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明未明时，一钩冷月斜坠西檐。温之言仰首，恰见一道黑影自檐角无声掠过，轻功可谓上乘。
他搁下手中狼毫，正欲出声，那黑影已掠至窗棂外，嗓音压得极低：“家主，栖梧阁护卫来报，夫人昨日一直待在厨房，至今未出。”
“自今日起，撤去栖梧阁的护卫。”温之言眸光未动，声线平稳，“往后也不必再报夫人行踪。”
黑影应声而退，身形再次隐入夜色之中。
温之言仍立于窗前，望着渐淡的夜色，眸底情绪翻涌又沉了下去。他自然明白，叶槿容昨日的反常，皆因他说的那番话——可那些话，本就是横亘在他们之间，避无可避的现实。
然而，他目前没有时间深入探究这些。青州之行至关重要，他必须确保一切万无一失。更何况，他心中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计划，正悄然铺开。
想到这里，他打开门，独自一人离开了相府，提前一刻钟到达了约定的地点。
在邺城郊外一个荒废的院落中，温之言刚踏上石阶，便见一道黑影迅速从杂草丛生的小径中掠过，停在他面前。
“属下右龙武卫上将军陈牧，参见温相！”身披戎装的男子单膝跪地，双手抱拳。
“起来回话，”温之言声音凛然，“幽州的事办得如何？”
“一切进展顺利，未引起对方任何怀疑。”陈牧立即答道。
温之言微微点头，与陈牧一同进入屋内。他刚为自己倒上一杯茶，左耳忽然捕捉到屋外细微的脚步声。
“我来的时候绕了三次，怎么还是暴露了行踪。”陈牧的声音骤然紧绷，横刀已然出鞘。
两人迅速靠近窗边，透过窗帘缝隙，只见二十余道黑影正悄然潜入院子。
陈牧身体微微前倾，似要冲出，为温之言制造脱身的机会。
温之言瞥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过多纠缠，拖住片刻即可。
就在此时，大门轰然洞开。
二十余名黑衣人如鬼魅般涌入，手持利刃，目光冷冽。他们训练有素，迅速分散开来，将院落团团围住。
温之言神色未变，手中茶杯轻放，低声喝道：“动手，一个不留！”
陈牧应声而动，刀光如练，瞬间迎上为首的黑衣人。
院落中，刀光剑影，杀伐之声不绝于耳。
温之言冷眼观战，见陈牧刀势愈猛，黑衣人接连后退，显是难以招架。
突然，一名黑衣人趁乱掷出一枚暗器，直取温之言要害。
温之言身形微侧，轻巧避开，而后身形暴起，瞬间来到那黑衣人面前，掌风如刀，狠狠劈向对方脖颈。
黑衣人猝不及防，被这一掌劈得踉跄后退，险些摔倒。温之言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拳脚相加，招招致命。
黑衣人勉强架起双臂格挡，却听“咔嚓”一声脆响，臂骨当场折断。整个人被余劲掀飞三米远，后背砸在石阶上发出闷响，呛出的鲜血顺着嘴角溢出，眼神涣散，显然无力再战。
这动静彻底搅乱了黑衣人的阵型，陈牧便抓住这破绽挥刀就砍，寒光闪过带起串串血珠。
不过瞬息，院中已横七竖八倒了一片，只留下那个被温之言重创的黑衣人，在地上痛苦挣扎。
温之言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声音低沉：“是谁派你们来的？”
黑衣人紧咬牙关，一言不发。
温之言目光如刀，冷冷盯着对方，“事情败露你并未服毒自尽，想必是想活命。既然不想死，那就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黑衣人脸色惨白，冷汗涔涔，攥紧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陈牧见状，手中横刀微微一挑，刀尖指向黑衣人咽喉，冷声道：“再不开口，下一刀可就不会再偏了。”
黑衣人身体一颤，终于承受不住压力，颤声开口：“是…是……”
他刚吐出两个字，突然眼神一涣，身体软倒在地，已然气绝身亡。
温之言眉头紧皱，俯身查看，发现黑衣人脖颈处有一细微针眼，显然是中了暗算。
他目光如炬，扫视四周，却已不见其踪迹。
陈牧环顾一圈，沉声道：“看来还有同伙。”
温之言点了点头，神色凝重：“而且此人出手果断，显然不是寻常杀手。”
“温相明察！”陈牧突然单膝跪地，甲胄铿然作响，“属下绝无二心。
“不是你...”温之言目光落在远处城郭轮廓上，“便是纪琛。”
陈牧猛地抬眼，“那幽州计划可要中止？”
“不必。”温之言微微摇头，“纪琛只知你要去幽州，却不知你为何而去。”
陈牧疑惑道：“那今夜这些——”。
“若你是纪琛，要另投明主，总得先递个投名状。”温之言轻抚袖口，语气如常。
陈牧眼中寒光骤现，腰间横刀已出鞘三寸：“属下这就去替您杀了他。”
“不急，”温之言抬手制止，指尖在陈牧的刀背上轻轻一压，刀身“锵”地归鞘，“留着他，才能看清他背后究竟站着谁。”
陈牧深吸一口气，抱拳沉声道：“属下明白，定当谨慎行事。”
温之言微微颔首，转身望向夜色中的幽州方向，徐徐说道：“兵部派往肃州查探的人，带回两条关键信息。”
“其一，粮草押运队伍本应依旨于第五日出发，然而四日后却突然中断了联系。”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份密报，“其二，丰城驿周边百里范围的搜寻有了意外发现。”
陈牧立即追问：“可是找到新线索？”
“除了四名龙武卫的尸体，”温之言将密报递过，“还发现了两排特殊脚印。”
“脚印？”陈牧的声音陡然一沉。
温之言指尖轻点密报上的脚印图样，解释道：“从脚印的纹路来看，应是高勒赤枭靴。”他抬眼看向陈牧，“这种靴子通常只有王公贵族的护卫才会穿。”
“高勒赤枭靴…难道丰城驿被毁是冲着您来的？”陈牧的指尖无意识地扣紧了刀柄，“若真如此，那您此行岂不是很危险？”
温之言冷笑一声：“危险？”他袖袍一拂，语气森然，“既有人设局，本相若不将计就计，岂不辜负了这番‘盛情’？”
陈牧恍然大悟：“温相智计无双，属下佩服。”
温之言淡淡一笑：“行了，时候不早了，你速去安排人手，务必确保此行万无一失。”
“是，属下遵命。”陈牧应了一声，转身匆匆离去。
温之言回到相府时，天色已近破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斜斜洒在相府的琉璃瓦上，将其映得金光粼粼。
辰时正，相府门前——
青石长街上两列龙武卫持戟肃立，忽听得吱呀声响，朱漆大门缓缓推开。温之言身着黜陟使玄色官袍跨过门槛，身后跟随着一众送行的家仆。
车驾早已备妥，陈牧按刀侍立车前，见他现身，当即单膝点地：“禀温相，一切皆已准备妥当。”
温之言略一颔首，目光扫过长街尽头。那里隐约有百姓探头张望，却又在触及龙武卫冷冽的目光时慌忙退避。
恰在此时，长街尽头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只见参知政事梁仁辅领着六部官员缓步而来。
“温相且慢！”梁仁辅远远便拱手高呼。
温之言驻足回首，唇角微扬：“梁参政来得倒是及时。”
梁仁辅行至近前，郑重一揖：“温相代天巡狩，老夫岂敢不来相送？”
“梁参政权掌六部，又是皇后生父。”温之言笑意不减，眸中却隐现锋芒，“您亲自相送，本相实在受之有愧。”
梁仁辅面上带笑，眼尾却微微挑起，活像戏台上勾了粉墨的佞臣：“温相言重了。六部本由尚书令掌管，老夫不过暂代其职……时候到了，自然要物归原主。”
此言一出，犹如重锤击中温之言的心头，使得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深沉，藏在袖袍中的手也不自觉地紧握成拳。
那场腥风血雨，再度撕裂在他眼前——
半年前，各地刺史联命上疏，弹劾尚书令温韶结党营私、贪污巨款。梁仁辅则在一日之内，连递五封奏章，态度坚决地要求叶景渊对温韶必须严惩。
叶景渊震怒之下，命三司彻查，可未等会审，温韶便暴毙天牢，满门流放。
虽然此事并未直接涉及温之言，但眼睁睁看着如同父亲般的叔父在牢中不明不白地死去，这样的悲痛与愤慨，让他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和容忍。
温之言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思绪，然后向前半步说道：“梁参政说笑了。尚书令一职空缺至今，不正说明…”
寒风倏然卷过，吹散他后半句话音，却不妨碍梁仁辅听清那隐含的锋芒。
“——有些人，坐不稳那位子？”
梁仁辅脸上的笑容纹丝未动，眼尾的细纹却微微绷紧。“此言差矣，温相莫非忘了，朝堂之上，权位更迭本是常事。再说能不能坐稳，需看各自的手段与天意，更需看皇上的意思。”
温之言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淡笑，但那笑容中却藏着不易察觉的冷意：“梁参政说得是，本相受教了。”言罢，他不再多言，转身踏上马车而去。
梁仁辅目送着温之言的马车转过街角，车辙扬起的尘埃在晨光中渐渐消散，他脸上的笑容也随之褪去。
“大人，该进宫了。”他身旁的官员小声提醒。
梁仁辅的目光仍停留在马车消失的方向，片刻后才缓缓转身。
“走吧。”他淡淡道，语气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迈步时，他的指尖在袖中摩挲着今早收到的密报，嘴角忽然牵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纪琛那边，应该都安排妥当了。
梁仁辅的轿子离开相府后并未转向宫城，反而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向西疾行。约莫半个时辰后，轿帘外喧嚣渐歇，随着轿身一个轻转，木质轿杠发出吱呀声响，最终停在了一座蛛网密结的废弃宅院前。
他下了轿，四下扫了一眼，确认没人跟着，这才走进院子。但他没急着进屋，而是顺着阳光，往后院走去。
穿过几丛半人高的野草，一条隐蔽的小路出现在眼前。可走到尽头，却只有一堵破败的砖墙，看起来无路可走。
梁仁辅却像是早就知道一样，伸手在墙上一推——砖块松动间，竟露出一道窄缝。随后，他侧身钻了进去，里面竟是一间暗室。
他刚进门，一个穿绯色衣服的瘦高男子立刻抱拳行礼：“四爷。”
梁仁辅没废话，直接问：“招了没有？”
绯衣男子从怀里掏出一叠纸，冷笑道：“大刑伺候，哪有不开口的？”
梁仁辅接过供词，快速扫了几眼，嘴角慢慢扬起，“很好，真是太好了。温之言，这下老夫倒是要看看还能有谁救得了你。”
绯衣男子见梁仁辅面露得意，也忍不住嘿嘿一笑：“那接下来，咱们是不是该好好准备准备，给温之言送上最后一份‘大礼’了？”
梁仁辅将供词缓缓折叠，收入袖中，转头对绯衣男子下令：“纪琛，速给商州去密信一封，就说水已沸，可以下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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