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月04日 小雪
一片宽阔的被茫茫白色覆盖的河滩边,两道脚步从上面有些踉跄地走过,踩进足以漫上脚踝的雪,还能踏到一路溪流里被年年寒季冻裂又冲刷上岸的碎岩,发出含糊又低沉的嚓嚓声。
“你说你,屋子那么大——整整三层呢!怎么连一个客人都容不下?”
大胡子的镇长跟在一个身躯格外健壮的斯拉夫长相的男人身后,拍着手背苦口婆心地劝他。
男人有个极具北地特色的名字,叫阿列克赛。
他看上去年纪轻轻,却有一头白发,在阴沉沉的天幕下泛出蓝灰色的光泽。
阿列克赛用流利的中文表达自己的不耐烦:“不行就是不行,我不喜欢让陌生人进门,你怎么不让他去你家打地铺啊!”
镇长急得像是要哭出来了,他试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你可行行好,我家都收七位客人了,你讨厌生人,可熟人也不是从地里蹦出来的,你不交涉一下怎么知道处不处得来?”
“咱们全镇十几户,人人家里都收了有三四五六个,有些连过冬的口粮都开始紧张了,要不是没办法,我也不至于麻烦到你头上啊!”
“很庆幸你知道这对我来说是个麻烦。”阿列克赛还是不为所动,坚定地摇了摇头,“你再求,我就去把门堵上,当提前过冬了。”
镇长瞪圆了眼睛,张开大嘴吐出阵阵白雾:“你你你!萨沙!怎么会有你这样心肠硬的!你要眼看着他露宿街头,然后冻死吗?”
“别死我门口就好。”阿列克赛这样说完,觉察到有些冰凉的东西落在他鼻尖,伸手摸到一小片湿漉漉的冷。
要下雪了。
他是知道今天会下雪的,每到天气即将转变时,他的右膝盖总会发出较以往更细密的钝痛,比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还好使。
阿列克赛迈开镇长得小跑着才能撵上的长腿,大步走向远处结实又温暖的小别墅,一面走得飞快,一面不忘遥遥对被他撂在后头的小老头挥挥手。
“我劝你赶紧回去,别不服老,都一把年纪了,再淋雨,小心让我提前参观到你的葬礼。”
“萨沙!”镇长被他气得吹胡子瞪眼,“你明明知道——”
天上蓄了货的云没那等他追上这臭嘴敞开骂一顿的耐心,成团的白絮伴着北风淋淋沥沥掉下来。
老头朝披着军绿色大衣的背影骂骂咧咧地挥了两下拳头,扶好帽子就往家里跑,他确实有些老了,脑袋沾到雨滴雪水就要大把大把地掉头发。
一场不到半个小时的骤雪拉响深冬的号角,同无数个往年一样,嵌在黑土地与雪山群之间,这里有一座又一座天然适合北游者以及千里迢迢前来看雪山的游客落脚的无名小镇。
它们多由闲散退休人员组成,对远行的人慷慨敞开怀抱,保护他们直到来年开春再踏上旅途。
而以庇佑出名的小镇中出现了阿列克赛这个异类,他在三四年前孤身一人来到这里,一座占地不大,单调而钢硬的别墅也随之拔地而起。
他的一切都与这座小镇格格不入,总是有意无意避开年轻人,只有上了点年纪的老骨头才能和他好言好语地说个两句,谁提起他都要在话头前加上一个“怪家伙”。
老天!阿列克赛!他明明知道,一位客人被小镇这样拒绝了,只能在天寒地冻里露宿街头或者马上启程赶去百公里之外的另一座小镇。
客人会把疲劳和失望带到外面去,在溪水消融之后,所有途径此地的旅者们就会听到当地人在闲聊里添油加醋说明这座镇子如何冷漠,然后全镇几十户人口就要因此至少损失至少三分之一的收入……
阿列克赛能想象到镇长会在背后怎样斥责他,但他眼里只能看到这栋配色单调的别墅,他赶在雪绒打透他的衣领前到家了。
白蒙蒙的热气顺着呼吸溢出口鼻,阿列克赛在门口的房檐下抖落雪屑,摘了套在右手上的里头缝了好厚一层绒毛的皮手套,裸着手从大衣口袋摸出一沉串冷冰冰的钥匙。
“咔嚓”
拉开铁栏门,推进一扇厚重的防爆门,打开有些发黄的廊灯,再最后推开一层纱门,这才总算从雨雪天气下钻进屋里。
他花了大价钱把这水泥人窝加固了一遍又一遍,不怕风吹雨打,也扛得住暴雪覆来,是镇里独一栋的三层住宅。
虽然进出有些麻烦,但阿列克赛从未对此感到不便,不光是门,他的窗户也比其他居民厚一些,比起方便或美观,这种沉甸甸的感觉更能让他安下心来。
他一层一层地把门按顺序又牢牢关了回去,客厅的壁炉里还有昨天晚上没燃尽的木炭苟延残喘发挥余热,所以还算得上暖和。
但现在已经不是一铲煤炭就能满足供暖的秋末了,外面还下着雪,室内的温度跌下去就是几分钟的事情。
门廊尽头装有一个电源控制器,一排标注好作用的开关被罩在塑料盖子下,他打开电源中的一个开关,各处摆放好的电暖器纷纷亮起橙黄色的暖光,屋里隐约盘踞的寒意顿时被驱逐殆尽。
缓和一些了,但还不够。
阿列克赛在门口换了鞋,脱下被体温浸染得热腾腾的大衣外套,跟他那条专门裹身子用的毛毯并排搭在沙发背上。
他去厨房里打好一壶水架到煤气灶台上,踩着涂了防火漆的木头地板从客厅后的一扇小门走进储藏室里。
一排排冻过或腌好的果蔬被整箱放在架子上,储藏室的光线挺差,他也不开灯,熟门熟路地绕过食物架,扶着膝盖蹲到地板上,伸手将一根打了结的粗糙麻绳抓住,用力向上提。
“吱呀——”
一扇因为被人暴力切割而成的形状不太漂亮的木板顺从地仰起来,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地窖入口。
阿列克赛摸着黑,稳稳当当地踩在焊接铁梯子,地窖不不深也不高,他几步走下去,从堆满新旧燃料的角落里准确挑出去年没烧完的蜂窝煤和木炭,拎去客厅重新点燃壁炉。
碳渣在火焰里炸出轻微的噼啪响声,他盯着红彤彤的焰芯看了会儿,放下火钳去厨房烧起一壶热腾腾的蜂蜜水。
屋里所有适合久坐的地方都被他摆了个小茶几,他把水壶搁在茶几上,给自己倒了一杯,捧着烫手的杯子躺在他铺了人造皮毛的中式摇椅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喝。
“吱呀——”
阿列克赛惬意地闭上眼睛。
他不能想象,如果屋里出现除他以外的第二个人,这种舒坦日子会被搅和成什么样。
摇椅晃动时发出的悠鸣一下一下从他耳边流过,从窗户打进客厅的阳光悄无声息地偏转了角度。
“吱呀——吱呀——”
“萨沙——”
阿列克赛皱了皱眉,好像有什么括噪的东西混进来了。
他睁开眼睛,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机械指钟
18:42
哦,他居然一口气躺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吗。
“萨沙!!!”大胡子镇长撩开嗓门马力全开,穿透力极强的呼喊声彻底打破宁静,他在门口执着地喊了十来声,一声比一声铿锵有力,大有不把他叫出来就在门口一直站下去的气势。
该死,看来想用一时耳背来糊弄过去已经不可能了。
阿列克赛重重地叹了口气,扯过搭在沙发背的毛毯披到肩上,推开纱门走到大门口,按着厚重铁门的把手拉开蜗壳,勉强被喊出来了。
“好小伙!你可算出来了!”镇长紧贴着最后一道铁栏杆,把手塞进来挥到他眼前。
阿列克赛被他不合常理的热情激起警惕心,后退一步,没有打开最后一扇门:“做什么?”
镇长笑得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一块儿:“跟你商量个事,把门打开呗?”
“不打开也能商量吧?”
“瞧你这话说的。”
阿列克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有话快说,不然走了,我还没做晚饭呢。”
“哎哎哎!”镇长慌忙摆手,“你想不想听听我家那个大菜棚的事?”
阿列克赛难得把眼皮抬高一点:“是能在冬天种出蔬菜的那个吗?”
镇长连连点头。
“咔”
门开了。
“所以你有什么事要求我?事先声明,我可不会接待……”
话还没说完,阿列克赛就看到一个剃了板寸的黑发青年背着行囊站在他家院子门口,一辆挂满大小行囊,还在后座加装了挡板的红彤彤的摩托车横在没有一丝绿意的花圃旁。
还有条看不出品种的灰毛大狗跟在他脚边,在他开门的瞬间忽然低吼起来,被他的主人塞了口吃食才安分下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那般对在场的所有生物摇尾巴。
大胡子小老头搓着手心介绍道:“这位是陈朝辞,南边来的,怎么样?名字挺好听吧?”
阿列克赛沉默两秒,反手就要把铁栏门关回去。
“等等!”镇长眼疾手快地挤到门缝间,用身躯强行阻止他闭门谢客。
“我管他是哪里来的!”阿列克赛嚷嚷道,“我说过我不接待客人!”
怪家伙阿列克赛讨厌一切过分鲜活的东西,若这陈什么辞是个四五十岁的退伍老兵,中过几次弹,摔断过哪根骨头,最好再瞎上一只眼睛,他一定会把人礼貌地迎进家门,用最新鲜的面包和最顺口的热茶招待客人。
青年用围巾把半张脸包起来,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和饱经风霜的黄皮肤,以他的经验来看,那显然是个英俊且充满活力,喜欢到处跑的年轻旅人。
无论他的好看,还是勃勃生机,都精准无比地踩在了阿列克赛的雷点上。
镇长嗷嗷叫起来:“好先生,好小伙,拜托了!这样行不行?你收留他,明年我那农场里的蔬菜水果随你换!”
陈朝辞见两人闹出的动静激烈得跟打起来没什么分别,担忧地往这边走了几步:“镇长!没事吧?别打起来!”
“没事没事!”大胡子居然还能分出心思安慰客人,他拧出一个并不从容的笑容,对上阿列克赛,又转变成哀求,“真的,萨沙,我没这样求过你什么……”
这小老头为了让一个看上去就不值一茬蔬果的毛头小子得到住所,不惜三番五次找到他,如今更是直接带人逼上门。
好好好,他是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了。
小老头已经被夹得满脸通红,阿列克赛不得已停下动作,面色阴沉地看他:“全部都随我换?等价还是等重?包括蔓越莓吗?”
“等重!随你换!都可以换!”
“那如果我用吃剩下的陈粮来换呢?”
镇长一面喘气,一面肉疼地抖了抖胡子,点头道:“都可以商量!”
栏杆往外开,铁门往内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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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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