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转弯、树干、迎面而上的车、围墙。维多利亚快速跑着，突然停下脚步。咖啡馆门头的旗子忽地掀起又垂下。已斜下来的阳光被颠来倒去，如水波被莫名扰乱。
“要喝一杯吗？”这个男声有点熟悉。
维多利亚回忆着，原来是舞会时抢先去开门的男人。
“这是他们店的招牌。给你买了，尝尝。”维多利亚顺从地接过他手中的咖啡，喝了一口。他便带着维多利亚向前走，胳膊时不时碰到她的腰，又若无其事地收回。
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就知道你不会拒绝。”
他们走过威廉娜十字街口，错过最后一秒绿灯。行上安令桥，上坡时躬身，下坡时跑了起来。下桥后拐弯，走进一条小巷，那条河一下子就塞在房子的缝隙中了。维多利亚闻着他的味道，茉莉和铃兰味，还有一丝丝汗味，他昨天洗澡了吗……突然，她的思绪被猛地打断，眼前一黑，汗味扑来。维多利亚反应过来，自己被他一把拉进了怀里。
“小心车。”他在维多利亚耳边沉声道。要不是维多利亚及时控制住自己的力量，他已经被掀翻了——她的手已经捏住了他的肩。而他瞥了瞥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心想她果然还是主动揽住了自己，手便握成拳放在嘴前偷笑。尽管已经请了数不清的女生喝咖啡，他觉得自己现在就是情窦初开，又觉得自己是一个充满力量和责任感的骑士，只差一副盔甲。
“铃铃——”
车铃声传来，男人顿了一秒，随即放开维多利亚。他继续低头捂嘴笑了笑，眼球却向上翻着，俏皮地看了一眼维多利亚。
一只小猫懒懒趴在街角，被阳光晒得毛茸茸的。它对着维多利亚叫了一声。
男人的眼神像一颗小球，刚弹在维多利亚身上，就被她毫无保留地弹开。维多利亚从男人身侧穿过，径直停在小猫面前，小猫立刻抬起了头，它机警伶俐的神情让她想到了贝拉。她忍不住轻轻摸了摸。“小猫，你也是一个不断挣扎，却仍然犯下罪恶的流浪儿吗？神会抛弃你吗？你会张狂吗？你会无聊吗？”
“一只猫而已，有什么好看的，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好看多了。”他扯着维多利亚的手臂走进了一条巷子。
巷子将将可以过2个人。他往前快走了几步，又一下子停下来，酝酿着像一朵花似的转了个身，期待着维多利亚的反应。他把手背在身后倒退着走，目光都给了维多利亚。维多利亚面无表情，阳光给她戴了一层面纱。他只当她是害羞。
“你真是一个美味的恶魔。”他忍不住说。维多利亚睁大了眼睛，捂住嘴巴，一副高兴又害羞的样子。
这样倒退着，转一个弯就进了黄昏。
黄昏跌倒，天空腐朽，维多利亚恍惚了。所有的房子好像都烧了起来。她一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闻到了那股刺鼻的味道。脚下的街道缩小、缩小，缩成了一块块坍缩的木板，带着几百年的狠厉砸向她。
“烧死她！这个巫女！”有人指着她，扯着嗓子喊道。
“没有……我没有……”维多利亚抱着头，在坍塌的火光中四处躲避着。
“这个贱人，用她那巫术到处勾引男人！看她这下还敢不敢！”这一喊，彷佛把身上所有的仇怨都发射了出来。这个老妇人得意着，火光照亮她眉目堆砌的正义的脸庞。
刚变成吸血鬼不久的维多利亚，还保有鲜活的人类感觉。她的头发起火了，先是一根有了火星，继而像海浪打上沙滩一般迅速蔓延至整个头。灼热是无数根细针直往头皮上戳。但她的头皮却怎么也起不了火。不能彻底焚尽，也无法熄灭火焰。她害怕，害怕是她熟练的自我保护。她的衣服也起火了，她眼睁睁地看着裙摆燃起，想要煽动着扑灭，扑灭之后另一边的裙摆又被点燃。她知道再过一会儿，她的身体也会被火包围，而她只能等待。
“烧死她！火就是她的克星。”
“烧死她！”
“烧死她！”
“我没有……我没有……”
就像村里的人都来了一般，他们每嚷一句，火就猛烈一分。那座房子燃烧、燃烧，烟气冲天。
“可是她只是路过——”一个男人怯懦迟疑着，紧张地捏着衣角。
“她路过的是你的卧室窗口！怎么？你还想让她进来，路过你的床吗？把我踢开你就开心了是吗？隔着窗户，她居然还敢接你递的衣服，真真不要脸！”
“我看她就配那一副破烂！”另一人接道。她的丈夫死了八年了。
“多穿破烂！越破越好！我们能看的就更多嘛。”一个男人说完，兴奋地扯了一把草，往不远处这巨大的火球扔去。
“她和茉莉的男人躺在一起呐！要多激烈有多激烈。”
"那可不能这么说，茉莉的男人差点就被砸死了，这贱人倒是没死，成了怪物呐！”又有人喊道。
此后，坚硬的恐惧牢不可破的捆缚住维多利亚。她记得茉莉的丈夫那双牢不可破的手，自己就像洋葱被他一层层粗糙地剥下。一个面色苍白的人突然闯进来，露出他猩红的獠牙。她望着这名一直潜伏在村里的吸血鬼，不知不觉竟带些乞求的渴望，她宁愿被吸血鬼抓去。
茉莉的丈夫害怕了，把她推在前面，死死挡住自己。她被甩得天旋地转，撞散了箱子、撞飞了椅子。
醒来后，只剩自己一个人。她那时还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人类的记忆还甩着惯性，鞭挞着自己。身处这场火红的摧枯拉朽，她和作为人类的自己彻底告别。
那是一种硬生生撕裂的别离，伤口还新鲜，又被贴合在一起。一面是人类，一面是拥有超越性力量的吸血鬼。
她的眼前一片红，自己是红的，小镇一整片房屋是红的，街道是交汇的红色河流，人们的面孔全是红的，隔着火看他们，彷佛他们也在燃烧。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让自己的仇恨流露一点。他们在美丽地燃烧，像是血液喷洒在冬天。她的仇恨的心记录着此刻的疼痛，疼痛之下还有扭曲地畅快。她一时不知道自己是恐惧还是享受了。她以前不知道该如何逃脱疼痛，现在被迫、疯狂地观赏自己的疼痛。
周围人隔着火，骂声便像是从很远的地方穿来，和火焰尖端一起蹦跳着，在她面前表演。从来没有人为她表演过，她几乎着迷了，甚至想让火大一些、再大一些。
“大声一点！再大声一点！”她张开双臂狂吼着，过去每一个舔舐伤口的、难熬的夜，都成为力量的献祭。裙子烧了很久还没烧完，刚过去的冬天却怎样都觉得裙子太单薄。
围着的人神色渐渐变了，维多利亚没有像他们所想的那样化为枯朽，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山雨欲来，一个人心中莫名升腾起了求生的本能，继而两个人、三个人，一群人都被包围在了不安之中。面对着自己点燃的大火，他们在火外，被不容分说的照进了火光里。
一个人转头跑了，人群划开了一道口子，又迅速消失。而更多的人不明就里，仍然沉浸在惩治一个风流女人的快感中。
人群中，一个人倒下了。他的脖子向上喷血，在火光下不明显。是有人感受到斑点般的热气后发现的。霎时间，人群凹陷出了一个洞，洞的中心是倒下的男人，他的旁边还有一个陌生的男人，蹲在倒下的人旁边，张开嘴，让血喷进他的嘴里。他只管张着，血从嘴角四面八方地流下去，在他苍白的脸上留下一道道张牙舞爪的痕迹，倒像是他的脸被一刀刀精致地切割。他懒懒环视四方。
“你在干什么？”有人厉声呵道。
他完全没把这放在心上，对着血喷出来的方向逐渐压低身体，一点一点，直到嘴唇覆盖上了那一个早已溃败的伤口，像是给爱人的最后一吻。血从嘴边持续蔓延，染红了他的白襟，在胸前浸成一朵红玫瑰。倒下的人成了一座坍塌的房子，血也从他身体下沉默而厚重地弥散开，碰到了站着的众人的鞋子。他们像是被烫着了似的赶紧躲闪。
这个奇怪的男人站了起来，三步两步便飞跳到了火中。人们见此情形，只暗自庆幸这恶人会被火焰吞噬。
维多利亚看到一个男人踏着火焰走来。她先是感到疑惑，为什么他不会被点燃，为什么他不害怕。接着闻到了同类的气息——原来这就是同类的气息。她被诱惑着，第一次伸出了手，那人居然握住了她的手，顺势带着她转了两圈。
“想不想逃离这个鬼地方？”那人在维多利亚耳边问，彷佛背着千万人偷偷地密谋。
维多利亚才又醒转来，这里的火焰并不美丽，全是密密麻麻的恶意，无形地编织着她，这一个本是受尽白眼、饱尝饥寒的仆人。一时间，她恨起来了这个人，恨他把自己伪装的盔甲剥得这么干净，恨她让自己骤然跌入无情的真实。可她终究是感激他的，在斥骂、嘲笑之外，第一次有人对她表现出了关心，让她感到原来自己可以回归到自己。她觉得这人说的话是假的，她不相信，也不敢相信。她的心于是很冷漠，只要离得够远，就不会受到伤害。
她继续握住那个人的手，被握的人以为这是同意和依赖，便拉着她想往外跑去。哪知维多利亚纹丝不动，他疑惑，还未来得及转头，整只手臂便被撇在了身后，别扭得很，接着天地翻转，他明白过来时，已经被按着趴在了地上，脸皮安歇了一小簇火。
“你是谁？”维多利亚问，她知道这人就是那天救她的吸血鬼。
“我是詹姆斯，也是吸血鬼。”
一块带火的木板又砸了下来，维多利亚小声惊呼，松了手上的力气。詹姆斯趁势站起来，再低低地一伸手，想要拉一把维多利亚。那手上有一只琥珀色戒指，彷佛一只暗处的眼睛。维多利亚伸手，是要接受他的帮助的样子，手却悬在詹姆斯手掌上方不动了，不知在犹豫什么。于是詹姆斯直接把手往上一抬，想要一把握住，哪知此时维多利亚的手飞快向下，给他的手扇了一巴掌，自己蹭一下站起来了。结果倒像是二人击了个掌似的。
“我这手上的戒指没把你硌疼吧？”詹姆斯故意问，想报复一下。
“你的脸还烫吗？”维多利亚顾左右而言他。
“我脸烫死了！又烫又红！”
维多利亚忍不住笑了，可是一笑就被刺鼻的气味呛到，只得憋住。
“跟着我。”
他们踏出火焰，走进人群。此时人群“哄”地一声乱掉，像从骤然破掉的袋子里洒出的珠子，杂乱无章地乱撞，只想逃离这两个魔鬼。
维多利亚看到老是扔她煤块的道森，他的脸虽然没有沾上煤块，但满布的恐惧让他的脸比煤块还要黑。老是抓猫吓她的艾迪，维多利亚如他所愿尖叫了一次又一次，直到一只猫被尖叫所惊，反而挠破了他的脸。后厨的葛文恩，自称主管，每每她偷吃食物被发现，都推说是维多利亚干的，她和维多利亚对视，慌乱之下踩到自己的裤脚摔倒了，本就破旧不堪的衣服又被扯开了几个洞。还有爱扒她衣服的顿恩大叔，在她的床上放一窝老鼠的小子，他一把抓住一个小女孩，扔在自己身后。一时间，新奇竟压过了痛快，从来趾高气扬的他们竟也有这样慌乱的时候。她第一次觉得他们的动作很笨拙，詹姆斯掐住一个人的脖子，将他举得双脚离地，她感受到那跳动的血管——一呼、一吸，脆弱晶莹，一览无余，如被阳光晒透的叶子，等着自己去戳破。她激动了，狂热了，被詹姆斯领着，感受到了一股出生的欣喜。
她当时以为这份欣喜可以延续很久很久。口中的血和脚边倒下的人群会记得。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