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澜再次见到那人的消息,是在回国航班上。
因为一场强烈的气流颠簸。
过道那边,乘客捧着的杂志掉落在李明澜脚下。
待飞机平稳,李明澜见到明艳照人的女明星照片右下角,备注了几个字——
摄影:孟泽。
她的手指在空气里勾勒那个名字。
粗糙,像草书。
很快,她从左到右划一道删除线。
她有直觉,这不是同名同姓之人。
他喜欢摄影,高中时就玩镜头了。
但时隔多年,各奔东西,一路风景早已和对方无关了。
李明澜捡起杂志递给那位乘客。
她接受了一个时尚周刊的活动邀请,这次回国是因为公事。
前来接机的是一个潮人助理,他为了表达恭敬,特意弯腰:“李明澜小姐,我是邓编的助理,我叫卢澎,能邀请到李小姐参加我们的时尚晚宴,非常荣幸。”
卢澎很健谈,以为她是个外国人,从上车开始,他就给她介绍当地民俗。
李明澜边听边点头,假装自己是个新鲜人,她不透露自己就出生在这座城市,她亲爱的家人都在这里。
时尚活动不在这座城市举办,但是采访照的拍摄却定在这边。
卢澎对照行程:“拍摄安排在明天,李小姐,请问你现在想先用餐,还是先回酒店休息?”
“先休息吧。”飞机上睡再多也没有在床上舒服。
“回酒店。”卢澎交代司机,又说,“五星级酒店在前面不远,这里的夜生活很丰富,李小姐有兴趣可以下来逛一逛。”
她道谢。
车子下了高速,停在直行车道的第三排。
往左转就是她回父母家的路,她忍不住望过去。
相邻车道的第一排停了辆白色跑车。
全球限量版。
李明澜暗暗吹了声口哨。
副驾驶位的车窗忽然打开,一只男人的右手伸出来,垂到车门边。
他挽起了半截衬衫袖子。
因为学美术的原因,李明澜热衷研究骨相。
透过这人的白皮,她临摹他结实有力的手腕,刚硬凸起的桡骨,隐匿皮下的青筋。
突然不对劲。
他骨节分明,指尖柔润,掌骨轮廓跟那谁像极了,她曾经画过无数次的。
李明澜及时收回视线,及时在脑海里撒上沙子,掩盖记忆。
绿灯亮。
她和白色跑车渐行渐远。
*
男人突然朝窗外望去。
驶过去的那辆车,车窗上只有斑驳树影,他连里面坐着的人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但他莫名盯着那辆车不放。
直至车子消失在车流。
车里播放着一个点歌电台,男人微敛起眼皮,一边听,一边跟着曲调节奏,一下一下点车门。
这是一首八十年代武侠片的主题曲,曲风磅礴,皆是江湖义气。
一曲终了,下一首是舞曲。
他立即关掉。
骤然安静的车里传来手机声响。
男人左手摸到手机,拿起,横到眼前。
发消息的是时尚周刊的编辑,名叫邓玲英,两人曾有一次合作,她热情邀约:「孟泽先生,我们即将举办一场时尚晚宴,这是邀请函,诚意期待你的出席。」
孟泽懒得查看邀请函大图,回复:「时间冲突。」他扔手机到置物盒。
他挂着“摄影师”的大名,却只凭兴趣玩玩,几乎不在公共场合露面。
车子转弯,风速加大,灌进副驾驶位,吹了吹孟泽,又朝着驾驶位袭去。
高山蝶不得不抬手,把鬓角散乱的发丝别到耳后:“我下午约了梁医生。”
“嗯。”听完武侠片主题曲之后,孟泽意兴阑珊。
“你有空的话,跟我一起去见见他?”
“不去。”孟泽被照过来的阳光刺到,侧头,“梁医生上了年纪,说话很啰嗦。”
高山蝶轻笑,梁医生是她的老师,她不好接孟泽的话,她把车停在路口,勾住后座的大包包:“我先走了。”
“不送。”
车门关上,孟泽继续坐在副驾驶位,头仰靠,闭目养神。
耳边缠绕着武侠片主题曲的调子。
过了五六分钟,不知哪个方向传来扰民的汽车喇叭,孟泽换到驾驶位。
车流或前进,或转弯,全都堵在路口,他熟练点开车载音乐,曲目单调得只有一首:“问世间,是否此山最高。”
这是他花重金去修复过的高音质版本,尤其几声“呼哈”,比电台版本的更显江湖侠气。
*
下午有场视频会议,李明澜先回酒店休息。
卢澎恭敬有礼,殷勤地去抬行李箱。
她道谢,接过拉杆,腕表的表盘在阳光下闪了闪。
卢澎眼花了半秒,既是时尚圈的人,他早注意到她的衣着服饰,尤其这块表,乍看之下,不是大牌,但表盘设计极富个人风格。
卢澎初时不敢问,聊了会觉得熟络了,忍不住好奇:“李小姐,你这只手表是不是雷余瓯的设计?”
“你知道他?”
“当然。”卢澎激动,“他是鼎鼎有名的华人设计师,我一直都有关注他的作品,不过,我没见过你这款,李小姐,你的是特殊定制吗?”
“是。”
卢澎再猜:“情侣表?”
对,也不对,她随口说:“我先上去休息,麻烦你了。”
下午忙完,李明澜离开酒店。
她联系父母,想给一个大惊喜。
不过,二老退休以后常常出外旅游,这几天正在名山散步。
李明澜去了哥哥家,她晃荡着钥匙,开锁。
一人从浴室出来,头上顶了一条白毛巾,他听见声音,回头。
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眉清目秀,额上、脸颊有未干的水珠,他随意用毛巾擦一擦,说:“回来了。”
这般平静无波,不知道谁给谁大惊喜。
反而是李明澜惊讶:“深仔,你不上课?”四点半正是高中生的学习时间。
“学校开会,散会就回来了。”
“不上晚自习?”
他反问:“上晚自习做什么?”
李明澜到他面前,拽住毛巾的两端,左右拉扯,他的湿发溅出水珠,飞上她的脸,她按住他的头,用毛巾乱擦一通。
李深差点被毛巾捂嘴,及时喊:“姑姑。”
她笑着答应:“哎。”
每次回国,李明澜都会为李深准备礼物,这次也不例外,她连送礼前的开场白都没变:“当当当当!”
李深扯下毛巾,用手梳了梳头发:“又有?”
“当然。”她兴冲冲拿起礼盒。
盒上铺了一副满天星的深蓝图案,盒子装着一件纯白衬衫。
李深面无表情,果然只有包装盒才是他喜欢的色系。
李明澜昂起头:“我亲自设计的。”
“哦。”他点头。
“臭小子,你就这反应?”
他有点嫌弃:“不喜欢白色。”从小就不喜欢。
她却偏好大红大绿,她学着他的嫌弃:“深仔,你应该是个阳光少年,却天天穿得灰不溜秋的。”
“你的这件布料太薄。”
“会吗?”她有理有据,“这里夏天酷热,穿薄的才透气。”
“你自己留着穿。”
“不孝子!”李明澜使劲瞪他。
李深沉默不语。
她继续瞪他。
他收下礼盒:“谢了。”言不由衷。
“这还差不多。”她摸摸他的头。
儿时窝在她怀里的胖娃娃,已是长身玉立,他正值青春期,个头猛长,比她还高了一个头。
她从未忘记“那谁”的脸,并非她记忆力强,而是李深的长相时时提醒她的记忆,李深的下半脸像她,但他的眉目……
她用毛巾遮挡李深的嘴。
这不就是活脱脱的高中“那谁”。
她和李深的关系,不言而喻了,但李深的户口在她的哥嫂家,李明澜自觉退居在“姑姑”的身份。
*
那年,她等孩子断奶之后就出国留学。
她不是一个藏得住心事的人,假如她天天待在儿子身边,她肯定忍不住坦白自己和他的关系,正因为她长居国外,她才能隐瞒多年,直到四年前才酒后吐真言,与他相认。
相认的过程不是一天两天,李深接受“姑姑成亲妈”的事实花了半年。
他从来不问孩子他爹是谁。
经过浅浅的思考,李明澜决定不讲“那谁”的坏话了,说:“深仔,你的爸爸,亲生的那个,他是世界上最耀眼夺目的男人。”
也不能只讲对方优点,否则解释不通孩子他爹对娘俩不闻不问的劣行。
她又说,某人不喜欢她,连带的不喜欢她的孩子。
不喜欢而已,感情嘛,强求不得。
李明澜拍拍儿子的肩:“没事,有我爱你,我们又不稀罕他。”她说得轻巧,她和儿子这些年过得相当不错。
李深是波澜不惊的性子,听到生父的嫌弃,不露难过之色,轻轻抱了抱她。
她从不和人说起“那谁”,唯独对儿子讲两句。
她生下了世界上嘴耀眼夺目的儿子,孩子他爹可以滚蛋了。
*
时尚周刊安排的拍摄时间在第二天清晨,李明澜今晚还是回酒店住。
完成拍摄工作,她又回哥哥家。
正好是周末,她打开KTV的App,开始了一个人的演唱会:“爱是微笑是狂笑是傻笑是玩笑,或是为着害怕寂寥……”
哪怕关了房门,李深依然听见这把清亮的歌声。
她喜欢武侠片,什么《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天龙八部》等等。
他读初二那年,香港台重播1995年版《神雕侠侣》,她天天坐在电视机旁听杨过喊“姑姑”,他误以为,这个叛逆姑姑有了惊世骇俗的姑侄恋倾向,他对她冷漠了很长一段时间。
后来才明白,她对他的那份欲言又止的热情从何而来。
*
阴天,太阳藏匿乌云下。
别墅庭院里竖起一把巨大的遮阳伞,孟泽在伞下的躺椅打瞌睡。
高山蝶说,她今天收了一份快递。
他懒洋洋地问:“是什么?”
她拆开快递盒:“时尚周刊例行送来了杂志。”
“哦。”他侧头,却没有睁眼。
“我一整天都有课。”高山蝶把杂志放到边上,在伞下挂一个驱蚊袋,“教授讲座在晚上,我今晚回宿舍。”
孟泽微微睁眼:“你一个人会不会不安全?要不要我送你?”
她笑笑:“我坐公车去学校,别人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胡来的。”
“嗯。”他戴上眼罩,闻着驱蚊袋的药香,昏昏欲睡。
这一觉睡到将近中午,孟泽轻轻掀起眼罩。
遮阳伞下暗了一个度。
他眯眼,半靠起来,转了转微僵的脖子,一眼见到杂志封面上的女明星。
封面照是他拍的,不新鲜。
他随意翻开杂志,没什么心思细读,一页页“哗啦啦”翻过,不到一分钟就到了最后一页。
右下角有一则采访预告——国外知名服装设计师Melanie受邀参加时尚庆典……
孟泽定定望着,几乎要把其上的字给剜下来。
他的手指按在“Melanie”的名字,狠狠一刮,将平整的纸页刮出一道从“M”到“e”的折痕。
他拎起这页,左右摇晃,手下使劲。
不一会,半页纸皱巴巴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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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Chapter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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