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宫的偏殿耳房内,炭火熊熊燃烧,驱散了冬季的寒冷。春桃和夏荷两位宫女侍奉得极为周到,言谈举止间透露出小心翼翼的恭敬。
青瓷脸上的红肿,在太医的精心诊治和药膏的治疗下,已经消退了大半,仅留下些许淡淡的痕迹,提醒着不久前的惊心动魄。
然而,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涌动从未停歇。
李德全那句“陛下的信任,是恩典,也是……”如同警钟,日夜在她耳边回荡。萧彻那日拾起梅花络子时洞悉一切的眼神,以及那句“行差踏错”的警告,更是让她如芒在背。
她深知,这暂时的安宁,是萧彻用铁血手段为她筑起的屏障,同时也是悬在她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她必须利用这宝贵的机会,找到那份能够彻底为沈家翻案的铁证——那份被篡改的军报原件,或者能够证明伪造者的确凿证据。而御书房,成为了她唯一的希望。
机会很快再次降临。
一日午后,萧彻在批阅一份关于江南水患的冗长奏章时,眉宇间显露出浓浓的疲惫。
他揉了揉眉心,目光扫过侍立一旁的青瓷,忽然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青瓷。”
“奴婢在。”
“朕记得,你整理文书还算利落。”萧彻放下朱笔,指了指御书房深处那排存放旧档的紫檀书架。
“崇光五年到七年的北境军务卷宗,似乎有些杂乱。你今日不必在此侍墨,去那边整理归档,务必理清脉络,方便查阅。”
青瓷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崇光五年!北境军务!这正是她梦寐以求的机会!萧彻是故意试探?还是无心之举?
她强压住翻涌的情绪,垂首应道:
“是,奴婢遵命。”
萧彻的目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停留了一瞬,语气平淡无波:“仔细些,莫要弄乱了次序。若有不明之处,可问李德全。”
说完,他便不再看她,重新拿起奏章,仿佛只是交代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青瓷却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这绝非巧合!他是在给她机会,也是在给她划下界限——只允许在“整理”的范围内活动。
再次踏入那排散发着陈旧墨香与尘埃气息的书架之间,青瓷的心境却与上次截然不同。
少了些孤注一掷的冒险,多了份在刀尖上行走的谨慎。
她依照萧彻的吩咐,先从崇光七年的卷宗开始整理,动作一丝不苟,确保每份文件都按时间、类别归置得清清楚楚。
指尖划过泛黄的纸张,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李德全偶尔投来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
时间一点点流逝。当整理到崇光六年末的卷宗时,她状似无意地挪向旁边标注着“崇光五年”的书格。
指尖拂过书格边缘——那处上次发现的灰尘较薄的地方,如今已与其他地方无异,显然近期无人再动过。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整理”崇光五年的北境军务卷宗。动作依旧平稳,心跳却如擂鼓。
她一份份抽出卷宗,仔细查看封面标注,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真的在认真梳理。
李德全的目光似乎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又移开了。
终于,她再次抽出了那本薄薄的、标注着“北境军务密档·崇光五年秋”的册子!
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她强作镇定地翻开,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飞速扫过熟悉的页面——那份被篡改的军报抄录和那行恶毒的朱批,赫然在目!
就是它!她需要的是原件!原件在哪里?
她记得上次看到这份抄录的军报上,有一个不起眼的编号标记。她死死记住那个标记,然后迅速将册子放回原位,继续整理其他卷宗,仿佛只是随手翻阅了一下。
整理工作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
当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为幽暗的书架通道镀上一层金边时,青瓷终于将最后一份卷宗归位。
她揉了揉酸痛的脖颈,抱着几份需要重新誊写的破损文书,退出了那片尘封之地。
回到主殿,萧彻仍在批阅奏章,似乎并未在意她的归来。李德全上前,低声询问整理情况。
“回总管,崇光五年至七年北境军务卷宗已按年份、类别重新整理归档完毕。其中有三份文书边缘破损,字迹模糊,奴婢已带回,稍后可重新誊写。”
青瓷垂首汇报,声音平稳。
李德全点点头,目光扫过她手中那几份破旧的文书,未置可否。
“嗯。”萧彻头也未抬,只淡淡应了一声。
青瓷心中稍定,默默退到一旁。第一步,完成了。
她记住了那份关键抄录的编号,这将是寻找原件的钥匙。只是,原件会存放在哪里?是否还在宫中?
数日后,一个看似平常的清晨,实则暗流涌动。
萧彻正专注地审阅一封来自北境边关的紧急军事报告,神情显得格外严肃。整个宫殿内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氛围。
青瓷一如既往地站在一旁侍奉,但她敏锐的目光捕捉到了李德全急促进入宫殿,并在萧彻耳边低语。萧彻的眉头随即紧锁,眼中闪过一丝冷峻的怒意。
“传他进宫。”萧彻的声音虽不高,却透露出一种刺骨的寒意。
不久,一位身穿四品武官服饰、面容坚毅的中年将领大步踏入宫殿,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地说道:“臣,北镇抚司指挥佥事赵乾,拜见陛下!”
赵乾?!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青瓷耳畔回荡!
崇光五年秋那份被篡改的军报,落款签名正是“副将赵乾”!他正是当年父亲沈崇山的副将,也是那份陷害军报的“源头”签名者!他为何会在此处?是职位晋升?还是……他是伪造者之一?
巨大的震惊与愤怒瞬间涌上青瓷心头,几乎令她难以自持。她强忍着内心的波动,咬紧下唇,迫使自己低下头,指甲深深嵌入手心,以疼痛来维持自己的冷静。
萧彻的目光冷冷地扫视着跪地的赵乾,并未立即让他起身。
他拿起那份紧急军报,声音冷冽如冰:“赵佥事,北狄小股骑兵频繁袭扰我云州边境哨所,劫掠粮草,杀害军民。你奏报称已派遣军队清剿,斩首三十余人。
然而,据朕所知,被袭哨所上报的损失与你所报斩获相差甚远!你有何解释?!”
赵乾身体微微一震,随即抬头,面带忠勇之色:“陛下明察!北狄贼寇狡猾异常,行踪不定。臣接到报告后,立即派遣精锐轻骑追击,在狼牙谷遭遇敌寇,经过半天激战,斩首三十一人,缴获战马二十余匹!此乃将士们浴血奋战之功,绝无虚报!哨所上报损失,或许因当时混乱,统计有误……”
“统计有误?”
萧彻冷笑一声,将一份密折重重摔在赵乾面前。
“这是朕安插在云州的暗桩密报!上面清清楚楚记载着,你部下追击迟缓,致使贼寇主力逃脱,仅截杀了其殿后的十余名老弱病残!缴获战马更是无稽之谈!赵乾,你胆大包天!竟敢欺君罔上,虚报战功!”
赵乾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陛…陛下!臣…臣冤枉!定是那暗桩与臣有私怨,恶意构陷!臣一片忠心,天地可鉴啊陛下!”
他连连叩首,声音中带着哭腔。
“忠心?”萧彻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雷霆之怒,“朕看你只忠于你的项上人头和官位俸禄!北境将士浴血守疆,你身为将领,不思保境安民,反而贪功冒进,虚报战果,粉饰太平!此风若长,国将不国!”
“来人!”
殿外侍卫应声而入。
“剥去赵乾官服,打入天牢!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彻查其任内所有军报、粮饷、军功!若有半分徇私,朕唯你们是问!”萧彻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陛下!饶命啊陛下!臣冤枉!臣……”赵乾的哭喊求饶声被侍卫粗暴地堵住,如同拖死狗般拖了出去,官帽滚落在地,狼狈不堪。
殿内一片死寂。方才还威风凛凛的四品武官,转眼间就成了阶下囚。帝王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绝非虚言。
青瓷低垂着头,心中却翻江倒海。赵乾!这个沈家旧案的关键人物之一,竟因虚报战功被萧彻雷霆拿下!
这是巧合?还是……萧彻在借题发挥,敲山震虎?他是否知道赵乾与当年旧案的联系?他处置赵乾,是否也隐含着为沈家旧案……不,不可能!
她立刻否定了这个荒谬的念头。他只是为了整肃军纪,仅此而已!
然而,看着赵乾被拖走的背影,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她心底滋生。是快意?是茫然?还是……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期待?
赵乾被拖走后,殿内的气氛依旧凝重。萧彻坐在龙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扶手,目光沉凝,显然余怒未消。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压抑的咳嗽毫无征兆地从他胸腔爆发出来!他猛地俯下身,咳得撕心裂肺,俊美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额角青筋暴起,连手中的朱笔都掉落在地!
“陛下!”李德全大惊失色,慌忙上前。
青瓷的心也猛地揪紧!几乎是出于本能,她一个箭步冲到角落的暖笼旁,飞快地倒了一杯温热的参茶。
她顾不上规矩,端着茶杯快步走到萧彻身边,声音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急:“陛下!喝口参茶润润喉!”
萧彻咳得几乎喘不过气,脸色涨红。他艰难地抬起头,那双因剧烈咳嗽而泛着水光的眸子,带着痛苦和一丝脆弱,猝不及防地撞进了青瓷盛满担忧的眼眸中。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青瓷在那双深邃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也看到了那深藏的痛苦和一丝……依赖?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
萧彻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从她尚未完全消退的淡淡掌痕,滑到她清澈眼眸中毫不掩饰的担忧,最终落在那杯冒着热气的参茶上。
他没有斥责她的逾矩,也没有让李德全接手。他喘息着,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虚弱的顺从,伸出手,接过了那杯茶。
指尖不可避免地相触。他滚烫的指尖碰触到她微凉的皮肤,如同电流窜过,两人都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萧彻就着她的手,低头啜饮了几口温热的参茶。甘苦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舒缓。剧烈的咳嗽终于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青瓷保持着递茶的姿势,一动不敢动。她能感受到他灼热的呼吸拂过她的手背,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龙涎香混合着淡淡的药味和汗水的气息。
如此近的距离,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眼睫上因咳嗽而沾染的生理性泪水,看到他苍白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这一刻,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只是一个被病痛折磨的、脆弱的男人。
一种陌生的、混杂着怜惜和悸动的情愫,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她的心房,与她根深蒂固的恨意激烈地撕扯着。
她慌忙垂下眼帘,不敢再看。
萧彻喝完参茶,将空杯递还给她。他的气息平稳了许多,目光却依旧停留在她低垂的脸上,带着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陛…陛下可好些了?”青瓷接过空杯,声音低若蚊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萧彻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因咳嗽而沙哑,却异常清晰:“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依旧有些苍白的脸颊,忽然道:“脸上的伤,可还疼?”
青瓷猛地一怔,下意识地抬手抚上脸颊,随即又飞快放下,摇了摇头:“谢陛下关怀,已无大碍。”
萧彻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了片刻,那眼神深邃得如同寒潭,仿佛要将她吸进去。
最终,他移开视线,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淡,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柔和:“以后侍奉时多穿些衣物。手炉不够暖和,请李德全为你更换新的炭火。”
说完后他不再看她而是重新拿起一份奏章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脆弱和温情从未发生过。
“奴婢……谢陛下。”青瓷低声应道心脏却仍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她捧着空杯如同捧着一块烫手的山芋默默退回到自己的位置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他滚烫的触感鼻尖萦绕着他独特的气息。
她低着头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瞥向那个重新专注于政务的帝王侧影。夕阳的余晖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方才的脆弱仿佛只是错觉但那份短暂的超越身份的关切却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无法平息的涟漪。
恨意依旧根深蒂固为家族昭雪的信念从未动摇。然而在这冰冷肃杀的权力中心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却用最冷酷的雷霆手段为她扫除障碍又在她面前展露过最真实的脆弱甚至给予了她一丝超越身份的带着温度的关切。
冰与火的界限在她心中变得前所未有的模糊。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御书房内烛火通明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冰冷的地面上看似咫尺却又如同隔着无法逾越的天堑。
青瓷紧紧攥着袖中的梅花络子仿佛要从中汲取力量去面对这愈发复杂难测的棋局和那颗愈发不受控制的心。
(第六章完)
第六章奉上,喜欢这个故事的宝子们可以点点收藏,和朋友分享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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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墨海寻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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