,对于一个“低贱宫女”而言,似乎过于文雅了。
果然,萧彻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探究。
他走近一步,距离近得青瓷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龙涎香混合着淡淡的药草气息。
他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声音低沉:“气节高洁……说得好。只是这深宫之中,能守住本心气节的,又有几人?”
他的话语意有所指,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苍凉。青瓷的心弦被狠狠拨动了一下。她不敢抬头,只能低声回道:“奴婢愚钝,不敢妄议。”
萧彻却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回答。他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再次投向那满树红梅,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用一种近乎低语的声音,缓缓说道:“朕记得……很小的时候,在冷宫墙外,也见过一株这样的红梅。那时无人打理,开得却极好。大雪压枝,它便抖落积雪,依旧绽放。朕那时就想,这花,像一个人……”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目光变得悠远而复杂,仿佛陷入了某个遥远的回忆。
青瓷的心,因他话中流露出的那丝罕见的、近乎脆弱的情绪而剧烈地动摇着。
冷宫?那?不是用来安置失宠后妃、皇子的地方吗?难道是他母亲生前、亦或是他备受冷落时呆的地方?
没想到这高高在上的帝王,心底竟也藏着如此孤寂的过往?那份因找到证据而重新炽热的恨意,如同被投入冰水,发出“滋啦”的声响,升腾起一片迷茫的白雾。
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抬眼去看他此刻的神情。
就在这时,萧彻忽然转过身,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直接,牢牢锁定了她。他向前又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笼罩,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压迫感:
“青瓷,你告诉朕,这深宫之中,朕能信谁?”
他的问题如同惊雷,在青瓷耳边炸响!信谁?他是在问她?一个卑微的宫女?这是何等的荒谬,又是何等的……危险!
巨大的恐惧和本能的警觉瞬间攫住了她。
她猛地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上,额头触地:“陛下!奴婢惶恐!陛下乃真龙天子,自有上天庇佑,群臣拥戴!奴婢卑贱,不敢妄言!”
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萧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看着她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单薄肩膀,看着她恭敬却疏离的跪姿。
他眼中的那丝温和和迷惘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捉摸的复杂情绪,混杂着一丝……失望?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沉默地注视了她片刻,然后转身,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清:“起来吧。回宫。”
青瓷浑浑噩噩地跟着萧彻回到紫宸宫。梅林中的对话,萧彻那突如其来的问题和最后冰冷的眼神,让她心乱如麻。
他到底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信任?还是……一个试探忠诚的陷阱?那份好不容易找到的证据带来的激动,此刻也被巨大的不安和更深沉的恐惧所取代。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更大的危机,如同蛰伏在暗处的毒蛇,已经悄然亮出了獠牙。
就在她心神不宁地回到自己耳房不久,房门被猛地撞开!吴姑姑那张刻薄的脸带着一种扭曲的兴奋和恶毒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两个面无表情、孔武有力的太监!
“青瓷!你好大的胆子!”
吴姑姑尖利的声音划破耳房的寂静,带着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意,“来人!给我搜!”
不等青瓷反应,那两个太监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粗暴地掀翻床铺,踢倒桌椅,开始翻箱倒柜!
青瓷的心沉到了谷底,好似明白了什么。她强迫自己冷静,厉声道:“吴姑姑!这是紫宸宫!我是御前的人!你凭什么……”
“凭什么?”
吴姑姑狞笑着打断她,从怀中掏出一枚小巧精致的金镶玉凤簪,狠狠摔在青瓷面前的地上。
“就凭这个!这可是太后娘娘赏赐给慧妃娘娘的心爱之物!昨日就不见了!
有人亲眼看见,是你这个手脚不干净的贱婢,趁着在御花园侍奉陛下的时候,偷偷藏了去!给我仔细搜!特别是她那个宝贝包袱!”
青瓷瞳孔骤缩!御花园?侍奉?这分明是蓄谋已久的构陷!她的目光落在地上那枚华贵的凤簪上——这绝不是她能拥有的东西!
就在这时,一个太监从她叠好的衣物最底层,猛地抽出了一件东西——赫然是那件萧彻赐下的、她一直小心收好的玄色暗云纹玄狐裘披风!
“找到了!姑姑!果然是她偷的!还有这件逾制的御用之物!”太监高举着狐裘,如同举着胜利的旗帜。
吴姑姑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指着青瓷,声音尖利得几乎刺破屋顶:“人赃并获!沈青瓷!你偷盗太后御赐之物,私藏逾制御品,罪该万死!给我拿下!扭送慎刑司!”
两个太监立刻扑上来,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了青瓷的手臂!
巨大的屈辱和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青瓷。
她看着那件被当做“赃物”的狐裘,看着吴姑姑那张写满恶毒的脸,看着空荡荡的门口——李德全不在,萧彻更不可能出现。
她知道,这定是太后党羽的出手!因为敢在这宫中随意带走皇帝身边宫女的人,除了萧彻自己她所能想到的就只有太后了。
但到底是为什么呢?因为她接近了皇帝?因为她可能触碰到了某些秘密?还是仅仅因为她是沈家的女儿,就不配拥有片刻的喘息?
“我没有偷!这是构陷!”青瓷奋力挣扎,声音嘶哑地喊道,眼中是燃烧的愤怒和不甘。
“构陷?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狡辩?”吴姑姑上前一步,狠狠一巴掌扇在青瓷脸上!“带走!”
火辣辣的痛感在脸颊蔓延,嘴角渗出血丝。青瓷被两个太监粗暴地拖拽着向外走去。经过吴姑姑身边时,她清晰地看到了对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淬毒的得意。
完了吗?沈家的冤屈尚未昭雪,她就要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肮脏的慎刑司里?
不!她不甘心!
就在她被拖出耳房,即将被押往那人间地狱时,一个冰冷威严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回廊尽头炸响:
“住手!”
众人骇然回头。
只见一身明黄常服的萧彻,不知何时已站在廊下,俊美的面容笼罩着一层寒霜,深邃的眼眸如同淬了冰的利刃,正冷冷地扫视着眼前混乱的一幕。李德全脸色铁青地跟在他身后。
空气瞬间凝固。吴姑姑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化为惊恐的惨白。抓着青瓷的太监也吓得松开了手。
青瓷踉跄了一下,勉强站稳,半边脸颊红肿,嘴角带血,发髻散乱,狼狈不堪。
她抬起头,望向那高高在上的帝王。阳光有些刺眼,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看到那双冰冷的、审视的眸子,正落在自己身上,也落在那件被当做“赃物”的玄狐裘上。
巨大的委屈和获救的微弱希望交织在一起,让她喉头哽咽,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只能死死地攥紧了袖中那枚冰冷的梅花络子,仿佛那是她最后的浮木。
萧彻的目光缓缓扫过地上的金簪,扫过太监手中的狐裘,最后定格在青瓷苍白而倔强的脸上。
他的眼神深邃难辨,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谁来告诉朕,这里,发生了什么?”
(第四章完)
第四章奉上,喜欢的宝子们多多支持。[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四章: 梅下心迹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